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在杭州丝绸博物馆看过一场丝织品展览,主题有点性感,展出的是肚兜。对其中一件展品印象深刻,叫五毒肚兜,来自甘肃庆阳。红色料子上面绣五种毒物,肚兜正中是只巨大的绿蛤蟆,周边围绕着白蛇,灰壁虎,黄蝎子,黑蜘蛛。听讲解员介绍,五毒并没有确定说法,有些把老鼠归入,也有些把蜈蚣归入,总之都是人类平时避而远之的小动物。听说有些庆阳人把螃蟹也归入五毒,起先难以理解,有次和庆阳同事阿妡一起吃饭,她指着餐桌上的螃蟹年糕说庆阳没有螃蟹,我想明白了,庆阳没有螃蟹,古时候庆阳人自然是不知螃蟹为何物,偶尔见到此物,稀罕的同时也认为这有毒,看它张牙舞爪的样子就有点吓人。所以螃蟹就很悲剧地被他们归入了五毒。后来看沈括的《梦溪笔谈》,有记载“关中无螃蟹”一句,我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断。
听过一个典故,有个庆阳人生了一场大病,偶然间吃了一只螃蟹病就好了,太神奇了,就演变而成一项风俗,将螃蟹五花大绑挂在门口,希望它能吓走疾病灾祸,给家庭带来好运。把螃蟹这家伙五花大绑绑了挂在门口,南方人总觉得这样的行为滑稽。幸好如今已改进,演变为螃蟹香囊。
这是陇绣里的经典形象,用红色或者绿色的绸缎料子做一只螃蟹,在蟹肚里塞香草,蟹壳上绣毒虫,蟹腿上点缀一朵朵红粉黄的小花,挂起来辟邪。阿妡告诉我,还有一种叫五毒蟾蜍的挂件,绣出一只绿蛤蟆,浓眉毛下眨着圆鼓鼓的大眼睛,一副呆头呆脑模样,背上再刺上各种毒物。平时见到会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懒蛤蟆以这种可爱的形象出现在民间,很是吉利。
五毒肚兜,五毒螃蟹,五毒蟾蜍,都是陇绣里的经典作品,所刺绣的毒物那是用来以毒攻毒,象征了祛邪除魔的美好心愿。陇绣起源甘肃的庆阳,气质就是这么通俗和喜庆。一件陇绣作品像是一张黄土高原下灿烂的笑脸。
中国的刺绣流派多种,苏绣、蜀绣、粤绣、湘绣、均可用秀气来形容,无论是一把精巧的苏绣团扇还是一幅大气的蜀绣屏风,无论是一条绝美的粤绣披肩还是一张鲜艳的湘绣画作,穿针引线编织而成的是温柔灵气,唯独关中的陇绣风格独特,向世人展现的是别样的浮雕喜感和原始韵味。你可以看到骄阳下一群光屁股的孩童在黄土飞扬的大地上奔跑,穿着大红肚兜,戴着虎头帽,踩着猪头鞋,绣的花鸟鱼虫艳的和阳光一样耀眼。你也可以看到冷风里,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在茶余饭后独坐窑洞口,烟杆上的绣花烟袋在吞云吐雾里慢悠悠摇晃,摇老了岁月。黄土高坡的底蕴是粗犷,陇绣的底蕴是和粗犷对应的敦厚。
“八岁学针线,十三进绣房,进入绣房绣鸳鸯,百样故事都绣上”,说的是关中女子。关中的女子一缝一补现温婉,关中的女子一针一线诉心事,春去秋来,针线迂回,温情在睫毛下闪烁徘徊,一根针一块布一缕线一段曼妙的生命旅程开始于阳光抹过窑洞炕沿的绮丽里。
在这样的绮丽所诞生的陇绣之美不止停留在表面的艳,更是渗入骨髓的可爱。一只老虎肚皮上绣着一只小老虎,这代表了母虎怀着小虎。一只猫儿肚皮上绣着几只小老鼠,这代表了猫吃了鼠,鼠也未死去,活在猫儿的肚子里。即使是代表五毒的凶险之物也是一副呆里呆气的样子,温馨地出现在千针万线的地方。陇绣的形象永远是那么地拙,拙的让人怜之爱之。这得需要多单纯和质朴的情感才能创造。
《诗经》里的“豳风”是上古十五国风之一。所谓“豳风”就是豳地的民歌,庆阳就在豳地的北方,叫做北豳。这片豳地更是周王朝的起源地,庆阳为代表的陇绣更是周文化的传承,我忽然之间明白,陇绣里毫不避讳的五毒形象其实来源于周文明的图腾崇拜。
《诗经·豳风·七月》有句“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七月伯劳鸟儿叫的欢,我在八月里把麻织,染的丝有黑色有黄色,红色最漂亮,用来给贵人做衣裳。这是最早的陇绣记载。恍惚里想到这样的情境,黄土高原上做着女红的女子一片深情在针底,银针下诉说心思,我的锦绣能否被你捧在掌心?清丽的日子,花已盛开,爱到荼蘼,抖一抖缝着花花朵朵枝枝蔓蔓的花绣,仿佛余香染了芳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