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刚出生,她爹就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王铁柱。
她娘正虚弱躺在床上呢,听到这名字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破口大骂:王美丽你不得好死,自己起个女人名就算了,还要给我闺女起个男人名字——不,这名字男人都嫌弃!
王美丽说,我家的传统就是男取女名,女取男名,这样才好养活。
放屁!闺女要是叫王铁柱,以后怎么见人?
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叫这名字不也活得好好的?不也找到媳妇了?
你还有脸说,咱们结婚时候,酒店贴出条幅有咱俩名字,别人都以为是两个女人办婚礼。要是咱闺女结婚……呜呜,我不同意!
她娘说着开始抹眼泪,躺在婴儿床上的婴儿还不知自己将迎来怎么样的命运,没心没肺地小脚乱踢。
男人说这事不是没得商量,不叫王铁柱,也可以叫王铁锤、王大刚、王宝强,你选一个吧。
女人大喊:我选离婚!
离婚孩子也要叫这个,不然……和你说不清,这名字就定了。
男人说完就出去了,女人艰难地抱起孩子,瞧瞧半敞的房门,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慢慢把孩子放回婴儿床。
闺女,我对不起你。女人泪流满面。
1
王铁柱7岁时,要上小学了。她扎着两个小辫,模样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周围刚进校门的小朋友或者大声吵闹,或者哇哇大哭,唯独她好像丝毫不受影响,安静翻着新发的课本。
班主任进来,是个刚从师范大学毕业不久的女孩子,让大家安静,开始点名。等点到王铁柱时,她揉揉眼睛,不太自信地喊出这个名字。
站起来的可爱小姑娘更让她开始怀疑世界。
“你叫王铁柱?”老师觉得不可思议,“你爸妈怎么给你起这个名字?”
王铁柱无所谓地耸耸肩,倒是班里其他小朋友一听,都哈哈大笑嘲讽起来。
老师赶紧制止,她可不想孩子第一天就有心理阴影。不过话说过来,孩子遭这份罪,当父母的责任很大!
没想打王铁柱好像浑然未闻,如同这些带着恶意的笑声与她无关。
不过,那个年纪的孩子对于欺负人的事情向来不懂得分寸与节制。王铁柱经常被其他孩子欺负,不是小辫被人抓,就是书洞里放条虫子,对于这些,王铁柱大都默默承受没有太多吱声。
还有更过分的,有人编了首儿歌:“王铁柱,壮又粗,绑个小辫赛母猪”之类的蹩脚押韵,越传越广,下午放学了就有孩子围着她唱,洋洋得意的模样完美诠释什么叫恶毒。
后来愈演愈烈,这几乎成了每天傍晚回家路上必定上演的节目。
一开始王铁柱还能置之不理,后来她真得有些生气了,面色铁青,手紧紧抓着书包,好像随时都要扔出去。看她这个样子,孩子们更加兴奋,他们要的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承受者,而是一个被激怒却又束手无策的受害者。
很快,王铁柱就不是孤身一人战斗了。
2
为王铁柱站出来愤愤不平的人是班上一个个头矮小的男孩子,年纪不小却早早挂上副眼镜,看起来很有智慧的样子。
实际上,他学习虽然不差,也不是顶尖那种。平时在班里默不作声,偶然会有那么一刹那高光时刻,但很快就熄灭下去。所以他很少被人注意。
但没想到,因为在王铁柱回家路上被围攻而站在前面维护的举动,让他成了议论的焦点。
“王铁柱在和孙宇谈对象!”孩子们还不能完全知道“谈对象”是什么含义,但也都模模糊糊认识到,在他们这个年龄去“谈对象”是耻辱的、丢人的、可以用来攻击的。
至于“谈对象”的准则,哪两个异性同学走得近就很值得怀疑,特别是这种敢为了一个被嘲讽的人挺身而出的举动,简直可以说是确凿无疑。
被称为王铁柱“对象”的孙宇每次被说起这个称谓,都涨红脸使劲辩驳,一边说一边看不远处王铁柱的脸色。
而王铁柱就是低着头没说什么,像是默认,又像是不关心无所谓。
有一天晚上,取笑打闹的孩子终于散去了,剩王铁柱一个人默默回家,忽然被赶来的孙宇叫住。
“喂,你——”他实在不知道怎么称呼,就只好用“喂”来代替,“实在对不起,给你造成了困扰。”
王铁柱先是感到意外,然后冲他一笑:“没什么,你很勇敢。”
她这一笑,孙宇就觉着,编什么“赛母猪”的人,真是眼瞎了。
孙宇说:“他们欺负你,我看不过,可是我再站出来,他们又要瞎说了。”
王铁柱说:“让他们说好了,你怕吗?”
孙宇摇摇头说:“不怕。”
王铁柱说:“那我们每天都一起放学回家好吗?”
3
当看到王铁柱和孙宇面色如常地一起往家走时,而且一走就是好几年。往日取笑的那些人忽然就有些不知所措,一开始他们还嚷嚷着那些陈词滥调,后来竟然也慢慢平息下来。
就好像去指责一个人多吃了一碗凉粉,让他恨不得剖腹掏出来自证才满意。然而,如果这个人就是不回应,当着众人的面毫无惧色地吃起来,大家反而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后来成为作家的孙宇在一本书里写,打败虚张声势的强大,就是自己变得真强大,再回头看那些曾经害怕的东西,除了笑话自己的无知,还会可怜对手的狂妄。
不过他总结这句话是付出代价的,有天中午他在教室被人叫出去,被三四个学生在厕所里被狠狠揍了一顿。等自己委顿坐在墙根时,拨开众人走过来一个高头大马的人。孙宇认出来,他是班上那个最让老师头疼的孩子,身材魁梧得简直不像个小学生,外号叫做坦克。
“以后离王铁柱远一些!”坦克恶狠狠地说。孙宇有些奇怪,他是取笑王铁柱最嚣张的人,此刻却好像是站在她那一边冲自己喊话。
等他们散去,独自一个人拖着沉重步子走出男厕所时,王铁柱就在不远处的楼道口等他。两个人在阳光洒下来的窗户边互相望着,都没有说话。
许久孙宇对她讲:“晚上放学时等我一下,我今天走路慢。”
他没有照着坦克的话远离王铁柱,再之后,坦克竟然也没再找他茬。
长大后的孙宇想起这件事,那时自己尚未察觉,但已经窥探到坦克张牙舞爪的背后,其实是慌张和弱小的。他想靠着欺负王铁柱吸引她的注意,却发现比不过一个想要保护她的瘦弱男生,最后只能依靠暴力去做这个无济于事的终结。
孙宇和王铁柱一起走了六年,直到快要小学毕业时,王铁柱告诉他,自己要跟着爸妈搬家了。
这个消息很意外,但是孙宇很快接受。王铁柱说新家离这个城市很远,具体地址还没有定,等他们搬过去,她会先给孙宇家写信。
“如果有缘,也许还能见吧。”王铁柱说话根本不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然而后来王铁柱真得转学后,一封信都没有来。
4
再往后,三年初中三年高中,身边同学换了一茬又一茬,王铁柱这个名字,几乎已经藏在孙宇记忆最深处,差不多该要淡忘了。
高考孙宇考的不错,是个一本大学的经济学专业,不过他平日更喜欢舞文弄墨写点文章,而且还真在一些杂志报刊发过几篇豆腐块。
宿舍的舍友都是一个专业的同学。男生在一起,多数是打游戏,或者是各自和女朋友聊天,偶尔也会聚在一起吹吹牛。
孙宇没有女朋友,觉得无所谓,他还是像上小学般平时不显山露水,没有什么存在感。宿舍里每到晚上八九点钟就你情我侬,他会选择到图书馆会看书或者写点文章,等到图书馆关门回来后,那些和女朋友在电话里承诺“今晚早睡”的舍友,又打开电脑相约在峡谷厮杀。
“你看这人游戏ID,亚里士缺德,我看是缺揍。”有人说。
旁边的人接话:“这有什么,我有个同学,真名叫王铁柱,太随意了。”
这个名字像是激发核导弹的暗语,一下子将孙宇记忆深处的那个扎着小辫的女孩炸出来。他赶紧问:“你说的这个王铁柱,是你高中同学?”
“是初中同学,我们还是一个宿舍的。”
“等等——王铁柱是男的?”
“废话,女的叫王铁柱,还不是更扯吗?”
孙宇没接话,没想到还有人也取这么豪迈的名字。
“对了,我记得特清楚,他就是从你们xx市转来的,那么大城市,也不知为什么要来我们这种小地方。”舍友接着说,让孙宇更是吃惊,一个城市有两个王铁柱,这可能吗?而且算下时间,好像这个王铁柱转学和记忆中的王铁柱离开,是一致的。
除了性别,都对得上。这可能吗?这不可能。
5
孙宇问舍友是否还有王铁柱的联系方式,他嘟囔一句,那时候不让用手机,初中同学现在联系很少了,不过在毕业时的同学录上可能记过,等寒假回去时才能查。
线索好像突然断了,孙宇一直在思考,难道自己认识的王铁柱本来就是男的?这不合理,虽然被称为”对象“的他们一直保持着正常的同学距离,但孙宇相信如果王铁柱是男孩,自己一定会有所察觉。
那她转学后女扮男装?也说不通,既然已经住校,免不了要一起洗澡,还要去上男厕所,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再说了她扮男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是受名字的困扰,直接改名叫王若琳、王冰冰之类的不就好了?
孙宇不死心,登陆许久不用的QQ,那里有个小学同学群,已经好久没有新消息了,连过年客套的祝福都没人发。不过他还是写了一句:“有谁还记得咱们班上的王铁柱?”
许久没有消息,意料之中。孙宇就把QQ挂在后台,到傍晚时分,突然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找他的账号头像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开心地举着一个婴儿。
“你怎么突然说起王铁柱?”那人问。
孙宇不知道他是谁,都有孩子的人,应该不是自己同学吧?
“我是xxx。”他报了个名字,有印象,但是记不起来,直到他说出自己外号——坦克。
孙宇惊愕,自己才上大一,他都成爸爸了,这差距,恐怕以后会越拉越大。小学毕业后两个人在各自的学校就没什么联系,听说他初中毕业后干脆就没继续读,回家继承了一个肉食铺。所以在自己寒窗三年的时候,他已经立业、娶妻加生子,一套都齐整了。
孙宇问:“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没有,我以为你们还有。那个时候你们不是走得很近吗?”坦克说得好像很纯真一样,自动屏蔽了他干的那些事。
孙宇很想问他,记忆中的王铁柱是女孩没错吧,想想这么问实在太蠢了,也就放弃了。
坦克又说:“其实小学时候的事早就忘了大半,不过你说起这个名字倒是勾起我不少回忆。我说句话你别笑话,我现在还有些想他。”
他打的是“他”,这让孙宇心头一紧。
“他那样的女孩子,真少见,名字更罕见,一说就能记起来。”还好,再发的一句话又纠偏回来了,孙宇断定,这是因为坦克打字不分“他”和“她”的缘故。
6
经坦克这么一说,孙宇也突然很想王铁柱。
很想很想的那种。她小学时候的样子越发清晰,笑起来的时候,满不在乎的时候,不说话眼神里却都是关怀的时候。
可是自己始终找不到她,除了坦克给他发几句感慨,QQ群安静如常,孙宇怀疑根本没有几个人看到。
一个星期后,他接到家里的电话:“不知谁给你寄了封信,就是那种很普通常见的那种信。你说这年头怎么还有写信的,也不怕弄丢了。”
孙宇心头一跳,忙问寄信人是谁,上面没有落款。孙宇想了想,让家人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内容。
他不想让家人再转寄给他,家里能收到就已经是奇迹,万一再寄时丢了怎么办?
上面有一串数字,和一个名字:王铁柱。
这就够了!孙宇记下数字,不是手机号码,思索片刻,他在微信里开始搜索。
真的有一个用户,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女孩,绑着一个小辫。女孩是笑着的,孙宇的心是颤的。
还能会是谁呢?
申请加好友后,很快就通过了,对方给她一个微笑。
孙宇发:“王铁柱?”
她回:“谢谢你还记得我。”
孙宇有些惭愧,其实他中间这几年,已经逐渐淡忘了,如果不是室友提起这个名字,也不可能这么急切想要知道她的下落。
想到这里,他又意识到那个性别的困惑,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女孩发来消息:“我要告诉你一件我家族的秘密,虽然爸爸一直不让我向外说,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孙宇一下子不知所措。
“我们家族有着奇怪的血统,在青春期时,别人会出现性征,我们则会变性。不是手术那种哦,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性别。所以那个时候我必须要转学,去别的地方以男孩子身体继续读书。”
接下一条:“变回性别的方法,是曾经接触的人还记得我、想念我。其实这很难,毕竟当时大家都那么小,所以我们要给孩子起一个特别奇葩的名字,让人很多年后谈论起来依旧记得的那种,这就是我叫王铁柱的原因。”
孙宇不知该说什么,那边也没了声音。孙宇问她:“所以是因为我想见到你,你才重新变成女孩的?”
王铁柱回复一个“嗯”,然后问:“告诉你这些,你还想见到我吗?”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孙宇想着她成为男孩这几年,和其他男生朝夕相处,按理说,自己应该心有芥蒂才对。
奇怪的是,并没有。
孙宇只是回了这么一句:“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