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

如果回忆全是不堪,遗忘是最好的结局。

1

我站在白茫茫的迷雾之中,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2

十字路口,热气透过塑料拖鞋烤着脚底,白花花的阳光照得人看不清路。熙熙攘攘拖着行李的人群从我身旁经过,我擦了擦头上的汗,陷入一片茫然。

从火车站出来,我在路边的茶餐厅买了一杯冻鸳鸯,沿着马路慢慢往回走。

在站台上,我跟文叔说。

“等有空了我就去看你。”

文叔摆摆手。

“你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用记挂我。阿武,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文叔叹了口气,拍了拍我肩膀,转身上了火车。他矮小的身材愈发显得瘦了。隔着车窗,文叔冲我挥了挥手,我挤出一个笑容。

3

文叔说,没有答案的事情不要纠缠不放,现在和以后,日子舒心就好。

文叔是我的老板,也是我名义上的叔叔。他托人在他的老家替我补上了户口,说从小被人拐卖的侄子找到了。从那时起,我的名字就成了文武。

4

不知道走了多久,冻奶茶已经变得温热,我喝完最后一口,把塑料杯捏扁扔进了街角的垃圾桶,转过弯就是凤凰街了。

凤凰街是凤城最有名的旅游景点,街两旁是以前殖民时期留下来的欧式小阁楼,每年的四五月份,路边就会开满火红的凤凰花。

沿着凤凰街一路下去,就是沙滩。凤凰街的两边是各种小店,大都是卖旅游纪念品和小吃,文叔的店在凤凰街的尽头,离沙滩最近,但他不卖纪念品,他开的是家书店。别人店里总是门庭如市,相比之下,唯独文叔的店有些冷清,我来了之后,批发了明信片和纪念品,生意渐渐好了一些。

现在,文叔把书店留给了我。

5

晚上关了店,我和阿顺去海边游泳,游了半个多小时,跑上岸吃烧烤。阿顺是凤城本地人,他的店在我隔壁,卖珍珠项链和贝壳海螺,他家人在沙滩上开了烧烤档,一到晚上很热闹。

阿顺举起啤酒灌了几大口,拿起一只生蚝往嘴里送。

“阿武,文叔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他问什么,关于我的事,阿顺是除了文叔以外,唯一的知情人。

我摇了摇头。

“就算我想弄清楚,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啊。”

当年阿顺提议带我去公安局,被文叔制止了。

“糊涂,”文叔透过老花镜瞪了阿顺一眼,“寻常迷路也就算了。”

文叔没说出口的下半句不言而喻,阿顺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提。

我知道文叔的意思,谁知道我为什么失忆,失忆前又是干什么的。我曾经开玩笑地问文叔,如果我是杀人犯怎么办?

文叔头都没抬,靠在旧躺椅上继续看他的书,

“无论你以前是什么都不重要,现在和以后,你是文武。”

6

跟阿顺分开后,我回到店里,店的二层是个小阁楼,我白天看店,晚上就住在阁楼上。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二手的空调窗机一晚上轰隆隆的,吵得人烦躁。我知道,让我睡不着的,不是那台将坏不坏的窗机。

我翻身下床,打开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铁盒。铁盒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取衣凭证。

我仔细端详着那张已经字迹模糊的凭证,心底那个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7

店名:美华干洗店(打印)

电话:0755-2327987(打印)

地址:深圳市福田区永乐路108号(打印)

衣服:女士长风衣,黑色 (手写,字迹已经被水晕开,依稀能辨认出)

价格:30,已付 (手写)

取件人:李(手写)电话:13872(后面的已经模糊)

时间:12.27 (手写,只有月日,没有年份)

这是阿顺发现我时我身上唯一的东西,也是唯一和我的过去有联系的东西。我曾经整宿整宿地看着它,迫切地想从中看出些端倪,这个风衣的主人是谁?或许她是我的女朋友,也或许我已经结婚了,她是我的妻子。不会,六年前我应该还很年轻,结婚的可能性不大。就先假设她是我女朋友吧,那“李”呢?是她的姓还是我的姓?

这些问题曾经折磨着我整夜睡不着觉,后来,我看它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如今文叔一走,我的心又不安分起来。

如果我有过一个女朋友,那我们可能一直在深圳生活,而且就住在永乐路附近的某个小区。可是,我说话一口北方口音,为什么会在深圳生活呢?是因为“她”吗?

我想过要去深圳,可是被文叔阻止了,还是同样的理由:怕不安全。文叔总是那么谨慎,阿顺悄悄告诉我,文叔当年也是一个人来到凤城,没人知道他的过去。

我偷偷打过凭证上面的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她一开口,我就挂了电话,之后再也没打过。

8

下了出租车,我站在路边,眼前是一个破旧的小区,锈迹斑斑的拱形大铁门上方挂着“永康花园”四个大字。我希望能唤醒心底某些记忆,最终以失败告终,我对这个地方没有一丝的印象。

在小区大门右侧的一排底商中,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美华干洗店”。

我站在店外,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熨衣服,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听到门响,她抬头看向我。

“等一下,马上就好。”

我认识她的声音,就是电话里的那个人。

“取衣服吗?取衣条呢?”

我迟疑地拿出那张纸条递给她,这是我唯一的东西。

她接过去,夸张地叫起来,

“哇,怎么回事?破成这样!”

她仔细看着纸条,抬头疑惑地看着我。

“你这是什么时候的条了,还是手写的,”

“应该是六年前的。麻烦您看一下对这张条有印象吗?”

“这么久肯定没印象啦,我们现在早不用这个了,现在都是电脑打的!”她把纸条推到我面前。

“拜托您仔细想想,六年前谁送来一件黑色风衣没有来取,这对我很重要。”我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您看我以前有没有在您这里送过衣服。”

她抬头看了看我,摇摇头,

“我好像没见过你。”

她重新拿起纸条,看着上面的字。

“六年前,那就是08年,真的好远啦,08年12月,09年,姓李,我想想,黑色风衣,黑色风衣,”她皱着眉头咕哝着,突然看向我,“哎,是不是高高瘦瘦的,皮肤特别白的李小姐呀?对,是她没错了,08年她应该刚搬来这里没多久啦,好像确实是有一次她来取衣服,说取衣条丢了。她后来经常在我这里洗衣服,年前她还送衣服来洗呢,最近半年没再见过她,可能搬走了吧。”

“您记得她住哪栋楼吗?”我的心跳得厉害。

“好像是七号楼的四楼,上了楼左手边那户。我给她送过衣服。”

9

门打开一条缝,一个戴着眼镜的胖男孩从门缝里探出头,警惕地看着我。

“你找谁?”

“打扰了,我以前住这里,我能进去看一下吗?”没等他拒绝,我又说,“只是看一眼,我从外地来,以前在深圳工作的时候一直住在这里,就看一眼。”

男孩眨了眨眼,把门打开了。

房间不到十平米的样子,进门右手边是卫生间,没有厨房,里面摆了张沙发和床,兼具客厅和卧室的功能。房间很乱,一张白色的铁艺床占了房间几乎一半的空间,红色的宜家沙发前,放了一张小茶几。

“这些家具都是自己买的吗?”我随口问道。

“不是,听房东说是上一个租客留下的。”

“哦,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快半年了。我运气好,房东说上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没到期人就不见了,什么都没拿走,正好省得我买家具了。”

10

我拿着眼睛男给我的电话,拨了过去。对方马上就接听了,听声音是个上岁数的男人。

“您好,我想问一下,以前租您房子那个女孩——” 话没说完,对方劈头盖脸一顿指责。

“又打电话做什么!我不都跟你们说清楚了吗,我什么都不知道,都过去半年了还打电话!我也是受害者啊,她这样吊死在我的房子里,谁还敢租呀!真是晦气死了!”

说完,电话挂断了。我脑袋嗡地一声,愣愣地看着手机,再一次拨了过去。

11

我按照房东给的地址找过去,看到我时,他的语气已经不像电话里那么火爆了。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哥哥。”我陪着笑,撒了个谎。

“上次你家人来好像没见过你呢。”他打量了我一眼,也没有深究,“你们做家人的也真是的,一个女孩子离家这么远也不知道经常打电话关心她一下,要不是我发现,唉,一开门一个人吊在那里,吓得我心脏病都犯了!真是晦气!我到现在还总做恶梦呢。”房东埋怨地摇着头。

“你在门口等一下啊,我去拿东西给你。”

他转身走进房间,须臾,从里面抱出一个小纸箱。

“这是我收拾房间时发现的,警察说已经结案了,不肯收,我怕以后你们来找,一直留着。正好你拿去吧。”

12

走在深圳的街头,我试图想象,曾经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对我来说,这是一座没有回忆的城市,看着两旁的摩天大楼,我想到凤城低矮的阁楼。

我坐在宾馆的床上,眼前摆着房东交给我的东西。

一个卡包,里面放着各种会员卡,星巴克,丝芙兰,美容院,各个商场。

一个USB。

一叠名片,上面写着:

李静 Jean

培训部经理

手机:13872018736

深圳联华贸易有限公司

地址:深圳市福田区深南路187号

13

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过去,遇见了叶欢,李静最好的朋友。

站在33层高的办公室向下望去,路上川流的汽车看起来很遥远,答案就在我身后,此时,我却有些退却。

“你是静静的朋友?”

叶欢个子不高,梳着利落的马尾。

我点点头,“李静她出了什么事?”

她惊讶的看着我。

“你不知道静静的事?”

“我一直在国外,刚回来,所以不太清楚。”自从来了深圳,我一直在撒谎。

“在国外?”叶欢看我的眼神突然变得怪异,“你就是陈栋?”

我迟疑地点点头,心里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冷淡下来。

“你来做什么?来找静静再续旧情?可惜晚了,你们一家三口在逍遥快活的时候,静静早就……”说着,她眼圈红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出了事。”

“你当然不知道!你老婆跑到我们公司,当着全公司的面扇了静静两巴掌,还骂她是小三儿。你倒好,事后不来安慰,反而把静静甩了!你们说移民就移民了,静静一个人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吗?自从你走了之后,静静像是变了一个人,一直郁郁寡欢,我们也是在她出事后才知道她得了忧郁症。”

“对不起。”我机械地道歉,试图消化叶欢话里的信息。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人是静静。是你害死了静静,我希望你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

14

我猜测过自己有不能提及的过去,甚至可能是一个逃犯,却从没有想过,我是一个在婚姻之外寻求慰藉的男人。

我没有勇气继续探究那些回忆,狼狈地逃回凤城。阿顺问我结果,我对他隐瞒了实情。如果我是一个逃犯,我可能会直接告诉阿顺,可是这样的结果却让我难以启齿。

15

像是陷入一张无形的网,我拼命挣脱,却找不到出口。

我有些后悔,如果当初听文叔的话,没有那趟深圳之行,就不用为不了解的过去背负这样沉重的道德枷锁。

阿顺每天陪我游泳,喝酒,我很感激他什么都不问。

16

我盯着那张照片,脑后的某根神经突突直跳,我跑下楼,使劲拍打阿顺的店门,卷帘门打开,阿顺光着上身,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阿顺,快来帮我看一张照片。”

“你大半夜把我叫醒,就是为了看照片?”

“非常重要的照片。”

阿顺洗了把脸,跟着我回了阁楼。

照片是在一间KTV里拍摄的,光线有些暗,一大群人的包间,李静和一男一女坐在角落聊天,李静身边的女孩留着短发,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衣,她挽着李静的胳膊,两人斜对面的男人只能看到侧脸。

看着那道侧脸,我仿佛置身于照片里的包厢,听短发女孩对李静说她不想让我出差,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转过头冲我微笑。

“阿顺,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我?”

阿顺看看照片,又看看我,来回几次后,他确定地点点头。

17

阿顺浏览着USB里的其他照片,里面大多是李静的独照,还有一些合影,但李静身边的男人,显然不是我。

听我讲述完深圳之行的经历,阿顺沉默了一会儿。

“阿武,既然你已经在凤城有了自己的生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过去也不一定比现在好。”

我沉默地点点头,

KTV里的短发女孩,在我脑海挥之不去。

18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文叔留下的躺椅上,一男一女走进店里,女孩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进来就被明信片吸引,男人三十多岁,有点不耐烦地站在门口抽烟。

女孩挑了六张明信片,喊男人进来结账。男人在柜台前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冯岩?”他试探地问道,语气不那么肯定。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操着本地口音,在凤城六年,我早已说一口流利的凤城话。

“不好意思,老板贵姓?”

“文武。”

“你跟我以前一个朋友长得很像。”那人迟疑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让我本能地产生敌意。

那女孩听到我们的对话,也凑过来。

“跟你哪个朋友像?”她盯着我仔细打量,“是哦,真的好像哦,你长得好像我哥以前的一个同学!”

19

晚上在阿顺家的烧烤摊,又巧遇了那两兄妹。女孩主动邀请我们跟他们同桌,我跟阿顺提过白天发生的事,我们对视一眼,坐了过去。

“真的是很像呢!不过你更黑更壮,冯岩哥长得更斯文。”女孩瞪着大眼睛开心地说。

冯岩,直觉告诉我,这一次或许是真的。

那男的不怎么说话,只是在一旁静静地观察我。

“来我们这里的女游客都喜欢阿武,上次一个泰国来的大姐非说阿武是他老公!”阿顺把话接过去,“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从深圳来。我叫方宽,这是我妹妹方雨。” 他回答地时候,视线没有离开我的脸,我喝着啤酒,没有说话。

“深圳啊,好地方!”阿顺夸张地大笑,“你那个跟阿武长得很像的同学也在深圳?”

“原本是,六年前他失踪了,失踪前他跟我说他要去林城。”他进一步试探,“文先生从小在凤城长大吗?”

林城就在凤城隔壁,沿着海滩一直走就能到达。

“你叫我阿武就行了。说起来真巧,我也是六年前来凤城投奔亲戚的。你那个同学是怎么失踪的?”

“不太清楚,他跟着老板去林城谈生意,两人都失踪了,后来听说有人在马来西亚见过他老板,但是他一直没有音讯。”

“那他家人没有找他吗?”阿顺问。

“他没有家人,他父母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

“可怜哪!那他有女朋友吗?”

方宽没有马上回答,方雨看看他哥哥,又看看我。

“据我所知,他没有女朋友。”方宽说。

20

冯岩,北方顺城人,在北京上大学,大学期间失去父母。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

这,就是我的过去吗?

阿顺问我为什么不告诉方宽真相,他是我的同学,了解我全部的过去。

说不上来为什么,我不信任方宽,他至少在一件事上撒了谎,我有女朋友(很可能就是电脑里的那个短发女孩),并且他认识我的女朋友,他付账时,我在他的钱包里看到了他们两人的合影。

21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方宽两兄妹,而我对过去的好奇心,也突然消失殆尽了,就算知道又如何,相比过去,凤城的生活,才是属于我的生活。

或许现在就是最好的安排,如果不是她的出现。

那已经是离我见到方宽兄妹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22

我早上睡醒,下楼开门,准备开始一天的营业,随着卷帘门刺刺拉拉地升起,我看到一双腿站在门外。

我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把正在升起的卷帘门重新拉下来,可是身体却像是被施了法,无法动弹,卷帘门缓缓升上去,我看到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我们就这样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内,她看着我,眼圈慢慢变红,一颗泪珠从她的眼中滚落,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最后泪流满面。

她一定很爱那个叫冯岩的家伙。

23

我重复每天开店的准备,胸口隐隐作痛,她刚才抱着我拼命捶打,嘴里重复着“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她坐椅子上,目光紧跟着我的身影,阿顺从门外探头进来,又悄悄离开。

从坐下后,她一句话都没说过,我想还是应该我先开口。

“为什么?”她问我。

我背对着她,停下手中的动作。

“为什么不找我?”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连我也不记得?”

见我点头,她又开始流泪。

“我去马来西亚找你,你老板说你死了,说你死在林城了。”

她告诉我,她叫苏袁。

24

苏袁在这里住了三天,我本来要给她订酒店,她拒绝了,晚上我们一起睡在书店的阁楼上,不过,她几乎不睡,整夜睁着眼睛看着我,我睡着的时候感觉到她的手抚摸我的头发。

最后一个晚上,她躺着我身旁,对我说。

“冯岩,抱抱我吧。”

第二天我醒来时,苏袁已经离开了。她走得时候我其实醒着,但是她动作很轻,我想,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离开。

她下楼前,轻轻吻了我一下,我感觉到脸上一片濡湿。

25

苏袁留下了一封信:

无论你是冯岩还是文武,对我来说,你就是你。原谅我不辞而别,如果你开口留我,我一定会留下来,可是我怕你不肯开口。

这三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梦,我很感激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你在这里好好的生活,永远不要再回深圳,如果回忆全是不堪,那么忘记是最好的结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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