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飞扬理发店收音机里播放的仍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邓丽君的声音。
时间暂且定格在一九九五年的夏天,那一年一如很多个夏天一样没什么不一样,炎热笼罩着这个南方小城。
飞扬理发店坐落在这座小城的街角,两面破角的镜子悬挂在刚翻新过的白色墙壁上,桌面上凌乱地摆放着吹风筒、平剪、电推剪、梳子等理发工具,两扇狭小的玻璃门和逼仄阴暗的内部格局无一不显示着它的窘迫。墙壁上还精心装饰着各种流行发型的海报,只是对于这种一般只有老头和小孩光临的偏僻理发店来说,似乎无足轻重。
绕玲看了看天空,火红的夕阳像天空一道袒露的伤口,从里面汨汨地流淌着鲜红的血液。她擦了擦身上的汗水,从口袋里掏出零散的纸币和硬币,数了数然后对着天边的夕阳咧开嘴笑了。
她站在门口踟蹰了好一会儿,收拢了她满目厌烦的表情深呼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玻璃门。一只脚刚踏进门就可以听到她喋喋不休的责骂。
你还知道回来,她说。那个女人一个人坐在店面的角落里,店面里阴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绕玲根本就不用去看也可以想象得出那副嘴脸。那个女人双手缠绕交叉与胸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用和以往很多次一样的语气质问绕玲。
这是我的家,我干嘛不知道回来。再说了林云不是几个月没回来了吗。你怎么不见管管。绕玲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对话,她边说着边脱掉穿了一天的脏鞋走上楼梯。
我倒是想管,哪里管得了你们,你们管我好了。她面露忧伤的神情在黑暗的光线中转瞬即逝,她说,小兔崽子一个个长大了翅膀硬了,都不回来,我全当你们死了得了,还知道是你们的家,一天到晚在外面瞎逛,你们是想气死老娘吗?
要是可以气死你,那就好了。绕玲小声的顶了一句。
咻!一只拖鞋划过一道弧线落在绕玲身边的墙面上,在白色的墙面下留下半月牙一般的鞋印。贱货,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这下绕玲不敢顶嘴了。快步走上楼梯到二楼厨房里点燃煤气,架上锅,开始做饭。
贱货,快点做饭,淘米少放点水,不要太干也不要太稀,菜在桌面上,炒菜少放点油,辣椒不要放太多……
绕玲捂了捂耳朵,尽量让自己不去听那些喋喋不休的唠叨声。继母这样持续不断的唠叨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蚊子,整日围在她耳边围着她嗡嗡地打转。她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想起了班里的小庄请她去电影院看的《大话西游》。她觉得继母不去出演里面的唐僧真是埋没人才。
她不喜欢继母这样整天喋喋不休的生活,林云也不喜欢,所以林云常常不回家,可她不得不忍受这样的生活,因为她无处可去,至少目前还不行。这一忍受就是十一年的时光。
(二)
一九九五年的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四年,时间往后轻轻一拨人生便回到了最初。
那时候的绕玲还只是个三岁多的孩子,活在不可置否的当下,从记事开始和爸爸相依为命经营着这家飞扬理发店,一直相安无事。
那年冬天,南方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整个世界沉浸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像是在宣告一场风暴的开始。天晴过后,爸爸对绕玲说要给她找一个妈妈。爸爸带着她到车站接这个名叫啊珍的女人,这个啊珍就是绕玲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的继母。
在车站吵杂拥挤的人群中,他们望见她,她孤立地站立在人群中,身穿一身北方风格的大衣,朝他们微微地露出了笑脸。绕玲说感觉那一刻的啊珍就像是风中舞动的孔雀,仙气翩翩。
那时候的啊珍还是个旧日惘然的林中少女,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但身上仍残留着少女的活力和青春的激情。那是绕玲一生中见过啊珍最美最温柔的时候,唯一的一次。只是一件事情改变了她,改变了她们的命运。
饿了么?爸爸问绕玲,绕玲摇头。爸爸又问啊珍,啊珍点了点头。爸爸放下手中的绕玲摸了摸她的头,指了指月台的对面说,绕玲乖啊,跟你啊珍阿姨在这等我,我过对面买两个烧饼,在买点橘子给绕玲好不好。绕玲看了看啊珍微笑的脸,再看了看一脸慈祥的爸爸,点了点头。
啊珍走上前过去扶了扶绕玲的头,她们站在原地看绕玲的爸爸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在人群和车流混迹的人行道,人声和喇叭声齐鸣,吵杂的声音如同破竹的声响鼎沸喧嚣。三秒钟后,晴天霹雳一样的刹车声和绝望以后,他彻底地离开了她们。人潮拥挤如一道麦浪终于淹没了他。
也许出于对绕玲爸爸的情分,也许她也早已无处可去,啊珍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带着绕玲回到了理发店。开始了属于她们的生活。
起初的几个月,绕玲时常做噩梦,梦见爸爸浑身是血倒在血泊之中,半夜醒来抱着啊珍害怕的流泪。
啊珍总会温柔地安慰绕玲。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能持续多久,生活诸多的不顺和磨难,终于让啊珍失去了对生活全部的热情,失去原先所有对于新生活的美好设想,昔日对于生活的耐心和信仰以及身上所剩无几的青春如同东流的水随时光一去不复返,它们如此短暂脆弱,一切恍若隔世。
她逐渐在这样绝望而冰冷的现实里沉沦,沉沦下去,对待绕玲的态度因此发生了180度的逆转,她逐渐刻薄而麻木,成为了如今这样满腹闹骚时常对生活充满抱怨的怨妇。
而他的到来,是在绕玲十岁的某一天,那天周末学校不上课,继母啊珍出去打麻将了,绕玲一个人看店。
绕玲一直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个深秋的季节,天空下着格外阴冷的毛毛雨,外面刮着风,淅淅沥沥的小雨被风吹成了一条条寂寞的斜线,断断续续地划过街角,这座小城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透过理发店的玻璃门,依稀可以看见穿着臃肿、行色匆匆的行人撑伞大步走过,可以听见雨打在街边枯黄的梧桐叶上发出的沙沙的声响。
一个瘦小肮脏的小男孩穿着一件单衣浑身湿透了站在门外,敲开了理发店的门。绕玲用眼角扫了扫林云被风雨吹打过后如同雨后河边荒芜的野草一样乱糟糟的头发,用习惯性却稚嫩地语气说,单剪两块,洗剪吹三块,想要染发什么的我暂时不会,你可以明天再来,当然看你也不需要。
男孩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同样略带稚嫩地语气说单剪吧。
电推剪嗡嗡作响,十岁的绕玲对于剪这种千遍一律的寸头早已得心应手,因为继母说过,自己每剪一个头发,就可以分到五毛钱。
剪好后小男孩没有离开,也没有钱可以付。绕玲问他怎么办,总不能不给钱吧。他说他等人,等一个人来。绕玲无计可施,只好等啊珍回来,两个人呆坐在屋里一言不发。
傍晚时分啊珍意兴阑珊地归来,绕玲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迷糊中依稀听到小男孩叫啊珍妈妈,紧接着是吵闹打骂的声响还有两个人哭泣的声音。从那以后,小男孩融入了她们的生活。
这个小男孩叫林云。在以后的日子成为了饶玲异父异母的哥哥。
后来,绕玲回忆起初见林云的场景,她说她已记不清他的脸,但那时那刻,她感到微微的晕眩,一颗命运的种子悄然埋下。街边的梧桐树叶,耐不住风雨,从空中缓缓跌落,划落一道道生命的轨迹。她似乎有预感眼前的这个男孩将在不久的将来改变她的一生,只是那时候的她无从得知这种改变是好还是坏。
啊珍并不喜欢林云,她每次喝醉都会打骂林云,她骂他你怎么不去死,干嘛来找我。她说林云你怎么长得那么像你那个不负责任的爹。
看到林云会让啊珍想起她那些不堪回首的青春。这使得林云变得孤傲而叛逆如同桀骜不驯的飞鸟,飞入大街小巷中成为了那些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四处打架睡女孩的小混混。
但是林云对绕玲很好,就像对自己的亲妹妹。最喜欢的事是牵着绕玲的手在小城郊外的铁轨上散步,最常见的的场景是某个日落的黄昏,在火车冒着汽笛声轰隆隆而过的时候两个人手拉手追在火车后面,沿着铁路赤脚奔跑。
绕玲经常会想起每次替林云擦药,林云疼却倔强说不疼的样子。他常对绕玲说,绕玲,看我们经常走的那条铁轨,那条通往远方的路,我迟早会带你乘上那趟火车,我们离开这里,迟早。
而一转眼,林云已经十八岁,绕玲也已经是十五岁含苞待放的少女。绕玲常常感慨只是那样的日子早已随着时光和成长一去杳然,再也寻觅不见。
(三)
照例在继母啊珍持续不断的唠叨声中匆忙结束了晚餐,绕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悄悄关上门反锁。拉过凳子踮起脚尖用手够到衣柜最上面,拿出那个“秘密盒子”,用手轻轻拂去覆盖在表面厚厚的一层灰尘。
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零散的纸钱和硬币,绕玲把今天的收获拿了出来放进去,数了数,不放心的又数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数错,她轻轻地抚摸那些钱币,感受钱币与肌肤相碰的触感,如同抚摸一个幼儿的干净温润的皮肤,欣慰地笑了。她是如此缺乏安全感之人,这样简单的金钱物质才能给她带来心灵上的慰藉,心中的微光愈发明亮,她觉得她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
继母啊珍穿着拖鞋的声响嗒嗒而过,绕玲紧张地把盒子护在怀里,拖鞋声远去,接着卫生间里传来水流的声响。然后,又听到啊珍的大喊声,贱货,吃饱了就往房间里塞,马桶这么脏,还不出来刷马桶,一大堆碗也还没洗……
知道了,马上来。绕玲深呼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厌倦,把盒子放回原来的位置。不情愿地走出房门,开始按照继母说的打扫起来。
九五年的天空在记忆里格外的蓝,白云朵朵如同路边盛开了的野花一样灿烂,雪白得令人心里闪过一阵阵的疼。燥热的微风轻轻吹过,静好的阳光透过狭小的巷子倾泻而下如丝绸般在指尖流转。绕玲踏着潮湿的青石板,走到那个昏暗的地下室门前,嘴唇轻启,轻轻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满头黄毛的小男孩,脸上是千遍一律的藐视和无所谓的神情。小男孩微眯着眼带着警觉问,大姐,你找谁。在绕玲说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后,小男孩收起警觉的目光带她进入了地下室,一边走一边抱怨:天知道老大是有几个妹妹,走了一个又来一个,那个还没走,现在又来一个。
绕玲跟着小男孩的脚步走进昏暗的地下室,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空气中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蚊香的气味、泡面的味道、潮湿的霉臭味、衣服发酸的气味以及女人劣质香水的气味。
阳光透过破损的出气口照射进来,在墙角形成一道光柱,光柱里尘埃飞扬,斑驳如同黑夜里的明灯。绕玲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脚步,借着昏暗的光线,依稀可以看见一对男女赤身裸体抱在一起,男人和女人沉重的喘息在地下室里声声回荡。没经历过男女之事的她感到脸微微的燥热,她耻于自己这种变化。
男子沉重的喘息声停止的几分钟后,林云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地下室。
明眸皓齿,星眉剑目是对林云最好的描述,十八岁的林云变成了卓尔不群的大男孩,脸庞是如此桀骜而英俊,只是那双眼睛是如此的邪气凛然,似乎有着无穷的欲望和苍凉。绕玲一直觉得林云是自己见过除爸爸外最英俊的男人。
他们走了很久相对无言,似乎谁也不愿意开口。梧桐叶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只是现在它们是如此的苍翠欲滴,像飞舞的蝴蝶翅膀晶莹剔透。你不该来,真的,绕玲。你不该来找我。还是林云开口打破了沉默。
可是,你已经好久不回家了不是么。可是,如果我不来就看不见你都在做些什么。绕玲脑海里闪过那个女人在黑暗中赤身裸体的样子。眼泪如同断线的风筝不由自主地从眼眶里坠落。我准备中考了,林云,你不关心我了吗?
林云心软了,把绕玲抱在怀里。好了,我没有怪你,可是你来找我事先跟我说一声好吗?他为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准备考试了你要加油,要考个好成绩。
绕玲推开林云,她说,我不会加油,因为我不会去考试,林云我要走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去哪?林云有些疑惑。
去远方,离开这里,去远方。你忘记了你说过的要带我离开这里,可我从来没有忘记,我这些年来都在努力,努力地挣钱,就是想存够钱离开这里。
林云低下头,害怕去接触绕玲热烈的目光。树荫下,微风吹过,呼呼的风声中,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林云转过身抬头,仿佛对着天空对着流淌的白云也似乎对着空气中流转的命运小声说了一句:可我们是兄妹。
(四)
绕玲并没有和设想中一样顺利地悄无声息地离开。平时从来不洗衣服的啊珍在绕玲脱下的脏衣服里发现了她去向远方的单程火车票,紧接着是所有秘密连根拔起的结局。绕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啊珍搜出了她付诸多年心血的盒子,拿走了一切。连根拔起的不止是她的秘密,是她多年来对于命运的抗争。
别,珍姨我求你,把车票还给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了。绕玲试图挣扎,换来的是暴怒过后的啊珍两计响亮的耳光。贱人,养你这么多年想一走了之?你想都不要想,我告诉你,我明天就把你卖了,卖给乡下人给他们做媳妇。
她瘫软在地脸部传来辛辣的疼痛终于让绕玲接受了一切计划都付之一炬的现实。她终于明白认清了自己无法摆脱命运囚牢的处境。可是她如此的不甘心,如此的不甘心。就只差那么一步,命运偏偏亦步亦趋,一步也不能少一步也不能多,为什么天堂和地狱就只差那么一步?绕玲想不明白。
绕玲被啊珍锁在屋子里三天,三天里她不吃不喝。企图以这样的极端的方式和啊珍做最后的博弈。但是啊珍的强硬远超过她的想象。
事情的转折是三天过后啊珍的一句话。啊珍送饭给她说,你什么也不吃死了我就当养了一条多年的狗死了,可是你要是真不吃,死了你以后还怎么逃跑。
对,我还有机会,绕玲心里这样想。她的脑海里飞快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
绕玲在进食后的第三天获得了自由,第二天马上就中考了。她所有的钱和车票都被自己收缴了,她拿什么离开。啊珍相信绕玲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早上,绕玲上学的时候,啊珍起的特别早,她仍旧双臂环绕在胸前,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这样贫乏而无趣的枯燥生活里,属于爱情属于生活属于命运失败者的啊珍唯有从对绕玲的压制上能够找到些许对于生活的自信,让她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狼狈。一直被命运的手掌控的她唯有从与绕玲的博弈中能够体会到内心对于掌控别人命运的成就感。
可她们说到底都是有着相似悲哀之人,啊珍是,绕玲亦是,只是那时候的她们都没有学会互相怜悯。
但坐在摇椅上以为掌控千里的啊珍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在日落的余晖中迎回绕玲厌烦的脸庞。这一次,她发现她以为拴住了绕玲的那个线,原来只是栓住了自己,现实里又一次的失败终于让她从此一蹶不振。
绕玲终于如愿以偿的离开了。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无数次地闪过林云的面庞,她感到微微的忧伤,她闪过啊珍黑暗中令人厌恶的嘴脸还有啊珍失落的神情,一瞬间的情绪如此复杂,但这样的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逃离命运的喜悦和对于新生活无限的憧憬和向往。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地倒退,恍若十五年的时光在飞速地倒退、割裂和破灭,自己恍若迎来了新生。
她靠在身边这个稚气未脱的男孩身上,觉察到他身上略微的颤抖。她安慰他,没事的,你不是说爱我吗?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了,我们现在就去开始我们的新生活,你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可是我的爸妈,我们的中考,还有以后怎么办?小庄微微的啜泣。他怀疑自己的当时血冲于脑的冲动,他不像绕玲,他有自己幸福美满的家庭,有疼爱和呵护着自己的爸妈,有自己快乐愉悦的生活。然而,现在这一切正随着飞驰的火车一点点渐行渐远。对于失去充裕富足生活的恐惧远大过于对两个人新生活的向往。
那天早上,当绕玲站在他面前问他是不是真的爱她的时候,当她问他是不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时候,当他偷走父母钱包里的钱的时候,当他们逃掉了考试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觉得他们是真的要离开。他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玩乐,一场就像是往日绕玲跟她玩过无数次捉迷藏一样的游戏,所以他显得无所畏惧。
只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将真正的告别学校告别父母告别这个小城告别自己原有的生活,甚至会背上对于明天生活的重担背上所有骂名和流言蜚语,他感到如此的恐惧。
她在学校里是个异端,经常逃课或者在课堂上公然睡觉,喜欢一个人光着脚丫在操场上奔跑。她跟他一个班,她奇怪的言行举止,不同于别的女孩,小庄说她像一颗来自天外的陨石,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渴望靠近她,靠近那种无所顾忌的美。只是那时候的他也根本不清楚自己有勇气去追逐那份美,却没有勇气去承担那份美背后的叛逆和阴暗。
他也许算不上软弱,只是他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说到底都还只是个孩子,拿什么去承担两个人的未来?所以,这场命定的逃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五)
一九九五年七月。时间缓慢得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谋杀。
当小庄父母连续来飞扬理发店闹过的一个月以后,也就是小庄和绕玲离开后一个月又一星期以后。人们在太阳下山,苍茫的暮色中迎回了这两个被小城人议论纷纷的少年。人们发现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苍老了,从他们眼里看到的并不是同龄人眼中的活力亦不是离开时眼里无限的激情。相反,透露出的是疲惫和绝望,如同一汪波澜不惊的死水。
不论他们走过了那些路经历了些什么事,生活从来不会因为他们的狼狈就善待于他们。巨大的丑闻,在一个保守的小城市里,这种交媾着色情、肮脏、羞耻的事件几近突破人们道德的底线,两个苟且的男女离家出走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沦为了小城人们茶余饭后滋谈的笑柄。而狼狈归来的他们,注定不能像是旅行或者游玩了一回一样回归原先的生活,他们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们需要接受道德的审判。
绕玲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只是无限的遗憾,或者说他们怀揣着对于明天的美好设想终于还是抵不过残酷的现实。可是令绕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说好和自己承担一切的男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摧毁了她所有的信念。
小庄在众人的审判中留下忏悔的眼泪:是她,她蛊惑我,她勾引我,你们知道的她从小没有父亲,继母待她不好,她想要离开这里自己有没钱,就骗我偷取我爸妈的钱……
绕玲惊愕地看向他的脸,他恸哭而忏悔的表情如此的真实,就像那个夜晚他褪去她衣物时对她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时一样的真实。
她突然觉得可笑,早知道他并不值得自己信赖,可为什么真正面对此情此景时偏偏如此让她心痛。她说是啊,对怪我,是我不要脸勾引了你。
她一个人如同疯子一样盯着小庄的脸傻笑,小庄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小庄母亲两个响亮的耳光并没能让她停止这样疯狂的举动,反倒是笑声愈加的响亮,让人毛骨悚然。
小庄的母亲在连打了绕玲第二个耳光的时候,看着她渗人的笑容和那冰冷的眼神感觉到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凉意,让她下意识地她停止了动作。但嘴上仍旧不依不饶:我就说嘛,我儿子平时在学校是三好学生,在家里有听话又孝顺,都是因为认识了你这种在学校惹是生非没人教养的小贱种,才带坏了我家小庄,不然他怎么干出这种荒唐的事。
啊珍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冷淡,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包括对于小庄母亲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之类恶毒的言语也没有像平常一样予以还击。她唯一做的事就是在众人纷纷扬扬地指责声中,从厨房里拿出菜刀,扔在地上:我女儿做的事对不对,轮不到你们这些无关紧要不痛不痒的人去评判,至于你们如果觉得我女儿带坏了你们的儿子,打了几下不能出气,这里有刀,你可以砍几刀。
啊珍的极端言行加上一些街坊干部们的劝解结束了这场闹剧,围观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小庄父母也在骂一声流氓家庭后带着小庄离去。飞扬理发店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个人,绕玲和啊珍面面相觑了很久,相对无言。
绕玲渴望从啊珍的眼里看出些不满,可是她看到的只是啊珍深陷眼眸中和她一样绝望的眼神。如果说几经波折的绕玲看上去像是一个苍老了十岁的人,那么啊珍给绕玲的感觉是仿佛在一夜之间老得接近死亡的人。
她希望啊珍像往常一样,打她,罚她,骂她贱货,哪怕跟她说点什么,可是都没有。啊珍捡起了菜刀沉默地转过身慢慢走上了楼梯,没有开灯,啊珍嗒嗒的拖鞋声在楼梯间沉默的回荡,像是一首空灵的乐谱,只是那种落寞就像空气渗透皮肤浸入肾脏,绝望如同死去。
那一夜的绕玲在阔别多日的床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浑身如同千万只跳蚤在身一样不自然。夜晚小庄推诿的场景反复在脑海里闪过,同时闪过的还有在一起流浪的日子里小庄坚毅的脸、温柔的手和给过她巨大安全感的胸膛。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转瞬之间她引以为傲的爱情就化为了泡影。原来她所珍惜的那份感情只是一个人温暖的错觉,惊梦之间,她又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这让他想起了林云,她想大概林云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吧,她想林云要是知道了她走了又回来一定会笑他的吧,大概或许……
绕玲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她梦见啊珍躺在床上浑身鲜血淋漓,自己叫她珍姨,她不应,紧接着,啊珍所在的那张床底突然空了,啊珍掉了下去,绕玲想去抓住她的手,却只看到下面空荡荡的一片白色……
现实是,啊珍躺在床上,没有鲜血淋漓,可是已经陷入了长久的昏迷,床头的安眠药瓶早已空空如也,似乎在诉说着啊珍在选择结束自己生命时的决然和凛冽。
林云是在啊珍被推进急救室后来到医院的,绕玲第一次从林云眼里看出了担忧的神色,她明白他对啊珍的感情,即使彼此之间表现得疏远、倔强甚至争锋相对,但血浓于水的母子关系是不可能被轻易剪断的,特别是这样的生死时刻,谁能够置之不理无动于衷?早已身心疲惫的绕玲望见又是许久未见的林云,心里的委屈一时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泛滥成灾,她抱住林云,在医院空旷的走廊里放声大哭。
在等待啊珍急救的时间段里,绕玲跟林云说起了她和小庄的故事,讲起了他们是如何熬过二十个小时的火车,是如何在陌生的大城市里落魄无处安顿,讲起两个未成年找工作被人拒之门外的无奈和心酸,讲起了他们又是如何在现实面前低头权衡利弊之后狼狈的回来。
她说,原以为离开这里就可以逃离命运,可是想不到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后又以为跟小庄两个人在一起回来即使回来面对一切的风暴,也无所畏惧,想不到命运反过来又给了她一巴掌。其实,说到底,处在现世之中,人都是身不由己。
(六)
啊珍从急救室里推出来的时候看了看医院明晃晃的天花板,又重新昏睡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夜幕早已悄然爬满了这座小城,华灯初上,窗外的霓虹依旧繁华,闪烁着千遍一律的五颜六色的光芒,那些柔和的光芒在城市苍茫的夜色中舞动像流动的萤火,冷漠并不带有一点生机
林云见啊珍迟迟未曾苏醒,出去买吃的,绕玲一个人盯着窗外静静地发呆,没有意识到啊珍的苏醒。是阿珍主动地叫了绕玲。
绕玲,我想喝水。阿珍的语气平和而温顺,眼神里有着死里逃生的光彩。绕玲倒了一杯温水,把床的靠背调高,扶起啊珍,让啊珍靠在床上。慢慢一口一口地把水喂进啊珍的嘴里,轻抚她的背部。阿珍没有拒绝绕玲的服侍。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像漂了颜色在这一刻微微有了红润的光泽。
啊珍拉过绕玲的手,替绕玲把嘴角的散发别到耳后。她温柔的看着绕玲,眼神飘忽像是绕玲三岁时在车站第一次看见啊珍的场景。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整天唠叨不停的女人并不值得她讨厌,相反,尽管她们之间时常争吵、隔膜、辱骂和互相伤害。但在此时此刻,她确信无疑她们是彼此相爱的,从爸爸决议要给绕玲找来她的时候,绕玲就明白她们之间的产生的某种不亚于亲情的羁绊注定会一生一世拉扯在一起纠缠不清。只是生活无法承受的磨难和苦痛让她们的爱变得扭曲不定,爱到需要互相伤害才能确信它的存在。而自己当初拼命想要离开,或许并不是因为她对于啊珍的厌恶,而是不甘于屈从命运就定的安排。
啊珍询问过林云以后,开始和绕玲平淡地讲起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像诉说着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说绕玲和她年轻时太过相似,在她身上能够看到她年轻时的影子。同样孤傲而倔强,同样和心爱的人离家出走,不同的是她的男人在她生下林云一年以后外出打工从此杳无音讯,她无脸再回自己的家,也无力独自一人带大林云,因此在林云四岁的时候她选择将林云送人。
后来通过朋友的介绍,认识了绕玲的爸爸,以为新的生活会一扫之前失败婚姻留下的阴霾,但却不曾想一生的悲剧才刚刚上演。绕玲爸爸的离开,让她一下子对于生活仅存的希望幻灭为绝望,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每天靠着安眠药才能让自己入眠。她的情感也因为一再的受到摧残而接近于残废,让她从温柔的女子褪变成唠叨的怨妇。
而后,林云的叛逆不归不顾不问和绕玲的离家出走更是突破她内心对失败人生所坚持的最后底线。那种感觉像是给予她每天每夜的嘲弄而又无法拒绝。所以她开始对现实逃避,对虚拟无谓。
而现在,不幸的是多年的抑郁又让她的身体危机四伏从而患上了乳癌,而本就窘迫不堪的家庭根本无力去承担这样的病痛,在残酷的命运路途中周转徘徊的她,所以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曾被绕玲发现,啊珍现在大概已经获得了解脱。她说,绕玲,你不该救我,真的,我这样的人死了才好。
讲到这里啊珍有了动容,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泣不成声。那是她对自己一生不幸的血泪控诉。绕玲拥抱啊珍,珍姨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一起想办法的,我和林云会把你治好的。答应我,别再寻死了,只要人在,总会有希望的。啊珍带着哭腔,在绕玲的怀里用力的点点头。
在这样一连串的事发生以后,啊珍的病痛让绕玲暂且忘却了和小庄离家出走后闲言碎语带给自己的伤害,只是每夜陪在啊珍身边的时候,小庄不负责任的推诿仍旧是她每个晚上梦中无法摆脱的梦魇。那个男人,注定需要用余下一生的时间来遗忘他的脸。
(七)
啊珍已经决定接受第一步的治疗,绕玲和林云也开始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四处筹集医药费。生活虽然几经磨难,但他们开始过上一家人正常的生活,三个人在病房里时常欢笑,多像一个完整的三口之家,这是之前绕玲一直都在寻求的那份温暖,虽然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没有多久,但那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的短暂时光足够她用一生去铭记、咀嚼、回味和珍藏。
绕玲想也许从另一方面来看,啊珍的病魔反倒是一种幸运,让他们第一次体会到家庭的意义。
绕玲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动,她有预感不好的事情将会发生,林云安慰她说可能是睡眠不足。林云像往常一样出去买吃的却彻夜不归却又似乎印证了绕玲心中的不安。啊珍的体力还没有恢复过来,手术还没有进行。
林云迟迟没有回来,引起了啊珍的猜疑。绕玲怕啊珍担心,就骗啊珍林云去筹集医药费了。但是第二天第三天林云依旧没有回来,绕玲去了家里、地下室甚至他经常去过的赌场,都没有林云的踪迹。她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没有办法联系到他,她心中的不安逐渐演化成恐惧,压在她的心头令她感到窒息。
啊珍准备手术的前一个晚上,绕玲回家取存折和凑集的现金。飞扬理发店的大门紧闭,灯火昏暗,黑暗中阳台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谁?谁在哪里?绕玲有些惊恐地用手电筒照过那个墙角。
嘘,是我,林云。林云的身影伴随着熟悉的声音款款走出。面前的林云显得十分的憔悴,那张英俊的脸庞在黑夜中透露着白纸一样的苍白,邪气凛然的眼眸里此刻布满了血丝。纵是光线昏暗,绕玲也能一眼看出林云的疲惫。
绕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林云?这两天你去哪了?也不留个话,担心死我了。
绕玲,你听我说,你到上次你找我的那个地下室找狗毛,就是上次带你找我的那个小男孩,他会给你一袋东西,里面的钱足够支付我妈的医药费。然后,如果有警察到医院找你们做询问,你就说没见过我,还有就是千万别让我妈知道。我得走了,妈那边就得你多照顾了。
警察?林云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牵扯到警察呢?你要去哪?绕玲很是担忧。
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这些,我得走了。总之,记住我说的话,去哪里拿钱给妈做手术,等风声过了,我会回来找你们的。边说着林云边跳下阳台,身影矫捷,三两步穿过大街,瘦弱的个子很快隐匿于夜色之中。
绕玲按照林云说的去地下室狗毛交给她一袋子来路不明的钱,直到第二天,啊珍被推进手术室后,忐忑不安的绕玲终于等来了警察盘问。从警察口中得知林云被怀疑跟一起凶杀案有关并且在杀人过后参与组织了一起抢劫案。
绕玲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而后警察无论是询问林云的踪迹或者有没有跟她联系,她都只是象征性的摇头。精神短暂地陷入了不可知的迷途。突然觉得早已摇摇欲坠的内心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砖瓦碎成一地,遍地都是绝望。
黑云密布的天空低垂,滚滚的黑云把天空遮掩得严严实实,继而下起了猛烈的大雨,瓢泼的大雨持续不断,雨水堆积漫过了街道。绕玲想:下吧,下吧,这样林云就可以逃得更远,逃得远远的。
(八)
啊珍的手术并不顺利,切掉的一边胸部怀疑有癌细胞扩散的可能,等身体康复后,需要进一步的检查。啊珍在缓慢的恢复当中,可以自己起身、穿衣,然后是下床和行走,这一切迹象对绕玲来说是不幸中最大的宽慰。
只是对于林云,啊珍似乎预感到绕玲在瞒着自己,不再过问。只是啊珍恢复行动的某一天午夜,啊珍突然惊醒,醒来后抱着被哭声吵醒的绕玲呜呜的哭泣:绕玲,我梦见林云了,我梦见他满身鲜血,他跟我说让我救他,可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绕玲,你告诉珍姨,林云去哪了,林云去哪了,求求你告诉我,告诉我……
绕玲安慰完啊珍哄她睡下后再也睡不着,一个人走出了医院。凌晨三点的小城褪去了繁华,街道宽阔无人,偶有三两对醉酒的情人路边旁若无人的亲吻。
绕玲走过街头,看着一幕幕,脑海里又闪过小庄的脸,心就突然剧烈的疼痛。
飞蛾拼命地撞击着路灯,她一面感叹这些飞蛾的愚笨,一面感叹那些飞蛾有自己值得奋不顾身的爱情去追逐,而人有时候却不如飞蛾,纵有飞蛾扑火的勇气,却不想自己以为纵身扑向的那团火,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的虚无,最后毁灭了自己,灼伤了别人。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林云待过的地下室。她又敲了敲地下室的门,寂静一片的夜色中,手指与铁门敲击的声音如此清澈,小巷中响起了遥远的狗吠声。她明知道林云不可能会在这里了,还是忍不住去敲。她想大概现在的林云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开始了自己的逃亡生活了吧,她只希望他不要被抓到。
只是她没想到门开了,她被一个黑影一把拉了进入。
林云是你吗?绕玲惊喜地问。没有回答,绕玲被粗暴地扔到了床上,和第一次绕玲来这里的感觉一样,各种气味扑面而来。
当绕玲确信眼前这个男子就是林云的时候,惊喜逐渐转换为羞耻,羞耻继而转化为愤怒乃至绝望。因为林云压住了自己,他正一点一点褪去她的衣物。她像是他的猎物,她剧烈的反抗在他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她闻到他身上强烈的酒精味。她再也无力反抗他,任由他在自己身上肆无忌惮的游走。
少女时候的绕玲也曾很多次梦见过林云,但并不是眼前的这个样子,不是的。她说,林云,别这样,我们是兄妹,我们是兄妹……
当林云在黑暗中亲吻到她酸涩的液体时,他明白了那是她的眼泪,他突然停止了自己动作。紧接着,是黑暗中响亮的两个巴掌。绕玲,对不起,我是个禽兽。
别这样,绕玲又感到心痛。她说:别对自己那么狠,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只是我是个肮脏的女人,肉体和灵魂早已经不干净了。林云沉默了在黑暗中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绕玲又问:林云,告诉我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云终于起身,明亮的火苗从黑暗中跃起,照亮了林云半张英俊的面容,转瞬既灭,只剩下黑暗中烟头忽明忽暗。
林云吐出一口烟圈说:绕玲,也许我的羞耻的感情不能够被人理解,它只能埋在阴暗的角落里见不得光。五年前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你了,只是为什么命运如此弄人,明明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偏偏成为了兄妹。
林云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又说,你知道么,当初你跟我说要离开这里,你的车票还有你存的钱之所以被妈发现,是因为我告诉了她,我告诉她你要离开。你知道为什么么?
绕玲有些疑惑: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你离开我,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对,我是如此的自私,即使不能拥有,也不愿意失去。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你最后还是走了,跟那个叫小庄的男人走了。我那时候想你走了就走了,走的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回来,可是不想你又回来了。并且,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把一切过错都推给了你。
林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那晚我出来买吃的,喝了两瓶酒,不巧的是我碰见了小庄。我本来想教训他一下,却不想出手过重,把他给打死了。我那时候有些害怕,但想起他对你的做的那些事,我又觉得他是罪有应得,于是把他的尸体扔进了河里。我知道事情早晚会败露,而妈的手术费还没解决,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召集了几个道上的朋友策划了一起抢劫案。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你干嘛不走,离开这里呢?
我早就想走,可是警察发觉得太快,所有出城的通道都被他们封死了,我逃不了。
绕玲握住林云的手:林云你听我说,我们去自首吧。
林云突然恐惧起来:不,不,打死我也不会自首,你不明白,以前打架常常被关进去,我受够了那地方,更何况我这次是杀人和抢劫,进入只有死路一条。我不去,我不去……
这个夜晚注定漫长而煎熬,难以熬过去。
绕玲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阳光透过破损的通风口照射进来,狭小阴暗的地下室有若隐若现的光芒,床头留有一张纸条:对不起,绕玲。帮我照顾好我妈——林云,留。后来绕玲时常懊悔说如果那天她能够留住林云,或者劝服林云去自首也许后来一切都会不一样。只是现实没有如果,我们都不得不接受悲哀的命运。
(九)
二零一五年年三月,刚毕业一年的我被分配到在一家病院工作。
这天的天气温和,阳光温暖明媚,白云静谧深远。三月的天气像是一年最好的时节,梧桐花渐次开来,紫色的花蕾在风中摇曳,微风轻轻抚过,纷纷扬扬地花瓣和花香像是飞扬的往事带出淡淡的思念。春天是双温柔的手,举止之间,春暖花开,一片祥和。
我推着已经年过四十的玲姨出来晒晒太阳。在精神病院工作的这短时间让我觉得好像度过了好几个世纪那样漫长,因为每个精神病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在疲长的岁月里生根发芽。
其实,精神病人并不可怕,相反他们都异常可爱,很多时候像个柔弱的孩子。只是心里受过的创伤太重,让他们无力再现实世界里继续的生活,需要这样一个没有纷扰的地方让他们得以宽恕自己原谅他人。可是于他们而言,他们何尝不是正常人,而我们所谓的正常人何尝不是有病呢?他们所处的又何尝不是现实,而我们所处的现实又何尝不像真正的病院呢?
后来,在郊外的铁轨上发现的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体被证实是逃匿多日的凶手林云。而纸终归包不住火,在某个深夜,啊珍从肿瘤科十七楼的窗户纵身跳下,鲜血淋漓,面容祥和宁静,没有痛苦。如同林云一样选择极端的死法,惨烈决绝。她一字一句不曾留下,走的时脱掉了病服换上了自己的衣物。干净的床头摆放着那张刊登着林云作为杀人凶手畏罪自杀的报道。
绕玲无数次梦见爸爸、珍姨、小庄和林云鲜血淋漓站在她面前,和她打招呼,却无法握手,无法拥抱,无法亲吻。精神失常的绕玲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一晃二十年的时光。物是人非,事物两非,不变的就只有她们对过去的认知和记忆。
玲姨,看这里,我给你拍张照。我举了举手里的手机。玲姨坐在轮椅上朝我咧开嘴笑了,笑容温和,眼角的皱纹微微上扬,我能够想象得出她年轻时美丽的样子。
拍完,她又拉着我的手准备给我讲那个她不知道跟我说了多少遍的故事。我说我知道你是要说以前有个人叫绕玲,她跟林云和啊珍在一起……
玲姨转过脸神情像个被抢了心爱玩具孩子:没劲,你不好玩。那我给你唱首歌把。我说好啊,于是她兴致勃勃的唱:“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可我却听到广播里在唱:“一九九五年 我们在机场的车站 你借我而我不想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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