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三百里,横在秦岭对面,如书者的大墨一泼,又倏地收住,一笔风流。
瓜棚边,我停住。忽然,不远,一个矍然的老者把我吸引。他把拐杖扔到一边,和一个小小的孩儿在逗蚂蚁。他指挥孩子,用土块轻压蚂蚁的头,蚂蚁用力后退突围了;又压蚂蚁的尾,蚂蚁奋力前进又突围了。他和小孩头顶头地笑,一脸皱纹如花开满野……
我踱到村头,有一个小超市。我问这老者,近旁的一个老妪说他已经九十七了,身体好得很。但要知道他的底细,得到村里找王生楚。
我找到了生楚老人,他也八十三了。他问我停多久,我说半个小时。他说开了。
老者叫王凤梧。
凤梧十六岁出正村北岳,到陕西太白山。不知道跟谁学了怎样的绝艺,五年后归来,枪法已经是县北第一。他不带枪,也从没伤过人,老父身体不好,凤梧床前尽孝。日耕夜读,如一村夫。只是有一次,洛河南李楼刀客来劫走了张秀才的孩子,秀才想起五十里外的他。凤梧前往,笑着把孩子抱回,盘缠一分没花,原本退了回去。
那年收罢麦,种上玉蜀黍,凤梧到村下担水。他下坡,韩建章上坡。凤梧问:“三哥,你来村里看谁哩?”“看”是行语,就是打暗枪的意思。
韩建章行三,专以打孽为业,威震北邙。一次五头逢会,有人在前边走,说:“谁要是把大凹胡进堂打了,我给他十石麦。”建章恰在这人身后,听到这话一言不发,一个小时后拨马而回,找到那人,要牵着驴拿着布袋到他家灌麦。那人如梦醒,只得依他,因了建章的枪托正在他的腰间,恐怕子弹也上膛了。
附近一般人见韩建章都会避开。
建章回答:“我来看看王虎升。”话音未落,凤梧一个巴掌出去,重重打在建章脸上。“虎升是我二哥,你看他先把我撂倒。来,用你的四两铁照着我胸口打。”凤梧揭开怀,拍着胸脯,说“来,来,来,你来啊!”
建章瘫坐,没有起来。从此,蔡庄周围十五里,他不再干他的活了。
土改后,凤梧把家里的刀剑拿出,熔成了切面刀、锄和犁耙。他买了两头牛,欲作耕夫,谁知有人举荐,他被邀到县里中学。他教语文,从不要课本。书上的古文哪里能满足他的需要,他三倍五倍地扩充给学生。现代文他不讲,只让学生自读。作文更是随意开合,让学生们用心写真实生活,尽量少用形容词。
那几年,县里考上清华大学的,都是他班里的学生。城关林庄的兄妹,更是双双上了北京。
凤梧执意不吃公家粮,执意做农人。他还留着地。周末吆牛于狂野,平日挥洒于讲台,粉笔犁管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物什。
据说,修陇海铁路时,要从本县走,占汉函谷关和张伯英家的后花园,凤梧修书寄往总指挥部。政府立刻下令,钻台后退百米,硬是绕了过去,留下这两处遗迹。现在这两处都成了景区,丝绸古驿道,千块唐墓志,凭吊的人不绝,小县因此得了太多的实惠。
三十多年前,一个夜晚,凤梧没告诉任何人,骑着自行车,带着铺盖回到村里。县里来人请,县长也来了,凤梧仍没去。他说自己老迈,不行了。
生楚说到这里时,我想起了退秦师的烛之武。
一个月后,凤梧开了药铺。
只有中药,不卖西药。他和孟津凤台的石家药铺遥遥呼应,以一岭草木疗救万千苦人。
他擅外科。囊肿毒疮,跌沟掉崖的人,到了他的药铺,他没事人似的和你谈笑,在你忘掉病痛那一刻,他手起刀落,取脓接骨,割肉上药。病人猝不及防,嗷嗷大叫,甚至满地滚,但绝对不让你来第二回。他的药只上一次,创口即好。日久传开来,人都说是条汉子才敢来凤梧的药铺,凤梧听了笑笑说:“错了,从我药铺走出的都是汉子。”出口他发现自夸了,后悔不迭。这是他唯一口满的一次。
我看了看表。
生楚收尾了。他说,凤梧命并不好。刚到六十老伴便去世。大儿子三十一岁突然发病不治,二女儿因恋爱喝药死了,只剩下大女儿和二儿子。现在,女儿包了社区的土方活,给他买了三楼的居室。他除了吃饭回去,大多都在外边转。每年清明到霜降,他是一定要睡在野外,仰躺对天的。儿子在县城开了小餐馆,就在他教书学校的对面,就叫“凤梧小馆”。来的食客多是中老年。
今年,凤梧的女儿包了五百亩地,种了果树和牡丹,间隙种了辣椒,远远望去绿满大岭。凤梧很喜欢,朝夕在地里转悠,说安稳还是庄稼汉,侠客进士老了也得归田园,吃泥土。他还看病,但药铺门多是锁着,有人叫了才回去。
我得走了。我想去向凤梧告别。生楚说,别去了,他也许没有看见你。他最反对别人说起他。生楚是看我远来,才忍不住说了。凤梧哪里想让外人所知,他只想过自己最平凡的日月。
我停了一会儿,告别生楚。我顺着来路回,见凤梧端着长长的烟袋,望着眼前的苍茫。他身边多了一个收音机,里面正放着《过昭关》。
我从他身边走过,他看都没有看我。近旁的无边绿野和远处的浑莽山色一起,好像要把他包围了。因了生楚的讲述,我又觉得凤梧又如百岁的老将,要带甲上阵,冲逐出去,羌歌胡笛声里,铁马秋风出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