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爸

阿爸是个庄稼汉子,个头不高,身材也并不怎么魁梧,裸露在外的脸和胳膊,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下先是成了红的,接着变成酱紫色,最后成了黎黑的一片。

小时候,他和我说他会变戏法。

我信了。

他没读过几念书,户口本上文化程度写的初中,可按他自己说,也就是小学读过几年,后来因为家里穷,阿爹叫他回家放牛,他也就辍了学,然后就跟“文化人”这个身份失之交臂了。

他每次和我说起这件事,都很骄傲,说他自己当年读书的时候,成绩特别好,得过我们乡里面数学二等奖,老师们都说他好好念书,将来肯定大有出息。每次他讲的时候,眼睛里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耀,小时候我不懂,只是坐着听他说,从小说到大,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说了很多东西,我却开始感到厌烦,有时候甚至会粗暴的打断,说:哎呀哎呀,晓得了,老是讲有什么意思?

很多事情他都会反复讲,很多他讲的我都会去打断,只有这一件,他说的关于他的骄傲,他的学习,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静静听他讲完……至于他眼里仿佛在发着光亮的是什么,谁知道呢?也许就这样成了一个迷吧?

他不说,我们也就装作不知道了。

关于阿爸不上学这件事,他说还引起了一场家访风波。说是学校里的老师都过来找阿爹,说:这孩子不读书,就这么回家放牛可惜了,我知道你家里苦,这样吧,你让小孩先来上学,学费我先不要你的,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给我。阿爹摇了摇头,说不行,家里实在忙不开,必须得要阿爸回家放牛。

就这样,阿爸开始在后山,也许还在别的山牵起了牛绳。

我想到一篇小说里面的孩子,和他爸爸说,我不念书了,念书多苦啊,我要去打工,于是把书包扔进了山沟里。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爸当时穷得没有书包。

我猛然记起小时候经常在村口的那面破土墙上蹿来蹿去时的场景,那里有一间牛屋,顶上破了个大窟窿,据说阿爸以前就在里面养的牛。我不知道好多年前的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上窜下跳。

那时候,土墙应该还没有塌,牛屋,也许还戴着完好的帽子……

我是说也许,阿爸从来不提。

我印象里的阿爸一直都像个魔术师,这么说似乎有些不太恰当,因为我当时并不知道有“魔术师”这个词,更不用提用它来形容了,所以换一下,用我们家里的话,阿爸就是个会耍把戏的人。

从我记事开始①,阿爸在我心里的样子就在不断变化。他先是电话里头的一个听起来有点熟悉的声音,(那时候他在外面打工,应该是在帮人家“拔藕”,一年有很长很长时间不在家。)然后变成了我拿铅笔在墙上涂鸦的一串数字,我给它划上波浪线,又加了横线,最后不放心又用线框套住它。上次回家在墙上还看见我当时的字迹,果然是涂鸦,歪七扭八的数字,不过线框画得很棒,把那串数字围得很严实,不给它一点点缝隙。我记得好多次他打电话过来,我跟他说我又得了第一名,他总是笑得很开心,边上他的那些……工友们?总之那些叔叔们,说着我听得懂,听不懂的话,但是都在笑。我也就想笑,然后阿爸突然成了一个笑脸,每次听他电话,我就想像好多人在笑,我也就一直笑。

再后来呢?他猛地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的人,电话里的的声音和实际里听到的还是有差别的。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放学回家,和往常一样到家门口,看见他站在门口,门锁了②。我好高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使劲跑,书包也还背着,跑到村后面的那里使劲喊:

        阿妈~!阿妈~!阿妈~!……

一遍又一遍,直到阿妈回我一声:诶~! 我就知道了她在哪里,接着使劲跑到她那里。

我记得她好像是在“打棉花罐”③,我告诉她阿爸回来了,奇怪的是,我并不记得当时阿妈是什么反应,只记得我拿着钥匙飞快跑回家开了门。

现在我想想为什么我当时那么卖力地跑来跑去?也许是因为我看见阿爸放在门口的那箱罐装旺仔牛奶吧?我至今觉得旺仔最好喝,没有为什么。

有意思的是,在那之后,他在我印象中又一次变了个模样,成了旺仔牛奶。

这个模样停留得最久。

阿爸那次回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具体多久我并不记得,但我记得我和他一起吃过很多次晚饭。

那时应该是夏秋季节,因为我记得每天晚上他都是光着膀子在“堂屋”吃饭,电风扇开着最大的风吹着。

阿爸特别能吃,一瓷盆的饭或者粥他一会儿就会吃完,然后还继续吃,我不记得他每顿能吃多少,记得也并没有什么意义。我记得的是别的一些。

那时候他在吃,我也在,不记得我几岁,反正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儿(大概十岁那年阿爸和阿妈和大舅他们一起去了北京,然后我们基本就没怎么一起在一块吃过晚饭了),所以吃一会儿就饱了,之后就看着他吃。我看着他满身大汗,电风扇吹了好久,汗却好像越吹越多似的。他扒拉着饭,也没什么菜,吃的却比什么都香。我好奇地看着他的肚子,没有什么肉,皮蜷缩在一起,稍用力用手拽便可以拉出一张长长的肉饼。吃得很多,肚子却不见圆鼓起来。我就很纳闷,却也不问,就那么直盯盯看着他的肚子。他似乎是看到了,于是加快了速度扒拉他的饭,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净。说来奇怪,他吃完之后,身上的汗一会儿就被风扇吹干了。但我还是直溜溜地看着他的肚皮,好像那里能长出花来。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笑了笑把我抱到他的怀里,说:男子汉就要多吃饭,这样才能有力气干活,才能长得壮。我戳了戳他的肚子,问他为什么还不见圆起来。他哈哈大笑,告诉我:吃的东西都变成力气散在身上了,肚子自然不会变大。我信了,此后很久我都对此坚信不疑,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为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懊恼不已,每次看着自己的小肚子,就好像它在嘲笑我又偷懒不干活,不用一点力气。所以我突然勤快了起来,捡柴,砍柴,拎水,淘米,择菜,除草……没有复杂的原因,就是肚子是圆的,就这么简单。可惜的是无论我怎么做,做多少,都不见它瘪下来,我开始觉得阿爸在骗我。

人在已经干过很多活之后,会喜欢上那种感觉,并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所以阿爸到底是不是在骗我似乎也就不重要了,我学会了干活,学到了很多,除了小时候跟着阿妈一起插秧,我又一次体会到那种快乐。只是我也很愧疚,因为现在想想当时阿爸那样说也许就是为了哄我多吃饭,长个子长身体。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坐在他怀里,他为了证实他吃得多全是长在力气上,使劲弯曲胳膊,展示他的肌肉,让我拿拳头砸,拿巴掌打。我当时真的好任性,左一拳右一拳,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他只是一直笑,一直到我累了,他的胳膊上已经满是红色的指印和拳痕了。我不知道阿爸那样做到底对不对,也不知道我当时做的对不对,我大可以把一切顽劣都推给年少无知这四个字,但我知道,至少那天我明白了饭是用来长力气的。我小时候吃的很多,圆滚滚的,阿姨总叫我“小胖子”,每次我都很抓狂地回:阿姨才是小胖子。(这个我也不记得,都是阿姨每次调侃我告诉我的。)想想真的幼稚啊,换作现在,我肯定会说:阿姨是个大胖子。但我喜欢那种幼稚。而且我觉得我是对不起阿爸的,他教会我多吃饭,但我现在经常不吃,乃至于一天一顿,我骗他说我每天都吃,我是个骗子。

他教会了我吃饭,我还给他欺骗。

阿爸的样子在旺仔牛奶上停留了好一段时间,具体多长我不记得。截止到什么时候我大概知道一些,就是他那次回家,(那年我九岁吧?至多十岁),跟我说要和阿妈一起去北京。哈,想起来我那时候还是太傻了,什么都不懂,还很高兴地说,好啊好啊。乐呵呵,傻子一样。所以对于他们走的那天,(可能是早上,兴许是傍晚,但我记得天蛮昏暗的。)阿妈哭了,我送她在村口的路上,她跟我说要好好念书,我是很不明白的。外婆问我阿妈走了我想不想她,舍不舍得?我咧着嘴说不。蹦蹦跳跳,一如往常,做我自己的事情。

我等了好多天,只有电话。嗯,阿爸又成了一串数字,这次还把阿妈拉上。我突然好恨他,没有任何理由,就是恨。怪他把阿妈带走,于是旺仔牛奶变了质,酸臭起来,阿爸在我心里的形象虽然谈不上是酸臭的,但也决计没有原先那么好了。

他带着阿妈一道去北京了,除了过年基本不回来,暑假时候我和阿姐有时候去北京过暑假,虽然一连好几年假期我都去北京,但是我对那好些个月的生活记的并不真切。阿爸总是很忙,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但即便是这样,他每天早上或者晚上都会拎着一桶泥鳅,有时候还会有黄鳝回来(是他在田里自己用网“张”的,我当时特别喜欢吃那些。)吃人嘴短吧,我对他慢慢又好了起来。注意到他的辛苦,会每天中午帮他提前冰上一瓶啤酒,等他干活回来,就兴冲冲地拿给他。没有什么别的,就是一些小的事情。他解释为,我长大了。而我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他给我好吃的。

阿爸又变了,他原来是一个饲养员啊,给我吃的,所以我喜欢?真的幼稚啊,当时竟然会想出这么个借口。而事实是,他那时候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人,普普通通的人,忙忙碌碌的人。可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真男人”这个绝好的词,不然我绝对不会吝啬我的赞美。

阿爸喜欢唠叨,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就是最近吧,又也许不是,或许只是我现在越来越察觉到他的唠叨,毋宁说太只过于注意他的唠叨。大学以前,他都很少和我说很多,说是怕影响我学习,尽量不给我打电话。他肚子里总有一大堆不知道哪儿来的大道理,永远也说不完,说完了再说一遍,没有止境。从小到大,我和他呆的时间,在我自己记得的,并不多,很少。我现在想,这到底好还是不好,他出去是为了我和阿姐上学,但也把我和阿姐丢下了。阿姐是个敏感不过的人,我简直无法想象那个比我大四岁的她,那个早早成熟懂事的她,心里到底是怎么的滋味。所以对于阿爸和阿妈外出打工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过答案。

暑假时候我记得阿爸提过,他和阿妈假如不出去打工,单就留在家种田,阿姐肯定就读不了书,我当时很生气,心里很堵,一来为什么两个人不能都读书,二来为什么不是阿姐上学,我不上学。但是阿姐和阿爸都很沉默,我也就沉默了,我还笑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会笑。

也是暑假开始,大学录取结果出来了,还算不赖。阿爸似乎一下子轻松了好多,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好像他觉得进了大学,我就猛地一下子长大了,开始什么都和我说,各种我不想了解人情世故都给我灌输,所以这个暑假在天津有段时间我过得其实并不开心。他每天都会和我说一大堆,好多好多,我本能的不想听,但还是坐在他边上,听了好多。他还是那么多的大道理,重复的,新鲜的,都有,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

我该怎么描述我当时的心情?

简直难以想象。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个简简单单的进了大学,就让他变成那样。有时我会想这个问题,可能是他觉得进了大学,就不会和他一样一辈子只能四处打工,挣血汗钱了。只能是我自己在猜,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他还是不说。

因为他的唠叨,我开始避免和他说话,很怕给他打电话,每次打电话他说的一些东西我都会很暴躁地打断,甚至很平常的一些话我也会莫名心里升腾起无名之火,我们总是草草挂断电话。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甚至于我连自己的心绪都开始搞不明白。

2018年快要过去了,我和阿爸好久没有讲过电话了。我不知道他的近况,我也怕知道。他也不知道我的,但是也会知道一些吧?阿妈常问我朋友圈里面发的是些什么,我猛然醒觉,原来他们一直在关注我。

那一晚我给阿妈打电话,开学以来第一次想哭。

我突然脑子很乱,想起了很多,似乎有齿轮在脑子里转动。我看着阿爸从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变成一串被我紧紧包围住的数字,再成了一个真切的活生生的人,成了旺仔牛奶,然后又有些发酸变质,变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成了一个饲养员似的角色,再又成了一个唠叨鬼。

最后,他现在真的成了一个魔术师,他拿着时间这根魔棒到处乱舞,耍着他的把戏……

他终于把自己变老了……

阿爸50岁了。

注:

①其实我比较糊涂,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几岁开始记事,很多往事的碎片在脑子里面,看不真切,又真实存在,很是模糊,所以这个所谓从我记事开始,我自己也很难定位到具体哪一年,或者我多大岁数,只能说是捡起我觉得大一点的,亮一点的碎片给你看。

②阿爸在外打工,那天傍晚突然回来了。

③棉花罐就是用一种工具,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总体是一个闭合的长方形,上面有把手,底下是一个空心的铁的柱体,柱体之间有着可以伸缩的铁条,那是脚踩的地方。用法就是把它插进土里,土就会把铁条顶出来,然后握紧把手,用脚踩着铁片,慢慢的从铁环里面就会蹬出来一个圆柱状的泥团,往最上面挖个小洞,塞进种子,就叫棉花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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