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宁
那一年我应聘到市新区刚建的一所高中任教,市局领导非常重视学校的发展。“名校周边可以带动一系列经济发展,”市领导在全体教师会上说,“我们学校的发展,关系到整个新区的经济建设和发展。”校领导在会上表态:我们一定不辜负领导的信任和重托,第一届毕业生,一定要完成国家名牌大学的录取目标,实现我们学校的开门红。
我们坐在下面的老师面面相觑,都在为领导的承诺担忧。新学校,没有什么信誉度,生源并不理想。考上名牌大学,在我们这个内地偏远的小城,真不常见。会后几个高三班主任都说,希望全在我们班了。
我们班的吕晓君,每次大考一直都是年级第一,能把第二名甩开几十分的距离。我也在心里想,如果有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也只有吕晓君了。
同事们都说,老杨,加把劲儿啊,市委许诺的福利和奖金,可全都指望你了。
我深知责任的重大,每天吃住在校,除了吃饭休息,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陪在教室里。学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市委给我们下达的升学目标,有几个孩子对我说,羊头(孩子们都这样称呼我),你休息一会儿吧,我们会努力的。
我知道孩子们很努力,可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至少,我要努力到让大家看到我尽全力了。退一步讲,就算是以后没考上名牌的,我也要做到问心无愧,也让同事们不留遗憾。
就在高考前两个月,有一次课间的时候我放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吕晓君妈妈来的,她问我是在办公室还是在教室。我说在办公室。她又问身边有学生吗?我说没有,办公室里就我一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然后她就哽咽起来,她说吕晓君的爸爸查出了肝癌,晚期,她爸爸不准备治了。晚期了,又没地方借钱治……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这样一位不幸的母亲,我只能安静地听她把话说完。她说,杨老师,这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她爸和我都想好了,只要吕晓君能考上大学,她爸就是不在了,我们也认命了。只求你留意孩子的表现,我和她爸担心孩子万一觉察了什么,影响了学习。晓君心细,女孩子又敏感,万一知道点什么,我们这个家,真的什么也没了。
我只好拿干巴巴的几句话安慰她,我说我会随时细心留意吕晓君的思想动向,一有什么细微变化,我就会及时和她沟通。
没过几天,我趁学生上课时间去了趟吕晓君的家,她家庭困难我是知道的,倒还收拾的干净利落。吕晓君的爸爸精神还好,只是比我记忆中要清瘦些。
没几天学校开大考表彰会,吕晓君的爸爸来参加的。吕晓君作为优秀生上台发言之后,一路小跑地把奖状递给台下坐着的爸爸,然后偎依在他身边,父女两个脸上满是自豪。
那年六月,吕晓君果然不负众望,夺取了那年的市高考理科状元,被北京的一所著名大学录取。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传来她爸去世的消息。我和几个学生一起去看望她。
吕晓君哭得像个泪人,两天时间里滴水未进,身体极度的虚弱。班长安慰她说,你就不要太伤心了,我们早不就说好了吗?只要你考上爸爸理想中的大学,他的在天之灵也会安息的。现在你爸的愿望实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然,我们当初所做的一切,就没有一点儿意义了。旁边的几个同学也都这样安慰她。
我在旁边听的云里雾里,却又明显感觉出班长话语里隐含着没说明的内容。回来的路上,我问同学们怎么回事,班长说,老师,其实,我们早就知道吕晓君的爸爸得了肝癌的事,我们也都知道她爸妈怕影响她学习一直对她隐瞒着。吕晓君为了爸爸安心地走,就一直没有表现出来,每天故意做出轻松快乐的样子。
一旁的同学接着说,我们刚开始知道的时候,都着急的快要疯掉了。一种意见是公开,我们去给吕晓君的爸爸募捐,还可以在网络上筹集。可反对的说,就算是筹集够了钱,未必就能解决问题,要知道,肝癌,晚期。那样做,吕晓君的爸爸要担负多大的精神压力,不仅吕晓君受到影响,我们都会分散一部分学习的时间和精力。不管是我们中的任何人,吕晓君的爸爸都是坚决不愿意看到因为他而学习上受到影响。后来我们多次商讨才最终确定下来,我们和吕晓君一起替她爸妈保密,她骗她爸妈不知道病情,我们一起骗你,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你们做这些,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们骗我干什么?
我们害怕你知道了,会担心吕晓君学习受影响,完不成市委下达的升学任务,那样你的压力就更大啊!
有些爱,太伟大,不加以装饰,沉重的往往让人无法接受。我们把这样的爱用善意的谎言做装饰,用美丽的欺骗做外衣,为的是在给予时不被对方觉察。一直以为这种爱,只有经历过生活坎坷的成年人才会表达得出来,因为这种爱在给予时不仅需要真诚,还讲究技巧。没想到当年的那一群单纯的少年,把这份披着欺骗外衣的爱,经过众人的合作和努力,又缝上一层让人无法知觉的隐瞒的衬里,让这人世间的无奈和悲凉,也有了温情和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