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大家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今天跟大家分享李白《子夜吴歌》的第四首《冬歌》,也是我们这个节目最后一首诗: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
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
一直觉得呀,“子夜四时歌”这个题目本身就特别有诗意,春天怎样,夏天怎样,秋天怎样,冬天又怎样?四季的风物也正是四季的心情,让人就在这样的季节轮回里度过一年又一年,可是四季到底应该是怎样的风物、怎样的心情呢?宋朝的无门慧开禅师写过一首诗,到现在还广为传颂,他是这么说的:“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真是一位高僧写出来的诗,让人把一切挂碍都放下,心头全无闲事、俗事,这才能享受人间好时节。
可李白不是高僧啊,我们最喜欢他的地方恰恰在于他是谪仙人,却又那么热爱人间,热爱人间的名山大川、热爱人间的美酒佳肴、热爱人间的功名利禄,也热爱人间的儿女情长。这天上的气度和人间的情怀结合起来,才是真正的李白,也才成就了真正的李白。那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呢?因为李白的四时歌,并非是没有任何闲事儿的春花秋月、夏风冬雪,而是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事情,确切地说是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女工,什么女工呢?春日采桑、夏日采莲、秋夜捣衣,那冬天呢,如果真是闲人,冬天应该去赏雪,像《红楼梦》第49回写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可李白笔下的冬天,不是闺阁女儿打发时光的风雅,而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主妇赶制寒衣的辛劳,他是怎么写的呢?看前两句: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明天早晨驿使就要出发了,今天夜里赶紧给出征在外的丈夫,赶制寒衣。这两句诗啊,真是匠心独具,一开头就是满满的戏剧性,戏剧性在哪?在事出仓促、措手不及。本来丈夫在边关打仗,妻子在家中守候,惦记当然是惦记,但也无可奈何吧。可是呢,忽然之间驿使降临了,说要到丈夫戍边的那个地方去,这让每天牵肠挂肚的妻子何等惊喜呀,一定要托他给丈夫带点什么。可是呢,紧接着驿使又发话了,公务紧急,我明天一早就要走,这又让当妻子的何等焦虑啊!什么都想带,却又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怎么办呢?还记得岑参的《逢入京使》吗?“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那也是忽然遇见了驿使,两个人都急着赶路,仓卒之际,甚至连写一封信都不行,只能“凭君传语报平安”了,这是何等无奈呀!这一次呢,这一次好歹还留了一夜的时间。所以呀,思妇下定决心挑灯夜战,无论如何也要给丈夫赶制出一件足以御寒的冬衣,这就是“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
那有没有人想过,为什么不是裁征袍、剪征袍,不是制征袍,而是“絮征袍”呢?因为这是冬天哪,是送寒衣的季节呀,妻子生怕丈夫不够暖,所以一定要絮一层绵,再絮一层绵,这就是天宝宫女所谓的“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多少情义,就在这一个“絮”字里头了。“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此时的思妇其实也是在自己的战场上啊,对她来说“明朝驿使发”就是铁的命令,她那“一夜絮征袍”的紧张与急切,一点儿也不亚于在真正的战场上厉兵秣马、枕戈待旦的丈夫。那接下来呢,接下来就是紧张劳作的过程了:
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
这真是“冬歌”,十个字,季节感全出来了!很多人一定觉得,只有用皑皑白雪,才能表现出冬天的神韵吧,可是李白就是李白,他不写雪,照样能让冬天寒冷而洁净,寒冷在哪里?在冬夜抽针、把剪时候的感受。冬夜做活,裸露在外面的手本来就是凉的,而针呢,又是金属制品,金属导热,每抽一次针,手都会被冰一下,变得更凉一点,更僵硬一点。那细小的铁针尚且如此,更大的剪刀又会如何呢?岂不像握住一块冰一样,令人生畏呀,这就是“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冬夜的寒冷感活灵活现了吧?那洁净感又在哪儿呢?在素手上。我们一直说李白是追求美的,一个征人的妻子,一个操劳的主妇,她的手是什么样,也许是粗糙皴裂的吧。但是李白绝不会这样写,在李白的心里,在李白的笔下,这个普通的征人妇也拥有一双如玉的素手,跟著名的美女罗敷是一样的。那可能有人会说了,这不是违反了现实主义原则了吗?是啊,这不体现现实主义原则,但是它体现了中国从屈原开始的另一个原则——象征主义原则,屈原笔下为什么有那么多香草美人?因为诗人心中永远孜孜追求的明君“美政”啊!司马迁讲:“其志洁,故其称物芳”,李白继承的正是这样一个伟大的象征主义传统。冬夜抽针的手必须是素手,因为冬夜抽针的人有一颗素心。
本来冬夜苦寒,“银针不堪抽,剪刀不堪把”,可是呢,这样的感觉非但没有让思妇放弃,反倒让她更加坚定起来。假使家里都已经这样冷,边关的丈夫又该如何呢?想到这里,思妇一定又暗暗地加了一把劲儿,这个抽针握剪的频率更高了呀。她对丈夫的万般情意全都寄托在这忙忙碌碌的一双手上,她的手怎能不是美好的素手呢?冬夜固然是冷的,冷得让人不堪,但这刺骨的寒冷背后又有那样温暖的情义,这焦急的针脚背后又是那样绵长的相思,这不才是冬天最美的画面吗?那写到这里,主要内容都已经出来了,怎么收尾呢?
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
我把这千针万线做好的衣服托付给你,请你带给我远方的丈夫,请问你要几天才能把它带到临洮啊?这话说的真急啊,和开头一样急,开头急在哪儿?在“明朝驿使发”一上来就是急如星火,那是谁急?驿使急。公务在身,不得耽搁,有什么东西明天早晨必须交给我。想来面对这样突如其来、不给人喘息之机的驿使,做妻子的一定也抱怨过吧?怎么这么急呀?怎么不多给我几天时间准备呀?可是到了结尾,“几日到临洮”?还是急,这一次是谁急?是思妇急呀,现在不是驿使在催她,而是她在迫不及待地催驿使了,“临洮那样遥远,你要几天才能到啊?”从被别人催到催别人,这不是剧情反转嘛,为什么会反转?因为牵挂呀。开头埋怨驿使着急出发,不让她准备更多的东西是因为牵挂;此刻怕驿使走得不够快,不能及时把寒衣交给丈夫,还是因为牵挂。唐朝女诗人陈玉兰写过一首著名的《寄夫》诗:“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李白这句“几日到临洮”背后,不就是“寒到君边衣到无”的焦虑吗?多少深情,多少牵挂,就在这反转过来的催促之中了。整首诗写得一波三折而又语浅情深,真是民歌本色、李白风神。
讲完《冬歌》,我们再来回顾这整个四首《子夜吴歌》吧。《春歌》写罗敷采桑,《夏歌》写西施采莲,《秋歌》写思妇月下捣衣,《冬歌》还是写思妇,寒夜絮袍。从时间上讲,春和夏属阳,所以用白天的场景,秋和冬属阴,所以用夜晚的场景。那从人物上来讲,春和夏的主人公都是明媚鲜艳的女儿,而秋和冬的主人公,则是体味过生活苦辣酸甜的妇人。虽说罗敷和西施是倾国倾城的奇女子,而捣衣絮衣的思妇只是普通的征人妇,但是我们何妨不把这四首诗连在一起,想象成一个女儿的成长经历呢。她从青葱如桑叶的小女孩,长成明艳如荷花的大姑娘,再成长为一个经历了离别之苦的月下思妇,直至锻炼成为一个不仅能够独自挑门立户,同时还能照应千里之外丈夫的成熟女性,这不也是最丰满、最美好的人生四时吗?
非常有趣的是,咱们这个节目最开始就是冬日之歌,那是白居易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现在要结束了,还是冬日之歌,是李白的“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那为什么用这样的两首诗来开篇和收尾呢?因为这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妇女的故事啊,也是一千多年前,男男女女在冬天寻找温暖,乃至制造温暖的故事。我喜欢这样的对比感,也喜欢这样的丰富度,对我来说,这就是唐诗的味道,也是生活的味道。
我们这个节目讲了七个月,七个月中间也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像“明朝驿使发”那样突然,让我也感受到“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的艰难,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一首都没停,一首都没中断地讲到了今天,为什么呀?如果说支撑思妇“一夜絮征袍”的力量是远在临洮的良人,那么支持我讲下去的就是听众朋友,是我们背后那苍凉感慨的“秦时明月汉时关”,还有我们心中生生不息的“千里莺啼绿映红”。张若虚讲:“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冬日之后,是下一个春天波澜壮阔的开始,那么我们呢,我们是否还会再见?无论如何衷心地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