捌
转眼已是万物皆雕零的长冬,紫墟山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天冷得吓人,巫嬗却还坐在千年寒玉雕刻的床上凝聚力量,哪怕她已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敢违抗女君的命令,只得咬牙挺住。
过了会儿,年轻的男子从外走来,身上披着两层厚厚的大氅。“阿雾。” 他轻轻唤了一声,将身上的大氅尽数盖到她身上。
“你别这样叫我,执夙,我不喜欢。”巫嬗淡漠道,执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唤了她什么,立刻道:“是在下僭越了,请大人原谅。”
巫嬗摇摇头,“并非僭越,不过是……”不过是她深恨那个如此唤她的人罢了,巫嬗忽的一笑:“你还不习惯罢,可我不是雾杉了,执夙。”
“在下明白的。”执夙道,怕勾起她的伤心事,他换个话题接着说道:“女君今日特意让我来送衣于你,让你今晚去紫云宫一趟。”
“可曾说过何事?”
“不曾。”
巫嬗闭目挥手,“知道了,这儿寒气重,你先回罢。”执夙应了声是,临行前又犹豫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轻轻替她簪在发髻上,“上山那日咱们走得匆忙,你的簪子掉了,前几日我特意下山去寻了,你戴这个很好看。”话毕,执夙便行一礼,缓缓退下。
巫嬗睁眼,伸手去摸。
还是那支夕雾簪,白玉无瑕,像极了鸢夕出嫁时的面容。思及此,巫嬗心中便一阵疼痛掠过,她赶紧裹住身上的大氅,平心运气。
可她总又忍不住想,鸢夕如今怎样了,她已离开高辛三月了,不知她与帝夋是否已去了青州赏雪呢?巫嬗也想去风景如画的青州,可是她已化妖,大约是再也不能离开紫墟山了罢。巫嬗便轻声叹息。
她那日于高辛王宫化妖后,被一众禁军追逐,一路逃至高辛边境,遇到同样被仇家追杀的扶风族人执夙。她出手救下他,执夙听闻她化妖,便带她去所有化妖之人所在的紫云异族聚居的紫墟山苍梧之巅,或许能保一条命。
二人相携上山,入紫云宫,拜见了紫云女君巫昙。巫昙对她的力量十分感兴趣,对她的遭遇感同身受,问了她名字后道:“雾杉二字太过清白,已配不上你如今的力量。我替你换字,就叫巫嬗罢,蛊毒之巫,变幻之嬗。”
她应了,便加入了巫昙女君的羽翼,承了左使大人的高位,与之前在绝尘殿受人诟病相比,巫嬗在苍梧之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那时以为这是一切的结束,可是她不知道,这是一切的开始。
玖
“殿下,左使大人到了。”
闻侍女之言,狐皮躺椅上的女人缓缓开眼,声音轻轻冷冷:“让她进来。”
巫嬗缓步而入,离座二十步时叩拜:“参见女君。”
巫昙女君冷冷一笑,伸手抚髻:“嬗儿不必如此大礼,靠近些,让我看看你这三月寒玉凝力已到了何种程度。”
巫嬗喏了,起身垂首上前,坐在巫昙脚边,将右手腕伸上她的膝。巫昙微微一探,便感受到强大的力量浮动。她满意一笑:“嬗儿果真天资难得,同本君当年一模一样,甚至更好。”
“巫嬗不敢比肩女君。”
“怕什么,”巫昙伸手抬起她的头:“与本君相似难道是坏事?嬗儿你要记住,你是本君手上如今最好武器,本君与你皆失意于高辛王族,本君定会好好栽培你,待本君去后,这苍梧之巅,便都是你的。”
巫嬗立刻跪下,“巫嬗惶恐,女君得天福泽,长命万岁。”
可是巫昙却道:“我已不想活那么久了,待我大仇得报,便将君位留给你。”她声音放轻了些,“嬗儿,你同当年的我何其相似,这近百年我都未曾寻到合适的继承人,直到那日你走进紫云宫。我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前任女君也是这般改了我的名字,传了我君位,如今我都留给你。”
巫嬗正欲言,却见巫昙已拿出一物,“嬗儿,做女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紫墟山受不得背叛,本君要取你半血,你可愿意?”
巫嬗不愿,可这样的情景,若她不愿,大约便见不到明日日出了,巫嬗便笑答:“巫嬗愿意为本君献出半血。”
“好孩子。”巫昙抚了抚她的脸颊,将那物打开,里头是一对蛊虫。巫昙取了其一,抓过巫嬗的手便将蛊虫放上去,又以针扎破她食指取血,喂以另一只。
巫嬗晓得,她往后的命,便归巫昙所有,她的一切行动,都将受此蛊虫调动。
见她面色沉下,巫昙慰道:“放心,本君绝不害你,只要你好好地为本君做事。待本君去后,这些便都会消失。”巫嬗看着没入她皮肤中的蛊虫,应了声是。
巫嬗告退,可就要出殿时,偏又听见巫昙女君的话:“听说出云族已立了新的女储君,高辛帝夋也已离开了高辛。”
巫嬗脚步一滞,回身道:“谢女君告知。”
拾
鸢夕与帝夋成婚的第二个月便承了出云族的女储君位,第三个月帝夋便离开高辛云游九州,绝尘殿慧明宫如今空置。
第二年,鸢夕储君整肃出云族的旧军,广征新军。帝夋未归。巫嬗迁居紫云宫侧殿。
第四年,鸢夕储君徭税大改,设青州行宫,冬日常往。帝夋未归。巫昙教授巫嬗控力之道。
第十年,鸢夕储君大赦天下,划紫墟山出出云族境地。高辛帝君薨,召帝夋归。巫嬗入巫灵蛊术化形神境,力比巫昙。
第十一年,帝夋灭扶风族,登帝君位,任其母常熹帝后摄政,帝君外出云游。巫嬗功成,转而培养巫灵。
第十三年,出云族出兵收归边境小族。帝夋未归。
第十八年,鸢夕储君承女君位,宴请将军,杯酒释兵权。帝夋归半月而去。
第二十年,出云族领土倍扩,鸢夕女君手握重权,将攻紫墟山,平叛异族。帝夋未归。巫昙设兵,将与一战。
出云王宫中的细作送来的绢帛到时,巫昙派人请巫嬗前往一叙。巫嬗早晓得,她与鸢夕要走到这一步的。
“出云女君年纪轻轻,却是个角色,此番咱们定要同她好好打一打。”巫昙将绢帛扔给巫嬗,“既然出云女君请战,那咱们便按女君所言,惊蛰之日,紫墟一见。”
巫嬗沉默看着绢帛上的寥寥数语,回道:“我立即去准备军队。”
巫昙闭目,挥手让她出去。
巫嬗出紫云宫正殿,执夙便上前替她披上长衣,陪她一道回去取兵符。将行至侧殿,巫昙身边的含黛姑娘已等候于此。
“奴婢见过两位大人。”
执夙道:“可是女君有何吩咐?”含黛见四下无人,悄悄上前,低声道:“女君说畏苍梧有叛,方才殿中之言皆不作数,请左使领兵三千趁夜下山,惊蛰之前务必抵达出云王宫,届时女君自会与左使相汇。”
巫嬗不解:“不是说惊蛰对战紫墟山么?”
含黛一笑道:“细作的话半信半疑,出云宫有我们的人,苍梧便有出云的人。女君不等惊蛰,只要早一步攻出云王城。”
执夙便替巫嬗应了,送走含黛。
“嬗儿,你可还要遵女君之命?”执夙晓得她心中所思,定是不愿伤害鸢夕。可巫嬗没得选:“自然是要从的,我很惜命的,执夙。”她似累极,让执夙去取兵符领兵,她自回殿换了身戎装,坐在妆台前沉默注视自己半晌,最终从妆盒里取了夕雾玉簪,高挽长发。
这一战打了出云族措手不及。
巫嬗的三千军分散多处以平民样进王城,于宫门汇合,而巫昙早已领兵于上清山挟了丹婵帝后与前任帝君,逼迫守宫的将士开门。同与巫嬗学习化形的执夙早已孤身进宫去寻鸢夕。
还未准备的出云军队溃败,鸢夕女君被执夙关守在殿中,没有女君的命令和兵符,出云族的将士难以排阵划策抵抗训练有素的紫云军。巫昙与巫嬗很快便攻入王宫。
“嬗儿,替本君去擒那鸢夕女君来。”巫昙抓过丹婵帝后,温柔地抚摸帝后的脸:“告诉她,交出兵符,换这个女人一条命。”
丹婵帝后狠狠地挣开巫昙,却反被扇一巴掌。丹婵帝后目光看向巫嬗,斥责道:“当年夕儿放你一条命,没想到你这毒妇如此狠辣,竟然枉顾夕儿多年真心待你。早知今日,当日本宫,便不该留你!”
巫嬗只冷冷一道:“本使能有今日,也多谢帝后追杀之恩。本使记得鸢夕女君的好,到时候自然会赏她一具全尸。”言罢不再看丹婵,只转身化雾去寻鸢夕。
鸢夕正被困于长鸣殿,执夙以蛊术囚着她。
巫嬗在殿外驻足良久,终是推门而入。
突如其来的光让鸢夕眼一闭,再睁开时便见逆光处有一女子缓缓而来。她认得她的气息,便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要来的,杉杉。”
巫嬗脚步未顿,行至她跟前停下,“女君认错人了。”
执夙道:“这是紫墟山苍梧之巅紫云宫左使,巫嬗大人。”
鸢夕却似乎没听到,“杉杉,看来这二十来年,你在外面过得很好。”
巫嬗挥手让执夙出去,待殿中只剩她们二人,巫嬗才道:“我受命而来,请女君交出兵符,保前帝君与帝后之命。”
“你受命于人,我受命于民。兵符不能给。”
“鸢夕,不过是个兵符,比你父母和整个王宫的宫人还重要么?”
鸢夕抬头看她,反问:“既然不过是个兵符,难道比你我近百年的情谊还重要么?”
巫嬗没有接话,鸢夕就接着道:“杉杉,我知道你喜欢帝夋,我也知道你为他化妖,我还知道你恨他恨我,可杉杉,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你化妖时,我让母亲捉你,不过想带你去若水净化。若是可净,我本打算与你同奉巾栉,若是不可净,我便保你一世。可你却自甘堕落入巫昙门下,替她残害自己的族人,如今竟以我父母与族人之命要挟于我,兵符乃出云族最后的命脉,你如此行为,心中就无半分愧疚?”
巫嬗被她问得失言,长久说不出话来。鸢夕似乎也不急,沉默地等着她开口。
僵持半天,巫嬗终是道:“便当我对不住你罢,鸢夕。”
鸢夕闻言,脸色沉下,看了看殿外,轻声道:“来不及了……”
她的话刚完,执夙便从殿外匆匆进来带巫嬗走,急道:“高辛的救兵来了,嬗儿快走。”巫嬗看了眼殿外,不可置信地回望向鸢夕:“你竟是拖延时间?你早已……”
“杉杉,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呀。”鸢夕起身,挣开了身上的蛊术,殿外的军队涌入将她团团护住,也断了巫嬗的路。
“杉杉,我给过你机会的。”鸢夕道,“可是你却让我失望了。”她向身边的军队道:“捉住他们,带去见巫昙。”
拾壹
那场战争本该胜利,是巫昙估错了鸢夕女君,巫嬗也一样。
鸢夕以巫嬗之命换回了帝君与帝后,以出云族并高辛族的军队击退紫云军,将其逼退宫门。
退回紫墟山后,巫昙大怒,斥责巫嬗失手,罚她跪于紫云宫前。当夜夜深便有一人偷偷送上绢帛给巫嬗,却被巫昙提前晓得,拦住那人取了绢帛。绢帛上娟秀的字写着:“杉杉,这次多亏你我才有时间等高辛军队救援,你再忍忍,我定会接你回宫。”乃是鸢夕亲笔。
巫昙大怒,将巫嬗囚禁,派人调查了她从前在绝尘殿曾与鸢夕女君的关系,得知她与鸢夕曾是至交之后,巫昙质问她:“你是否,从一开始便是为鸢夕女君做事?这么多年,你藏的着实深沉。”
巫昙一耳光扇得巫嬗身子一歪,一口浓稠的血便染了她面前一片。“你说。”巫昙看着她。
巫嬗知道她说什么都没有用,有鸢夕的信在,她说什么都是枉然。这是欲加之罪,鸢夕亲手给她加上的罪。不知何时起,她与鸢夕之间,已成这番模样。
巫昙见她沉默,更是觉得心寒,“也罢,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辜负了鸢夕女君的一片心意。”巫昙取出蛊虫,“动不了她,本君难道还动不了你么?”说着便催动了蛊虫。
巫嬗刹时便觉身体被撕裂,巨大的疼痛让她几欲昏厥,巫昙却恰到好处地停止,让她保持清醒。如此反复,待到执夙进来将她带走时,她已是灯尽油枯。
自那以后,巫嬗便囚于紫云宫侧殿,每夜受巫昙蛊虫之苦。可人前,巫昙却依旧爱重巫嬗,提升她为护法。巫嬗晓得巫昙想做什么,巫嬗也渐渐晓得,她该做什么。
熬过长冬到第二年春分时,高辛帝君帝夋归来,听闻之前的战事,竟也怒不可遏,与鸢夕女君协同,将于立夏时节集兵攻打紫墟,杀巫昙。
巫昙收到这样的消息,并未多在意。她手上有巫嬗作人质,还有蛊虫控制巫嬗,又是在她的领地紫墟,她着实不必担心什么。
除了……她的身边人。
“今日的药下好了么?”巫嬗支着疼痛难忍的身子询问正替她给房中夕雾浇水的执夙。执夙轻轻嗯了声,“含黛都办好了。”
“我设阵要用的东西,你也都替我备下了么?”巫嬗看了看天色,“春夏交替,正是我喜欢的好时候,我要早些将此事办了,等到了夏天,就再也不必受此折磨了。”
执夙轻轻放下水壶,侧头问她:“你可想好了,那是上古凶阵,会燃尽你的魂魄,毁你十道轮回。”
“人都死了,管他轮回不轮回,”她看着那些夕雾,眼中竟有了些许狠厉,“是巫昙自己说的,她不想活太久,我这就成全她。她折磨我这么久,也该是时候让我来做一做坏人了。”
执夙没再说什么,只替她盖好被子,沉默离去。
七日后,惊蛰,巫嬗夜探紫云宫,设燃魂凶阵,取巫昙之力。
“你……你……”巫昙被困于她的王座上动弹不得,只能愤愤地瞪向巫嬗。
巫嬗面色苍白,布阵已几乎耗尽她的力量,可纵使如此,也比被含黛下了半年多蛊药的巫昙强一些。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出来的?”巫嬗走到她脚边坐下,从怀里取出兵符:“你看,我总晓得你会把它放在哪里,含黛是个好姑娘,你睡着的时候她送这个给我作生辰礼物。他们都是认符不认人,都是你亲自教的呀。”
“含……含黛……”
巫嬗收起兵符,冲她甜甜一笑:“我让执夙给含黛下了蛊,比你给我下的还要可怕。含黛说她对不起你,可是她不想死。我许了她长使之位,她现在很听我的话。”
巫昙已说不出话来,涂了寇丹的指头颤抖着指着巫嬗。
巫嬗起身,催动阵法,“其实女君也教导我多年,我很感激女君,专门选了燃魂阵送女君走,这个阵可要毁我十道轮回的,不过总不辜负女君多年修炼之力,日后女君之力为我所用,必有一番大作为,巫嬗也算对得起女君了一番提携了。”
她轻轻笑着,静静看巫昙于阵中痛苦大喊,肉体逐渐腐烂,最终仅余一颗圆润微亮的巫灵内丹。巫嬗踏进阵中,任凭凶阵也啃噬她的魂魄,忍痛将内丹融入她身。
阵法燃尽,巫嬗伸手从王座下拾起一缕残发,“如此,便不枉这些年……”
拾贰
立夏刚至,高辛出云两族的军队便压境紫墟来取巫昙之命。可是他们不知,世上早无巫昙,余下的,是新的紫云女君巫嬗。
巫嬗女君自承君位以来,力量成倍增长,已创造出无比强大的巫灵。巫灵附于她殿中的夕雾上,戾气将夕雾都染成深紫,那之后巫嬗便以紫夕雾为旗,而鸢夕女君便以白夕雾为旗。那之后的大大小小数场战争,在出云族历史上统称为夕雾之变。
与帝夋和鸢夕对战时,巫嬗并未出现,领军的是她手下最得力的执夙,以巫灵做媒,将巫嬗的力量渡到每个兵士身上,军队所向披靡,高辛出云大败而归。
第二年夏至,执夙攻下扶风,去其高辛附属之名。秋收之日,得青州,设府,为紫墟附属。
巫嬗之力与日俱增,多次引战,鸢夕与帝夋无论如何变换战术,都抵不过她化妖之力与巫昙之力结合创造的巫灵,不过五年时光,紫墟山紫云异族的脚步便临出云圣地绝尘殿。
绝尘殿一战,巫嬗难得露了面。
鸢夕和帝夋远远立于十二门口,身后的军队将绝尘殿团团围住。巫嬗行至十一门,与他们遥遥相望,她身后紫夕雾旗帜于猎猎风中飘扬。
鸢夕背后巨大的白色旗帜上绣着的是白色夕雾,巫嬗想起来,如今在各地,已称鸢夕为白云女君,巫嬗为紫云女君。她们真正站到了不可扭转的对立之处。
巫嬗抬眼看了看帝夋,她已经几十年不见他,但他与记忆中一模一样,除了……他已变得如此淡漠的眼。
“杉杉,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鸢夕开口,“你还肯以夕雾为旗,你还肯戴我给你的夕雾簪,你心里其实不想这样的。”
巫嬗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抚摸着头上的夕雾玉簪,冷冷笑道:“女君妄言,雾杉此人是我紫墟苍梧之巅的叛徒,早已被已故的巫昙女君正法,女君莫认错了。本君是紫云女君巫嬗。”她说着,将头上玉簪取下来,把玩片刻,“紫夕雾乃本君巫灵附身之物,本君以自己巫灵为旗,不算过分罢?至于这玉簪,是雾杉的遗物,本君觉得有趣便拿来戴几日,既然女君也喜欢,那本君便是割爱一回也无碍。”
玉簪破风,飞插入鸢夕身后的白夕雾旗正中。
帝夋深深看了她一眼。
巫嬗侧头对执夙道:“开打罢,我懒得再同他们开口。”执夙重重一点头,高喝一声,领兵攻殿。
唯巫嬗未动,冷眼看着两军厮杀,绝尘殿陷入一片刀光剑影。
鸢夕与帝夋皆是奋战,眼看着将要胜利,巫嬗缓缓取出怀里一株夕雾,从上放出巫灵,与她的力量结合,渡给所有存活的紫云将士。战势即刻逆转。
出云及高辛苦苦坚持,直到晚霞红了半边天,双方都未倒下。巫嬗等得难耐,便不顾执夙的提醒加大了力量。巨大的疼痛袭来,她咬牙忍住,紫云异族的将士们得到新一轮的力量,之前的疲惫扫光,再度振奋起来。
夜时,两族的联军便死伤过半,鸢夕女君与帝夋帝君皆负伤。紫云军将其紧紧围住赶往主殿。
执夙将绝尘殿所有人赶至主殿,派军将主殿围住,再将高辛出云剩余的军队缴械收禁。
巫嬗翻身下马,缓缓步入她几乎从未踏足的主殿。她冷漠地眼睛扫过曾经看低她的出云女子们,扫过曾经爱护她的姑姑们,扫过高贵的殿主,最终落在鸢夕身上。
她附身温柔地抚摸鸢夕的脸,声音很轻:“鸢夕,我多希望我们可像长明灯上所言,我一直都没有真正想过害你。可是你却次次都置我于死地,枉顾多年情谊的人是你。”
“我是出云族的女君,你是出云族的罪人,我别无选择。”鸢夕沉静道。
“罪人……”巫嬗轻笑:“既是罪人,那本君也不怕再多些罪。执夙,杀了绝尘殿所有人。”
执夙立刻拔剑,搭在离他最近的绿珠脖子上。绿珠胆子小,已是哭泣不已,恳求鸢夕救她。沉默许久的帝夋终于开口,声音沉沉,问巫嬗怎样才可放过他们。
巫嬗转头看他,执夙的剑光依旧映着绿珠的脸。巫嬗略略思索,环视绝尘殿,“啊,帝君既想救她们,那不如以自己来交换罢。”
“不可!”鸢夕大喝。
“女君莫怕,本君不会夺人所爱,不过听闻帝君云游九州,想来见多识广,本君十分好奇帝君的经历。不知帝君可愿奉献七日,同本君好生讲一讲?”
帝夋蹙眉,“仅七日?”
“帝君嫌不够么?”巫嬗反笑,帝夋道:“本君嫌太长。”巫嬗却不恼,笑吟吟地替帝夋解了束缚,回身吩咐道:“执夙,将绝尘殿所有人都带走,一切联军都带回紫墟山去,派人送女君回宫。”
她看向帝夋道:“绝尘殿便只有你我,如此可好?”
拾叁
在绝尘殿的七日,是巫嬗难得的平静。她并未妄想在自己如此所作所为之后,帝夋还能对她有愧疚,这七日,不过全一全她的心愿。
绝尘殿一切如旧,她曾与鸢夕同住的慧明宫也未变过分毫,她未绣完的手绢,未带走的衣裳饰物都在原处,仿佛她与鸢夕不过是出门了很快便会回来一样。
她还从鸢夕的床下翻出一只剩余的长明灯,见其还很新,便兴致勃勃地拉帝夋去妙仪慧明园放灯。
长明灯在白昼里无甚看头,帝夋的面色也是淡淡的。巫嬗没有受他的影响,自顾自看飞入青云中的灯。
她想起从前鸢夕替她放灯,绢帛上还写了希望她们长久相伴永不判袂,可如今终究是未成。帝夋也许诺过娶她,也未成。巫嬗回头见他面色冷淡依旧,不由得苦笑,也没了兴致。
往后几日,巫嬗带帝夋上山顶,弹二十五弦瑟给他听,做他们曾经在绝尘殿都做过的事。她渴盼帝夋能记起曾经的好,可她终究是失望了。
帝夋自始至终,没有笑过,也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他的心冷硬如此,巫嬗仅留的温存也寸寸冷去。
最后一日清晨,巫嬗很早便起床梳妆,去妙仪宫喊了帝夋,带他去绝尘殿第十二门。
巫嬗缓缓行至十二门后的道路旁,对帝夋讲:“我们也算是于此相遇罢,那日我本在山顶与鸢夕弹瑟和歌,颂玉来告诉我们高辛族的帝姬和公子来了,鸢夕便拉着我来看。”
“她那天不是没有来看你。人太多,她让我拉着她一起挤进去,可我没来得及就被人挤开了。鸢夕被挤出去后,姑姑来将她带走了。我却误打误撞与你相见。”
巫嬗顿了顿,轻声呢喃:“或许那日,我不该看你,不该踩了别人的脚引你注意,不该下山,不该同鸢夕去山顶唱歌……那我便不必遇见你了。”
帝夋站得离巫嬗不近,大抵没有听见她最后的呢喃。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十二绝尘门,眼中终于浮现出些许温暖的笑意。
巫嬗被他的笑灼伤眼睛,她苦笑几声,问他:“你就真的这样喜爱鸢夕么?”
帝夋疑惑看向她。
“这几日我未曾提起鸢夕,你也不曾对我笑过,唯独你听见她的名字,我才可见你半分笑意。”巫嬗道,“你这样喜欢她……”
“我……”
巫嬗挥手打断他的话,她说:“当年我不该救你,这么多年的真心终究是错付了。罢了罢了,我放你走。”她不再看他,拂袖转身踏出绝尘门,再也没有半分留恋。
帝夋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长长叹息。
东曦既驾,秋高气爽,朦胧昆山下,不知谁满怀伤痛,唤了一声“阿雾”。
可那人未闻,平白扰了一片清静。
而巫嬗出绝尘门,行至昆山之下,便见含黛奔来,匆忙道:“女君,紫墟出事了。”
拾肆
待巫嬗赶回来时已为时过晚。
她不在的这七日,鸢夕竟以整个出云族和平为由,前往三十三天离恨天,自愿来世请入离恨天为婢,请天族救兵攻紫墟。
执夙措手不及,又失巫嬗之力,被天族连攻三日,终是大败。
巫嬗到时,天族已胜,鸢夕一身戎装,端坐在紫云宫的王座之上,她脚下,正躺着重伤的执夙。
“你回来了,我等你很久了。”鸢夕的声音冷淡得没有温度,想来如今她已不必再同雾杉假意做戏了罢。
见巫嬗进来,执夙撑着气还喊她快走。巫嬗快步过去将执夙扶起,厉声道:“女君好谋划,原来本君不曾晓得,女君于趁人之危一途倒颇有建树。”
“紫墟已是我囊中之物,你已是穷途末路,若你肯投降,我依旧送你去若水净化。”鸢夕道,“巫嬗女君可要珍惜本君的怜悯呀。”
“怜悯?你以为本君不知?你不过要谋得仁心纯善之名罢了,若水远在千里之外,途中会发生何事谁都说不准。若是以前的鸢夕说要送我去若水,我是放心的,如今的白云女君这般说,本君却不会信。”
鸢夕看她半晌,笑起来,“太过聪明,有时并非好事。”
巫嬗最后问她:“你想如何?”
她起身,长裙拂过执夙鲜血斑驳的脸,拂过紫云宫美玉雕刻的门槛,消失在秋风中。“半月以后,紫墟山下,彼此做个了断罢。”
周围一切都静下来,巫嬗将执夙抱起来,让他靠在王座下,欲为他输送力量。执夙却伸手打断她。
“嬗儿,我已是无力回天,不必再为我费心。”执夙无力道,他的伤口伤在左胸,几乎贯穿他前后。巫嬗皱眉问他为何不逃,明明有别的路下山的。
执夙摇头笑,伸手指着殿外:“紫墟是你的,我自然要替你守住……”他的声音倏而低下去:“可我无能,没能替你……对不住你……”
“别说了,执夙。”巫嬗低头,握住他的手,“是我对不住你。”
执夙轻轻拍了拍巫嬗的手背,抽出自己的手抚平她的眉,“你皱眉不好看。”巫嬗就笑起来道:“那我不皱了,可好?”
他吃力地点头口中又咳出大片浓稠的血。执夙看着巫嬗,他说:“嬗儿,我知道你心系他人,我什么都不求你,只希望,待你十世轮回以后,能许我一世,可好?”
巫嬗闻言一惊,看着执夙依旧明亮的眼,几次开口都不能言。泪水充盈了她的眼,她最后终是道:“我不要许你一世,执夙。待我十世轮回还满,我许你生生世世。”
她将执夙紧紧抱住,她听见执夙变得轻飘飘的声音在说他很欢喜。纵使不看他,巫嬗也晓得他定是笑得很好看。巫嬗闭目,在他耳边最后道:“执夙,你一定要等我……”
执夙在她怀里点头,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很快,便永久地垂了下去,落入一片明艳的红色之中。
“执夙……”
拾伍
半月后,紫墟山下。
鸢夕率天兵来时,巫嬗已孤身等候多时。她坐在山脚的树下,面前摆着一把二十五弦瑟。
“女君好胆识,竟敢孤身迎战。本君记得,紫墟山的异族还未死绝呀。”鸢夕高坐马上,不屑道。
“对你,我一人足矣。”巫嬗懒懒开口,“女君可介意同本君单独一战?”
鸢夕翻身下马,身边的将士递上她的长剑。“也好,这些年,也该有个了断。请女君祭出斩玉剑罢。”
“斩玉剑我早已不用。”巫嬗说着,手指翻飞,琴弦便奏出一曲子。是她与鸢夕曾常于昆山顶歌唱的那首曲子。
鸢夕闻乐音,身子一震。恍惚间,她手臂上便现数道血口。
巫嬗将巫灵之力放于瑟中,行音杀之击。待鸢夕回过神来,她的一双手臂已是鲜血淋漓。
她立刻运力于剑,化开巫嬗弦音律动之间飞出的力量。二人久战不下,鸢夕双臂的伤口撕裂,疼痛使她再也不能坚持执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巫嬗一愣。
“天地悠悠,我心纠纠。此生绵绵,再无他求。求之不得,弃之不舍。来世她生,无尽无休……”
鸢夕弃剑,清唱旧歌。一曲尽了,她抬步缓缓朝巫嬗走去,任凭她手中弦音将她划得遍体鳞伤。鸢夕行至巫嬗面前,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鸢夕的声音又变得那么温柔,她说:“杉杉,一生无求,唯愿长伴,恰同夕雾,永不判袂。这话是真的,我从来没有忘过……”
“鸢夕……”
鸢夕笑着将巫嬗抱住,她贴在她耳边轻声道:“杉杉,对不起……”
巫嬗突觉一阵疼痛,接着便是心口一凉。她的后背已被一物刺中,将她的心贯穿。那物之上注有鸢夕之力,将巫嬗体内的力量打乱。鲜血从她的口中涌出来,她睁大了眼。
鸢夕眼中的泪水划下。她狠狠心,将刺中巫嬗的东西抽出来,放到她手中。
是那支夕雾玉簪。
“阿雾……”
巫嬗和鸢夕都听见这声声嘶力竭带着无尽苦痛的呼喊巫嬗从鸢夕怀里抬起头来,逆光下,她看见策马狂奔而来的帝夋。
帝夋奔来将巫嬗从鸢夕怀中抢去,狠狠地剜了鸢夕一眼,便立刻勒马上山。
“帝夋……”鸢夕看着他们的背影,回军取了自己的马,也追上去。
“你怎么来了?”巫嬗靠在他怀里问他,帝夋以手捂住她背后的伤口,没有回答她。巫嬗便又道:“你来也好,我其实一直盼着你来,你来看我,我很欢喜……”
“你别说话,再坚持一下到紫云宫我替你疗伤。”
巫嬗听见他对她说话,愣了愣,却道:“不用了,今日下山我本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我死了不是更好吗,就没有人再打扰你们了,你和鸢夕,你们就可以……你那么看重她……”
“阿雾,我说过的,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巫嬗愣住。
至紫云宫,帝夋将她抱入偏殿,轻轻放在床上,抬手便要牺牲自己的力量为她疗伤。巫嬗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问他:“你刚刚……什么意思?”
帝夋不理,继续为她疗伤,巫嬗却再度打断,还是那样问。帝夋的手被她紧紧抓住,动弹不得。巫嬗道:“我已是如此,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么?”他垂眼看她,终于将多年前的事讲出来。
“我说,没人比你更重要。阿雾,在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
“二十多年前,母亲去绝尘殿那夜,我不是没有向她提过你。可是母亲大怒,不允许我与你之事,我不是没有想过不带你走,可我若是那样做了,弃鸢夕于不顾,高辛和出云都将终其一生追杀你直至你死。母亲问我是要坚持与你在一起看着你一生被追杀唾弃,还是与鸢夕成婚结两族之好保你一世平安……”他哽咽,“我选了后者。”
“我没想到你会化妖,我也没想过鸢夕会与你为敌,我更不想你沦为巫昙的棋子,继任帝君以后才会征战紫墟……阿雾,对不起。”
巫嬗听完,心中已是大起大落几回。她闭目问道:“那七日在绝尘殿…你那般又是为何…我提起鸢夕的名字,你又……”
帝夋只道:“我盼着你忘了我,又不愿你忘了我。除了疏远你,我别无他法保全你。”他握紧巫嬗的手:“最后一日十二绝尘门前,我笑并非听见鸢夕之名,不过想起在那儿初见你时的情景。阿雾,”他此刻眼中只专注地看向她:“阿雾,我心里一直,只有你……”
“啪——”门框被折断半片。
赶上山来的鸢夕刚寻至此便听见这些。她看着床上流血不止的巫嬗,和深情看着巫嬗的帝夋,鸢夕的脚步一滞。
那样的眼光,她与帝夋成婚几十年,从未看见过。
“鸢夕……”巫嬗唤了她一声,鸢夕抬步走进去,在床前坐下,任巫嬗拉住她的手,将满手血污染到她手上。“你要说什么?”鸢夕问她。
巫嬗摇头,将夕雾玉簪放到她的手中,她说:“鸢夕,我从前没有想过此生会死在你手上,可如今却觉得,死在你手上,我最好的朋友手上,甚好。”
鸢夕看着手中被血染红的玉簪,不由得道:“你还当我是朋友么……没有哪个朋友会对人做这样的事。”
巫嬗又咳出几口血来,帝夋忙替她擦去。她说她明白,鸢夕做一切事,不过都为了得到出云族的肯定,得到帝夋。
“你就不怪我?”鸢夕看她。
巫嬗顿了顿,摇头道:“我所作所为,也不见得多好。”她又转向帝夋道:“我死在最好的朋友手上,我喜欢的人来送我最后一程,我很高兴,我什么都不怪你们……”
“杉杉……”鸢夕终是泣不成声。
帝夋握紧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道:“阿雾,你等我,来世我会尽力补偿你,你许我来世,我一定会来找你。”
巫嬗摇头,“当日杀巫昙用了燃魂阵,我要受十世轮回之苦,我没有来世给你。”帝夋便道:“那我便等你十世……”
“你来迟了,帝夋。”巫嬗苍白一笑,她想起执夙死前对她说的话,垂下了眼。“我已经……许了别的人了……”
见帝夋面色震惊,巫嬗不忍再看他。她最后问鸢夕,能不能再给她唱一唱那首歌,鸢夕静默了一会儿,点头。
“天地悠悠,我心纠纠。此生绵绵,再无他求。求之不得,弃之不舍。来世她生,无尽无休……”轻婉绵长的歌声中,巫嬗最后的力量流尽,她的目光朦胧,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唯独那歌声还响彻在她耳边。
她放了帝夋和鸢夕的手,长长的呼出最后一口气息。
“愿我十世轮回之后,生生世世与你们再不复相见……”
巫嬗死去的时候,鸢夕的歌声就停止了。
那日黄昏,帝夋怀抱着他心上的姑娘离开了出云,鸢夕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拾陆
出云静元五年,紫云女君巫嬗亡,紫墟山归回出云族。
高辛玄观十二年,帝君帝夋退位于梵音帝姬,归隐白水山,不留从侍,仅带一白玉小罐,里头盛满白色粉末。
出云静元六年,白云女君鸢夕解除与高辛前帝君的婚姻,绝尘殿尘封。
高辛贞明九十二年,帝夋殁,葬于白水山。
出云静元七十年,鸢夕女君禅位于宗族继子,七十三年病逝,去时,手中紧握一片绢帛和一支玉簪。
侍女颂玉取出绢帛,见其年代已久远,字迹却因保存得当而清晰可见。
颂玉沉默半晌,将绢帛重放回鸢夕女君手中,与那玉簪一道,同她入殓。
那是一支夕雾玉簪。
那绢帛是曾经挂长明灯时剩下的一张,上头写着同样的话:
“一生无求,唯愿长伴,恰同夕雾,永不判袂。”
出云嬗 完
后记
这个文章最开始是以西方为背景的,但是感觉西方奇幻不是很多人喜欢的样子,就改了中式玄幻,文中还是留有部分西方奇幻的影子。
我自己感觉的话,西方奇幻可能更合适讲这样一个故事罢。因为是中式风格,所以偏重于爱情,最初的故事里,关于战争可能更多一些。
贴一下它的最初设定,也算是给我自己留一个记录。
出云族/白女巫族
紫云异族/黑女巫族
白云女君鸢夕/白女王乔治安娜
紫云女君巫嬗/黑女王摩甘娜
高辛帝夋/骑士西泽尔
丹婵帝后/前白女王乔安娜
执夙/墨提斯
常熹帝后/阿提娅夫人
紫白夕雾/黑白玫瑰
夕雾之变/玫瑰之战与异端审判
《出云嬗》/《格林罗斯的女巫:玫瑰之战与异端审判》
这算是个挺长的短篇,但是其中很多细节都没有写全,能够看到这里的人们,谢谢你们。
祝,阅读愉快(^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