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这是高志远读小学时就熟记在心的诗,回家务农,真正锄地时,却怎么也对不上号。锄地并没有那么辛苦,因为天旱,地里草还没长起来,地面也被晒得松松散散的,搭上锄往回拉,一点儿也不费力,像农民形象地说的“像喝凉水似的”。只有当下了雨,草长起来,地又湿,草又高,锄地才是汗滴禾下土。旱天锄地是个轻快活,所以,虽然人们吃糠咽菜,还是能撑得住。只是到了休息时间,绝大部分人都是往地头一躺,再也没有了说笑打闹的兴致。
一天下午,干了一气活,歇着时,人们横躺竖卧地躺了一地头,头上盖着草帽子,都“忽忽”地睡大觉。锄地男人都是副队长于海山领人(就是领着干活),他的特点是干起来没头,歇起来也没头。农村干活一般是干一个多小时,歇一个多小时,他领着就没准了,有时干两个小时,也歇两个小时。这天下午的休息时间就是,高志远和韩文义已足足睡了一大觉,醒来看人们还在睡。高志远和往日一样,找出书来要读,韩文义却没和往日一样也找出书来读,而是悄声向高志远说:“你先别看书,我让你看个景致。”说着,他便站起来,悄悄地走到正在酣睡的李光棍脚下,从兜里掏出纸来,撕出一条,唾上点儿唾沫,悄悄地粘在李光棍的脚心上。那时人们干农活都光着脚,很少有人穿鞋。他便用草帽子轻轻地扇起纸条来。
高志远想,他这是作什么鬼?扇纸条会有什么反应?他正想着,只见韩文义笑着,看着高志远,用手指了指李光棍的裆部。
高志远一看,只见李光棍的裆部轻轻地拱了起来,而且越拱越高,他不仅看着韩文义笑了,像是说:你竟捉弄人!
韩文义越扇越来劲,李光棍的裆部也越拱越高,突然,李光棍“忽——”一下坐了起来,一定是难受了。韩文义措手不及,没躲了。李光棍看到脚下的韩文义,知道是他在捣鬼,便跳起来抓他。他见事不好,早一个高跳起来,逃之夭夭了。
李光棍向着韩文义叫道:“你个小兔崽子,甭你使坏,让我抓住你,看我怎样收拾你!”
韩文义也在老远处笑着回道:“你没有邪心,它能往起拱?你满脑子花花肠子,倒来怨我!”
李光棍道:“甭你美!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有让我抓住的时候。”
韩文义也回道:“抓住,我怕你?就你那掏空的怂样子,来阵风都快刮倒了,还逞能呢!你纯给光棍丢人呢!”
“你捞鱼鹳打前失——就剩嘴支着了。”
他俩一吵嚷把人们都吵醒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李光棍又想啥美事了?”“又做梦娶媳妇了吧?”“不是,是又‘绕’到一起了!”……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高志远听着大家的哄笑,没心看书,便一边听一边用棍在地上无意识地画字,画着,画着,突然发现画一个字时,觉得哪笔写得不好看,可以擦了重写,反复写,一直到写得好看为止,这不可以练字吗?大地当纸,木棍当笔,既省了纸笔,又可练字,多好的事啊!从此,休息时,他读书累了,或听人们聊天,便拿根木棍在地上练字。你别说,练了一个阶段,还真觉得自己写字有很大进步。真是窍门满地跑,看你找不找了。
一天中午锄地收工,韩文义向高志远说:“我妈让你中午去我家吃饭去。”
高志远不好意思地说:“竟去你家吃饭了,我都不好意思去了,竟麻烦大娘。”
韩文义道:“今天不是端午节了吗?我舅母家打发我表妹给我家送来些粽子,我妈让你去尝尝。”
高志远这才知道今天是端午节,是南方划龙舟吃粽子的节日,她只得跟韩文义去了他家。
韩大娘正在外屋忙着做饭,韩文义的表妹王梦茹也在帮忙。韩大娘看高志远来了,热情地说:“快屋里坐,饭也中了,梦茹放桌子。”
王梦茹麻利地搬张炕桌放在炕上,那时人们都在炕上坐着吃饭,有地上饭桌和凳子的人家很少,那是很奢侈的事情!
这时,韩文义媳妇崔雅莲也收工回来了,她在妇女队里锄地。大家便围坐在炕桌前。崔雅莲伺候大家端饭,王梦茹笑笑,腼腆地说:“嫂子,你锄一上午地了,怪累的,我没干活,我端,你坐炕上歇歇。”
崔雅莲忙说:“你来我家是客人,跑这老远的路送粽子来,更累,你坐炕上歇歇,让我来端。”
两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便一起把饭菜端上桌来。
炕里主位韩文义父母坐了,韩文义挨他父亲坐了,高志远便挨韩大娘坐了,当崔雅莲和王梦茹端完饭菜时,崔雅莲看了一眼桌前的坐位,便笑着看韩文义一眼,抢先挨他坐了,只剩炕边一个挨着高志远的位置,王梦茹看了一眼,脸立时胀得绯红,红得像盛开的桃花,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剜了一眼她嫂子,像是说:“你真坏!”
韩大娘像是什么也没觉察到似的,说:“梦茹,你也坐。”
她红着脸,低着头,只得挨着高志远坐下。
高志远也觉得怪别扭的,但这又像是他所期待的……
菜是韭菜炒豆芽,韭菜是自家园子里的,豆芽是韩大娘自家生的,都是自家菜。饭是三角形的大大的粽子,金黄色的黄米馅,又香又粘,非常好吃。高志远不禁想:回家后吃好饭都是在别人家吃的,有时帮别人家干活吃顿好饭,除此而外,都是在韩大娘家吃的,韩大娘待他像亲儿子一样,他从心里无限感激!回到家乡吃糠咽菜,遇上韩大娘这样的好心人,也是他三生有幸!他也在暗暗想,韩大娘老了,他也一定像亲儿子一样孝顺她。他盛糠菜的肚子又饱尝了一顿美餐,他吃了五个,已吃饱了,可韩大娘硬说他没吃饱,干活的人累,饭量大,又塞给他一个,非得让他吃了。
临走,崔雅莲照例又包了几个粽子强塞在他手里,说:“这不是给你的,是让叔尝尝的,你吃了,也不能不管叔了。”她诙谐地打趣着,把他送出来,到院子里,见屋里人听不到,悄声向他说,“嫂子明天给你保个媒呗?”
高志远一听,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要说什么,便忙说:“那我可先谢谢嫂子。不过,你像我亲嫂子一样,我有什么话也不瞒你,我实话实说,我家这成分你也知道,臭得四十里闻不得,谁也不愿意嫁个富农,受欺负挨歧视。嫂子也别费那心,我这样不就很好吗?嘴馋了,就来嫂子家蹭饭吃。嫂子是不是嫌我天天来蹭饭吃来了?”
“你天天来蹭饭吃,你大娘大伯才高兴呢!他们天天念叨,说你们爷俩太可怜了,家里没个女人,吃不像吃,穿不像穿,还天天怪你太格自,来这里总是客客气气的,像个客人似的。”
“我哪像个客人了,天天来蹭饭,吃饱了还拿着,属屎壳螂的——连吃带推,有这样的客人吗?”
崔雅莲又严肃地说:“我给你说正经的呢,我看王梦茹对你有意,一见到你脸就红,我们背后一说到你,她总是很专注地听,你嫂子眼不空,还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你觉得她怎样,要是相中了,我给你提提?”
高志远虽也想过,但他这想法一冒头,就立即打消了。他想,我是何等人物,能拖累那么美好的姑娘!人家是铁杆贫农,能睁着眼跳火坑吗?再说了,我和韩文义是什么关系,亲同亲兄弟,能给亲哥哥找麻烦吗?从哪方面说,想都不能想,所以,要说他心里没往那方面想,那是欺骗人;可他有自知之明,他能彻底打消那非分之想。听崔雅莲提起这事,忙说:“嫂子,你的好意我领了。我也不瞒你,你提这事,不必说人家嫌我家成分不同意,退一万步说,就是同意了,我也不干,我不能让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来跟着我受罪。”
崔雅莲笑着说:“那要是人家愿意,非要嫁你呢,吃苦受罪人家认了,你怎么说?”
高志远仍一口回绝道:“嫂子,这事哪说哪止,你千万不要提,就算我求嫂子了。”
崔雅莲笑着道:“好,我不提。不过老人古语说‘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就看你们的缘分了。”
两人分手后,高志远回到家,一看林木匠大叔在屋,惊讶地问:“大叔来了。”
林大叔笑着说:“我来半晌了,你才回来。”
林大叔很少来他家,他来一定有事。他正想问,却听林大叔道:“我和你父亲说了,我去刘兴良家给你提他二闺女去来。你大婶回娘家提老雷家那没成,我就想去刘兴良家碰碰,姻缘这东西,说不上哪成。你别说,我一去,怕‘弯弯绕’嫌你家的成分,还真想错了,她一点儿也没提成分的事,还帮着说了不少好话。我昨晚去的,他们刚吃完晚饭,一家人都在屋,我对刘慧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大叔来给你保媒来了,不知你欢迎不欢迎?’刘慧珍说:‘大叔,你知道我姐姐刚走,我想陪我爸妈二年,帮他们干二年活,现在不想找。’‘弯弯绕’问谁家?我就说是你。我心思她还不立即说那成分不同意。她却没说,反而说你不错,回来干活,肯吃苦肯下力,为人厚道,又识字篆文的,是个不错的年青的。只是刘慧珍说现在不找,要帮他父母干二年活。不过,她也没说不同意,所以,我觉得这事有商量的余地。来你家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个思想准备。那刘慧珍是有名的‘二厉害’,她可不像她姐姐那样老实,她是做事侃快,聪明伶俐,敢说敢做的姑娘,我想我去提了,她真对你有意思,再向你表示什么,说个话了,传个信了,你可别腼腼腆腆的还不如个姑娘,那可太掉价了。不过,大叔好说实在的,你还真没有那姑娘胆大。我去年秋天出去做活,回来快二更天了,过了四队看前面有个人,走得还很快,我便问谁呀?她听出我声音来,高兴地说:‘是我,大叔。’我一听是刘慧珍,她等我到跟前,我说;‘你胆真够大的,一个姑娘孩,敢走夜路。’她笑着说;‘你都敢走,我怎么不敢走?’过两天,等他们商量商量,我再去问问,看什么意思。这提前来告诉你一声。”他说完,站起身来,说,“话我说了,那我就回去了。”
高志远的父亲说:“他大叔,你甭说在我家喝盅酒,连杯水也没喝,就跑腿受累的给志远保媒,他大婶也是,到处张罗给他保媒,你说让我怎样感谢你们好呢!”
林大叔乐呵呵地说:“还不是志远这孩子让人喜欢,你说要哪套有哪套,文武双全,又老实又厚道,给他保个媒是应该的。我和他大婶说呢,说什么也得给他找个媳妇,你放心,志远的媳妇就保在我身上,我就不信这么好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妇。”说完,高高兴兴地走了。
高志远和父亲把林木匠送出去后,回到屋。高志远的父亲说:“你林大叔老两口都是热心人,跟咱们既不沾亲也不带故,连咱家的饭碗都没端过,就这么热心地给你介绍对象,图什么?他们对咱们的好得记在心上,以后能报答的一定要报答。”
高志远也道:“要感谢的人太多了,韩文义一家人,把咱家当自家一样看待,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叫我去吃,吃完还拿上,你不去或不拿他们就生气。今天是端午节,非得让我去吃粽子,是韩文义舅家给送来的。吃完非让我拿上几个,让你尝尝。我想,他舅家能给他家送多少,我还连吃带拿,准都没了。”说着,把放在外屋桌子上的粽子拿来,摸了摸,还热着,便说,“还热着呢,你尝尝吧。”
父亲不知他去韩文义家吃饭,还等着他呢,听说他吃了,便开始吃着粽子,深深叹口气说:“苦日子过的,连过节都忘了。你韩大叔家待咱不薄,咱不能忘了。”
爷俩又说到高志远的婚事,父亲道:“怕是你林大叔白跑腿受累,就咱家这成分,那‘弯弯绕’没个同意。她为啥要嫁刘兴良,不就是因为成分受不了歧视才嫁的吗?她尝够了地主的罪了,还能把女儿再嫁给富农,想都别想。你林大叔说她没嫌成分,还给你说好话,那就对了,要不那样也不是‘弯弯绕’了。因为,她女儿说不找,要陪他们再干二年活,她女儿不找了,她就定了心了,还能再说这说那?反而给你说好话,事既按她心意定了,她还能维人,两全其美的事,她能不做?”
高志远一想,父亲说得在理,刘慧珍要是不表态,她一定要拒绝。又想,刘慧珍说不找,再陪父母干二年活,这也一定是托词,实际是不同意。就刘慧珍那性格,要是同意的话,绝对会说出口的。她心眼子那么多,说不同意多得罪人,就说过二年再找,既把事办了,又不得罪人,其不两全其美!这样一想,她还真像她母亲!不觉哑然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