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的第一次,是在国庆节的联欢会上。
她白衬衣黑色及膝裙,举着话筒站在舞台上主持节目,声音清朗干净,没有一般女孩子高声时的尖利。
我坐在操场上的最后一排,百无聊赖的看着舞台听着来来去去的大合唱。起先是一个男学生主持节目,不知道为何半途换上了她来。
远看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只见她应该是留着短发,白衣领处围着红巾。她说话一字字的清楚,尾音利落,好像一块玉石敲到我的玻璃桌面的那声“嗒”。
旁边有同学小声议论她,说她是隔壁班的,很活跃,开学没多久就被老师看重等等,于是心里不免好奇了点。当然,我当时没想过自己是个音控,当年也没有这样的流行语。
她主持了一小会儿,又三四个节目过去,活动就结束了。我们在班主任的指挥下,拎着自己的坐骑,哦,是座椅,排着队回教室去。整个操场上人流乱乱,人声喧哗。
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十月的阳光不太酷热,我落在队尾慢腾腾地走着,顺便左右打量。忽然见她就在我附近翻看着几把没人拿的椅子。
这次看清了她的脸,披覆下来的短发晃动着,是舒朗的眉眼,微尖的下巴,微抿着的抹了口红的唇,阳光下,她额头间有汗光闪烁。
我忍不住想结交她的念头,主动去问了是否需要帮忙,她有点错愕但是马上展开个灿烂的笑颜,说是半路被老师找去顶班,回来找不到自己的座椅了。
我陪着她又找了会,顺势和她聊了起来。因为我不是异性,或者是因为我的态度不错,反正没几句我们就发现彼此都说得来,没有初次相识的距离感。
椅子没找到,我们回去了教室。我们的班级是一个楼面的,隔了两个班。等到放学,和她在楼梯口遇到,她热情的和我打了招呼,说椅子原来是被同学带了回来。其间我们并肩走出校门口,这短短的几十米路,至少有三四个男生和她打招呼,女生也有好几个。我偷偷地在心底羡慕她的好人缘。
高中的日子好像流水一般过去。偶尔会泛起几朵浪花,更多的是平静无波平淡无奇。
她在学校里就是个风云人物,老师眼中的能干人。虽然没有什么唱歌跳舞的才艺,但是她的文笔口才组织管理能力很强。她开朗活泼,不小家子气,尤其是受男孩子喜欢。有趣的是,大多数女生也不讨厌她这样的受欢迎。凡是学校有什么晚会之类的,大多是她主持。
我当时在同学中,算是胖子了(现在更是),性格比较内向,除了爱看书,成绩也不出色,更不会才艺之类的。总而言之,我就是透明人似的学生。就更不用想着被谁喜欢什么的事情。
虽和她不同班,隔三差五的我们会约好一起去食堂吃饭。知道我喜欢吃豆腐榨菜粉丝羹,她说胃口小,常常没吃先分一半到我的饭碗里。我最讨厌的体育是跑步,在重要的跑步考核中,她骑着自行车陪我。我呼哧呼哧喘的像条狗,实在是跑不动了,她着急了就下了自行车,使劲拉我跑向终点。时间超标了,她嘻嘻哈哈地和体育老师求情,求放我过关。体育老师大概是看我瘫的样子是比较可怜,又看她好看吧,竟然真的给我及格了。
跑步的体育场距离学校十分钟的路。那时候还有夏令时。中午我们经常饭后就去那操场散步玩。
我们都喜欢空旷的草坪。犹记得深秋,天高云淡,天蓝云白,阳光温柔正好,我和她躺在发黄的草地中。四周静谧,远处的楼和车声都似乎朦胧在风的慵懒里。
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说说哪个老师好和不好,谈又有谁喜欢谁了,说将来想要找个什么样的人谈恋爱,八卦下某某明星又怎啦然后好帅好可爱什么哒。
她嘴里咬着细细的草茎,眼睛眯着,带着对未来的希望和迷离的话语,轻轻覆盖上我的脑海里,留下关于那个时光那个年华的烙印。
我们读的是职高,两年半眨眼而过。各自去单位实习后,我们还保持着联系。
我去她的家里玩,和她去附近的铁轨处拍照。她剪了更短的发,站在长长的铁路上,云在背后,一回头风缭乱黑发,她的笑带着点玩世不恭的不羁和洒脱,真像个男孩。
这时候才知道她的母亲偏心她姐姐,父亲对她关爱,但是却因为工作常年不在家。她姐姐有了一位特别帅特别文艺范的男朋友。她也有人追,但是她都不怎么喜欢,觉得还是当哥们合适。
又一次我们约去西营玩。西营是当地空军的家属区。她说和我一起去找那里的男孩玩。西营很大,各幢小楼之间都是密密的树林。间或还有米宽的水渠流淌着附近江中引来的清水。
见到了她的几位男性朋友们。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这样明白干脆的和我说明,也不管那几个人呵呵的笑和莫名的表情。
后来我们说要回家了,他们也散了。她却拉着我东拐西弯的找到一个树林的角落。这里十几颗云杉高耸,外围是密匝匝的夹竹桃。雪白艳红的夹竹桃花堆成团簇成山似。
云杉林中有青石板铺成的水渠,阳光透过羽毛似得杉叶细细碎碎的照在水面,点点金光流淌,分开又聚合。
我们小心地脱了凉鞋,把脚伸进去水里,那种凉爽直透到心底。她告诉我现在烦恼要怎么处理和其中一个男孩的关系。她说觉得他还可以,但是就差了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让她不太乐意彻底接受他。
她和他有了很亲密的关系,但是最后的那关她不愿意打破。我安静听着,时不时应和着。心里在想,是不是因为她有了个太优秀的姐夫而眼界高了呢。
又隔了一段时间,某个夜晚,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她姐姐下班路上出车祸了,正在医院抢救。我马上赶去医院陪她。
医院急诊室的气氛总是令人惶恐。她颤抖着手,眼中含泪。她姐姐头上围着纱布,静静躺在急诊室走廊的床上将要去手术。我看到了那位优秀的准姐夫,此时他只是伏着身子抓着姐姐的手。偶尔回头说几句话,沉静安稳。
我拥着她,她是上班时间接到消息的,匆匆忙忙赶到医院。面对亲人如此的灾难,伤痛惶惑恐惧都是正常的反应。
虽然她姐姐是头部受伤,所幸抢救及时,撞人的车主也赔付到位,几个月后,我去她家探望。
她开门时的表情有点萧索,但还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在卧室里,她姐姐在男友的帮扶下慢慢走路。两个人站在窗户旁边,高大拥着温柔,很协调的美景。我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但是又忍不住偷看多几眼,心里挺羡慕她姐姐的福气。
和她在她自己的小房间里闲聊,她说打算换工作,又说想学英语去。给我看朋友给她拍的照片。有一张黑白照放大成七寸的,里面的她半侧着头,眼神倔强盯着前方,抿着嘴,肩头搭着件牛仔外套,年轻的面孔竟然流露出沧桑韵味来。我夸这张拍的很不错,她挥挥手,毫不介意地说你喜欢就送你了。至今,这张照片好好地保存在我的相册里。
生活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回首过去,才恍然明白你以为是平淡苍白的人生,其实也潜伏着惊心动魄的片段,让人挣扎让人神伤让人无以言之。
后来,我的生活起了变化,我去了偏僻的山里,和之前的朋友们都不联系。某日做事,黄昏才从外面回到宿舍,舍友告诉我说,今天来了个女孩来找我,带了很多零食,帮我整理床铺又晒了被子。等到下午三点钟才坐车下山,给我留了封信。
打开信,里面是她俊郎洒脱的笔迹。她特意来看我,却可惜我们错身而过。我心底温暖,以为外界都忘记了我,却没想到她还记得我。限于当时心境,我只能默默收藏起她的这份真诚心意。
过了一段时间,我重新回到现实,重新找工作忙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只想忘掉之前的所有,不想见到以前的熟人。
虽然一个城市中,但是不想遇到谁的时候也真的可以做到。不会有电视剧里那么狗血的巧遇。
过了些年,我快结婚了。去酒店订婚宴的时候,竟然遇到她。她在酒店人事部工作。见面时的吃惊,互相问候,几句话下来竟没有感觉到这几年时间的疏离。
各自说了自己的近况,我终于对她说出迟来的感谢。她笑着嗔怪我莫名其妙的跑去山里。她说父亲因病去世,姐姐早结婚了,她都有个可爱的侄子。她也快结婚了,打算婚后去悉尼。男方在悉尼做厨师。我恭喜她。她淡淡的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人么,总是要长大。
转年,收到她的喜帖。我是抱欢喜祝福的心情去的。说实话,见到新郎我很意外。这完全是她以前选男友不喜欢类型的代表。婚礼现场虽是在五星级酒店中,但是给人简朴的感觉。因为男方家庭在悉尼,所以酒席也不多,仅仅女方的七八桌而已。
我是吃惊的,印象中喜欢浪漫奔放文艺的她,人生最重要的婚礼竟然弄得如此简单素朴。
我都想不起来她有没有穿白色婚纱。好像是淡妆,对我们打招呼带着的笑也不是很热烈,偶尔看到她和新郎的交流有时也板着脸。
不敢去多问什么。
后来,她出国前我们聚了下。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我说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找这样的一个人(我能肯定地说她是不喜欢这个人的)结婚呢?
她静静地轻描淡写地说,因为他可以帮她出国,而且他爱她。既然找不到我爱的结婚,那就找一个爱我的。
说起以前她爱过个很纠结的某人,她的表情瞬间有揉碎的痛。得不到的苦,不管是什么样的情,都让她决定斩断此间纠缠,远走他乡。我唯有深深祝福。
之后几年,我陆续收到过她国外寄来的信,还有一张她在海边的照片。她在当地的报馆找到工作,信中也显得比较满意的样子。悉尼美丽的风景和不一样的人文,我想是很好的满足了她少女时的浪漫情思。
之后,就没有了她的消息,我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在万里之外会过得好。和我一样,婚后的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总是琐碎总是平淡。偶尔猜想她孩子是不是很大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她肯定会过得比我好的。我笃定地这样想。
转眼十多年过去,我孩子都快小升初了。某天在单位,同事给我个陌生电话号码,说是一个女的打来找我的。我按照号码打过去,有点陌生的一字字念出来的口音,时光呼啦啦被撞碎在墙上,蜂拥着塞满眼前耳边,竟然是她!
她竟然早就回这里了!我吃惊的不行,晚上就约了她见面。在老街口的咖啡馆,我们见面。
咖啡馆书架墙的边上,她裹着米色开衫整个人窝进去沙发中。小圆桌上放着的咖啡热气袅袅,如梦似幻。
她对我笑,披肩长发中她的脸有一点点不自然,眼神依旧清亮,却幽暗了些许。我也笑,开口就是问怎么回来了。
打量着她化了精致妆容的脸,我感叹她怎么这么瘦,但是比以前的样子女性化多了,有职场精英的气度。
她说自己离婚回来好几年了,现在在某个大公司做总经理。我不高兴地说怎么回来了也不告诉我,拖到这么晚。我一直以为你在悉尼。
她微笑,伸手捧起咖啡杯,刻意的让我看她的手背,那里的皮肤发白不太正常的颜色。
“离婚后我住家里,当时心情不好,有一天我烧东西忘记关煤气了,于是不小心煤气瓶爆炸了。我被严重烧伤,住院修养了两年呢。当时也是个大新闻呢,你怎么不知道啊?”
她调皮的对我眨眼。
我楞楞地看着她,这时候才发现被化妆品掩盖住的某些痕迹。心底的痛忍不住泛起,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我都没有去帮助她,现在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呢?她坚强的重新开始工作,活得照样出色,都不需要我这样没用人的帮助,没忘记我居然还联系我,我只有阵阵惭愧袭心。
请她去我家里吃饭。她愉快的和我约好时间。
我很认真地准备饭菜,和先生叮嘱过她被烧伤的事情。先生还叫了个朋友来作陪。
她如约而至,穿着小黑裙,乌发柔滑,妆容优雅,身材婀娜。她带了一瓶很好的红酒。席间她谈笑风生,挥洒自如,言语幽默风趣。
红酒喝完喝啤酒,看得出她也是酒场上考验出来的。一杯碰一杯的喝酒,兴致很好。
喝到最后,我不敢让她再喝下去,给她泡茶,然后大家继续聊天。晚上十点左右,她说要回去了,住的地方离我家不远,于是我说开电瓶车送她。她欣然接受。
长街上路灯如星,夜风凉凉。
她坐在后座上,哈哈笑着嗤嗤说着碎语。还是有点醉了的。我想。
忽然她踩着踏脚站了起来,我忙道你小心点。她张开双臂,做来迎风飞翔的样子,我忙停住车,怕她摔倒。我停住了,她往下一坐,嘴里还说着自己没醉,却是人坐空了,一屁股摔地上。
哭笑不得的搀扶起她来,她揉着腰臀这里好一会儿没吭声。我小心地问要不去医院看看,她说没事没事。再坐上车子终于老实点了。
她笑嘻嘻地一路指点我到她租住的小区。这小区比较老旧了,但是整体还是比较干净,因为附近就是市府大楼,所以环境还不错。
她租的房子不大,但是一个人住足够。进了门,我张罗着给她烧热茶,她去阳台收衣服。热水倒好,我捧进去,她给我看一堆她花花绿绿的裙子衣服。问我好不好看。
温暖的灯光下,她的耳边我看到烧伤后的疤痕。她伸出细细的手腕,衣袖缩上去,也满是僵硬的深红色皮肤。浅一暗,总是令人看了难受。
我轻轻抚摸着,问她到底是那天怎么回事呢?她沉默一会,忽然就流泪了。
断续的哭声中,她说离婚后回国,又见到了以前关系好的一个朋友,这个人已经结婚,但是依然对她很照顾关心。后来就自然发生了。
她没想要他离婚,一时冲动后,她挺纠结。失魂落魄下造成了那天煤气瓶爆炸。幸好当天只是她一个人在家。
她受损的不仅是爱情,还有健康。她的腰背腿部全是火焰肆虐的痕印。每到阴雨天,她浑身都酸痛难当。休养两年,康复路上的滋味一言难尽。
幸好爱情不在友情还存。他帮她安排工作租房,也会来看她,但是她知道,不会再像从前了。
她哭的彻底,醉意让她不再遮挡心底的痛。或许在深夜一个人的时候她早就大哭痛哭过无数次,但是我总觉得她在人前这样的哭泣,只怕是唯一唯二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真的是值得用青春去赌上一切吗?时间的无情消失,不会在乎你过去是怎么样未来又会怎么样。
那次之后,她又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可能还在同一个城市里,也可能又去了不知名的远方。偶尔会想起她,心底怅然,世事茫茫,唯愿她多平安喜乐,多万事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