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恒分手后,为了改变自己被恒父母所嫌弃的非“公办教师”身份,也为了离开这伤心地,我选择了支教。时间一年,地点牛蛙湾。
初到那天是林校长接的我,她四十岁的样子,性格冷静沉稳,祥和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变化。我们一路互换着我的行囊,快到村口她指给我看一块大石头:“像不像一只青蛙对着大山看?”远山暮色苍茫,太阳落了一大半,在山头燃起一片五色云霞,大石头在山的暗影里对着远山,我绕了一圈看,确实有点像一只青蛙。村里养牛的多,村口有石蛙,村子就叫牛蛙村了。天色很快暗下来,对着蜿蜒的山路和连绵的远山,我又想起恒,有些惆怅。
学校很小,一排教室、三间小的办公室形成L型,对着操场。操场中间一棵大槐树,大铁钟挂在树枝上,垂下一条塑料绳在风里摆。
简单的准备之后,开学报名了,家长三三两两,工作不是很紧张。
“老师,给我家乐乐报个名吧。”一个女人明显邋遢,但是声音软软的,带着祈求。
“孩子上几年级?”
“一年级。”她眼里有了光。
“几岁?户口本带了吗?”
“她、她八岁,哦,九岁......户口本,我没有,没有......”
再打量她,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眼神游离,头发纠缠的像一堆肮脏的烂麻。
隔壁林校长走过来,说:“要有户口本呢,报名不着急。你先回家吧。”她嗫嚅着低头走了,棉袄破旧,裤子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林校长说她是一个精神病人,有个女儿乐乐,五六岁时生病没抓紧治疗,死了。她老公在外做销售赚了钱开了厂子,好多年不回来,人家都说外面有人了,谁说她跟谁吵。她一个人在家种地照顾公婆和孩子。孩子一死,她老公回来借口她没照顾好孩子和她离婚了。现在给她买了别人的旧房子单独过,就没人管她了。全靠政府救济,还有村里一些人看不过去给点东西。
“她娘家没人管她啊?”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兄弟两个日子都紧巴巴的,谁愿意养一个傻姐在家?啥时候是个头啊!”想到她那么柔弱的祈求、想到她渴望的眼神,我的心里一阵悲凉。
快下班的时候学校开来一辆车,一进门就“嘀嘀”不停按喇叭。我趴窗户一看,一辆黑色越野车在槐树下紧急掉头,“咯吱”一声停在办公室外。一个男人腆着肚子出了车,啪的关上车门,提提裤腰喊:“林校长!在哪?中午叫大家一起吃饭啊!”
林校长走出去,大声回复:“谢谢张老板!不用了,过来喝茶啊。”
又回头对我说:“给张豪六年级报名,自豪的豪。”
我赶紧开票,一抬头张老板已经站在桌旁,“呀,学校来了个大美女啊!林校长都不给我说啊!”
他的眼神色迷迷的,我马上严肃而有礼貌的说:“您好!169块8毛3。”
“给你二百!不用找了。”张老板甩出两张大钞,大手一挥。
“还是要找给您,我们帐要对上。”我打心里厌恶他,很快递给他票和找回的钱。
“你看这手嫩的!普通话说得溜的!外面的女子就是不一样。”
“茶泡好了,过去喝吧张老板。”林校长带着一丝笑意。
“色狼!”我对着张老板的背影厌恶的瞪了一眼,林校长深深看我一眼走了。
开学一段时间后林校长说张老板请吃饭,叫几个老师都去捧场。原来学校想建多功能室,就靠张老板出资建设呢!以前谈的差不多了,希望这次有结果。我不愿意见张老板,但是想到孩子们有了多功能室,图书阅览、文体活动都有场地和器材,就想着注意自己的言行,忍一次。
晚上学校四个老师都去了,林校长还专门带了一瓶好酒。在镇上的饭店里,张老板还是那副嘴脸,林校长却一直有礼有节。我看了很佩服林校长。想到我们的“宏图大志”,我也站起来要敬张老板一杯。张老板从对面跑过来,肥胖的手握着我端酒杯的右手,“真是有幸,美人敬酒,不喝也醉啊!”我想抽出我的右手,左手接了酒杯。他顺势拉着我的手,“呦,银戒指啊,明天哥给你买个金的咋样?别要这个了,嗯......”说着凑过来一张油腻肥胖的脸。这戒指是两年前恒买给我的,到现在,我们之间,也只有这一点联系了。我突然很愤怒,“你放手!”他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我完全失控,一杯酒全部朝他那张令人恶心的脸泼去。林校长和另一个老师都站了起来。“小姑娘不懂事的!张老板还是过来喝酒吧!”林校长拿过抽纸并且拉张老板过去,张老板摔过一个餐具对我破口大骂。“看这孩子多不懂事!张老板是你的长辈,都不懂尊敬长辈!”另一个老师趁机拉我出了饭店。我气鼓鼓的要回学校,这个老师就陪我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回去了。
路上这个老师说张老板是开矿的,这几年赚了不少钱,张豪是他第二个媳妇的孩子,他一直对林校长态度暧昧。林校长单身五六年了,老公在县城工作,两地分居久了,感情也淡了。她老公跟别人搅一块了,孩子一直在县城,最后判给老公了。林校长等于净身出户,现在除了学校哪也不去,攒点钱都给孩子花了。张老板有老婆,身边也不缺女人,知道林校长对他没意思,也就是嘴上过过花瘾。每年元旦“六一”等节日,张老板都送来礼物,孩子老师都有,大家也都笑脸相迎。“你今天这样做不知道林校长怎么才能收场!估计多功能室的事也泡汤了。”
没想到一个小学校有这么多事!林校长能忍这么久,我却......我不由为自己的冲动有点懊悔起来。
等我回到学校,林校长叫我出来聊天。我们坐在槐树下,山村的夜黑漆漆的,林校长点燃一支烟,烟头在槐树的暗影里明灭。没想到平日中规中矩的林校长会抽烟!天空繁星很多,挂在高远的天幕上。槐树的浓荫遮蔽我的脸,我看着一颗明亮的星星,想起恒的脸,再也感觉不到昔日的快乐和温暖,泪湿了眼眶。我要了一支烟,对林校长道歉,并说起恒。以为忘掉的,会在以后某些时刻突然怀念,我不由哽咽,并且被烟呛的咳嗽起来。林校长拍拍我的肩,“别抽了孩子。女人一辈子绝对不要把爱情当做信仰和追求,那样一定会失望的。我让张老板介绍他侄子给你,在县财政局,他倒是个单纯的孩子。”
开学后的工作平凡而琐碎。孩子身上有优点也有缺点。周一的升旗仪式挡不住他们的说话声,他们自由自在,像漫山的花草一样烂漫。我买了的书,能安心读的孩子不多,脏手在书上留下各种痕迹。我想叫他们养成的良好习惯他们不太愿意遵从,我洗的衣服有时会被他们“关注”,有时要连续洗几次。但是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我努力给他们介绍外面的世界,叫他们有要改变命运的意识。
过完年开学的第一天,我和林校长在下午放学前跟孩子们做了一盏孔明灯。竹篾和铁丝扎的骨架,白纸糊上去,画上笑脸,废棉纱蘸上废机油、汽油点了火。林校长扶着孔明灯,缓缓托起,孔明灯飘飘悠悠随风朝东飞去。我抬头,一轮明月挂在群山上空,没有几颗星,山脉寂寥,天色在一点点昏暗下去。恒的影子在群山之巅,很模糊。孔明灯飞的越来越高,孩子们像小兽一样欢呼着,我大口大口呼吸这冷冽清新的空气,努力把眼泪憋回去。我大喊:“好美啊!我要做孔明灯!我要飞啦!”带着孩子们在槐树下绕圈跑。
到我要走的那年“六一”,我知道了林老师更多的秘密。那天林老师站在学校后面竹丛里,我能看见一只男人的手很有力的拥抱她,而她在他怀里柔弱的像个孩子。那个人我见过,是个值得尊敬的有家室的男人。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温柔存在,可能永远也得不到,或者不敢去得到。但是世界太冷,互相路过的,也许互相辉映。
我迷惑于道德与人性,曾经单纯青涩的爱情在离我远去,恒的脸对我不再那么重要,我也不再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教师身份“转正”上。张老板的儿子要上初中了,他到底没有投资多功能室。他的侄子跟我见面了,一个善良害羞的男孩,终于只能是路人。
在离开牛蛙湾的时候,我坐在石蛙旁很久。我已经决定去南方打拼,也许以后很多年还是会像这石蛙一样孤独,又或许,许多年之后,我还是像石蛙一样独自望着天空。
其实终其一生我们都是一只孤独的石蛙,独自面对每一个日出日落。
恒亦不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