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差到这个城市。最后一天要离开的时候，我来到母校。

所有的气息既陌生又熟悉。男生的红砖楼、女生的灰楼以及气派的研究生楼在九月的微风中原地伫立，看起来依旧如昨。

这种“如昨”让我安慰。现在，世界什么不在变化呢。几年前朝夕相处的硕士同学都陆续在大小不同的城市结了婚，生儿育女的消息此起彼伏。仕途上，有的当了组长，有的升为主任。

什么都在变化，城市，还有容颜。座落在世界一角的我的母校，因为偏远，还保持着老样子。每一个日出日落，校园悄然上演着自己的独角戏。

站在昔日的寝室门口，往事历历在目。我似乎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在欢笑，在唱歌。

那时的我，以及我们，是多么快乐啊。

2、

1999年，秋。

我站在宿舍窗边看楼下的空地，有两个男生在打羽毛球。

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走进一个女孩。个子高高的，很瘦，不长不短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很清秀。

她看见我，冲我一笑，说，你好。

我转过身来和她打招呼说，你好。

女孩的眼睛大大的，眼窝深陷，嘴角微微翘起。她身着深蓝色牛仔裤，白色宽松毛衣，肩上斜挎着一个布书包。

她的五官长得像欧洲人，很有特点，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

她朝窗口的床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叫林姗姗。

我记住了这个林姗姗。

3、

开学一个月了，研究生的学习和生活渐入正轨，我也开始熟悉起我的同学来。

雯和我来自同一座城市，又和我临铺，我们一起结伴同行并吃饭。

晓丹从山东来，住另一间女生宿舍，周末常和她一起打羽毛球。

在教室看书的总是那么几个人。女生有雯、晓丹，还有我，男生有佳凡、大胖、阿泰，还有孟杰和志军。

我坐教室最后一排，那里没人打扰，可以安静地看书。同排座位的另一侧坐着一位男生，名叫张佳凡。佳凡身体单薄，穿着整齐干净，眼睛不大不小，很有神。

大胖和佳凡住同一宿舍房间。大胖身材魁梧，说话却很温柔，有时候爱玩笑。

阿泰住另一间男生宿舍。阿泰带着厚厚的眼镜，说话时则往上推一推，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热爱学习。

孟杰和志军在入学前就认识，两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处楼房住。

第一学期的课程排得紧紧的，有时一天要上七八节课。我天天在课堂上看见姗姗，但她却不回宿舍住。

雯说，姗姗是从本校考上来的本科生，男友是她原来的大学同学，家是本市的，姗姗平时住男友家。

我恍然大悟。

4、

在社会奔波几年后，我的心有些疲惫。重回校园，就好像一只漂泊许久的船在安静的港湾停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再读三年书，这也算人生的小确幸吧。

晚上，我去教室看书。

都是单身狗的我们，没有恋人的手可牵，没有花前月下可去，每天不学习干嘛呢。有时候学累了，大家就凑到一块儿聊天，偶尔还会打扑克放松一下。

九点半，我和佳凡、大胖、雯一同回寝室。学校和宿舍不在一个区域，我们每天都在两点之间穿梭，走过一个公园。

佳凡平凡的外表下有一颗活跃的心。他会讲好玩的故事给大家听，会照顾关心人。每次我们从冰冻的湖面上岸时，佳凡就伸手将我和雯拉上去。

5、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学期快结束了。

我发现姗姗逗留在教室的时间比以前多了。放学后，她会过来和我们讨论作业或说话。每当佳凡讲笑话时，她笑得最开心。

她的男友有时下班后来接她。

一个无聊的周末，雯和我去男生宿舍找人打牌。在佳凡的宿舍，我们看到姗姗正和佳凡大胖聊天。雯说，姗姗好像喜欢佳凡。

我笑着说，你不会也喜欢佳凡吧。

雯一甩头，白了我一眼，说，别瞎说。

6、

第二学期，姗姗搬回学校来住了。她说她在学校能多看书，在男友家无所事事浪费时间。

每天晚上，姗姗和我们一起上自习，一起回寝室，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7、

五一长假到了，学校放假，很多同学都回家了。雯去大连看男朋友，女生宿舍只剩下晓丹和我。

孟杰和志军约阿泰、晓丹和我去他们家小聚。

那天天气真好，鸟语花香，空气中涌动着春天的美好。我们三人拎着水果走进小区，孟杰已经在楼下等我们了。

上楼后，志军带我们去厨房。他像变戏法一样从橱柜里拿出一只赤条鸡，然后倒提着两支鸡爪问我们，够不够吃？

我和晓丹洗米剁鸡，志军翻箱倒柜帮我们找佐料，忙活了一通，终于将鸡炖上。然后大家坐在房间磕瓜子，海阔天空地侃，等着鸡炖熟了好吃饭。

诱人的香味传到屋里了。我们跑到厨房，将鸡块盛出来，装在一个大铁盆里端进屋。

我们搬桌子到房间中央，摆好椅子，将热气腾腾的炖鸡端到桌上。志军不知何时切好了一盘西红柿，拌上糖，孟杰将买来的炒花生米也端上来。我们五人落座，启开酒瓶，白沫从瓶口滚滚涌出。我们大喊一声“干”，酒瓶相撞，然后每人对嘴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

我们兴致盎然，纷纷讲起各自的从前。因为都是工作后来读研，大家年龄相仿，人生经历类似，于是有很多共同语言。

一整箱啤酒，我们喝到太阳落山。

8、

第二年，实验课程开始了。大家要泡在实验室做试验，写试验报告。很多人为了准备开题开始查资料，留标本，做预试验，每个人比以前更忙碌了。

不知从何时起，阿泰、晓丹、雯和我开始结伴回寝室，佳凡、大胖和姗姗一起回。这学期，阿泰常来找我，问我一些英语语法问题。

我感觉身边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只有孟杰和志军还一如既往，独来独往，自由自在。

9、

宿舍的姐妹们开始打趣我，说阿泰喜欢我。

躺在床上，想起曾经的恋情，想到爸妈给我写的信，我开始审视我和阿泰的关系。是啊，正如父母所言，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该有个男友了。如果能在校园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阿泰学习认真，单纯而直率，可他，不是我的菜啊，我对阿泰只有革命友谊。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10、

秋风习习的晚上，我们学习结束回寝。阿泰在我身边安静地走着，不像平时那样爱说话。我有些奇怪，但想到明天要和导师讨论课题的事，我的疑问也就转移开了。

快到宿舍时，阿泰轻轻碰了我胳膊一下，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我抬头看阿泰，他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躲开了我的视线。

洗漱完毕躺下，我从书包里翻出纸条，轻轻打开。工工整整的几行字，最末一行这样写到：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没有意外，也没有欣喜，我只是对我将要做出的回绝感到不安。我很想对阿泰说，好啊，我愿意做你的女朋友！可我的心没有任何波澜。

11、

阿泰终于和我若即若离了。晚上回寝室他不再和我一起走，但在教室还和我还保持着同学间的正常往来。我没有对别人说起阿泰向我表白的事，我不想给他带来任何影响。我们都想维持住那份友谊。

一段时间后，当我看到阿泰对另一个女生热情起来，我并没有什么不爽。我理解阿泰，我由衷希望他在毕业前能找到一个女友。

12、

去水房打水，路上遇见了班长。寒暄几句后，班长突然问我，你觉得孟杰怎么样？我鄂然。孟杰是好人，可我，喜欢的是志军啊。

我说不清志军是什么时候引起我注意的。我发现志军有一种成熟男人的味道。他话不多，喜欢坐在教室角落里心无旁骛地看他的书。他手臂下夹着一本厚厚的《耳鼻喉医学》，总是低着头走路，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志军嗓音低沉并富有磁性，偶尔冲人一笑，有一种无邪的天真。

我怦然心动了。

13、

研三。大家开始准备毕业论文，学习进入试验阶段。

有同学去外地调研了。雯以交换生的身份去了日本，孟杰和晓丹去了上海。我则留在学校，开始做预试验，查阅临床病历，收集肿瘤患者的血清标本。

有一天，我在校园里碰见了阿泰。阿泰带我去饲养室看他养的小白鼠，他的课题是研究中草药对雄性小白鼠生殖细胞的影响。我问他和那个女生相处得怎样，他说还好。

北方的冬天很冷。到了周末，校园变得冷清。夜幕降临了，我突然想起志军。我有些想家，想去找他，和他说说话。

从实验室出来，我在路边的水果滩买了一大块西瓜，提在口袋沿空荡荡的学院路向志军家走去。

开门看见是我，志军有些意外，但也很高兴。我想，在这个深冬的夜晚，独自一人的志军应该和我一样，是孤独的吧。

志军倚在床头，头靠在手臂上。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听志军讲他过去的故事。志军说他家很穷，他母亲生病时，因为缺钱而无力回天。他说他必须考研才能离开县城。志军的哥嫂在供他读研，他想毕业后好好报答他们。听了志军的经历，我终于明白他的眼神为什么那么深沉。

志军起身说，我们吃西瓜吧。他去厨房拿来一把刀，一边切瓜一边问我，多少钱一斤？我说，这块西瓜七块钱。他拿起一丫西瓜递给我，说，这么贵？快吃吧，一块西瓜一块钱呢。

我笑了。

14、

有空的时候，我就去找志军，我们去学校附近的小店吃饭。我们点回锅肉、锅包肉、水煮肉，我和他都喜欢吃肉。我知道他租房子花钱多，每次要付钱，但志军从不让我付。

有时候我和志军会喝啤酒，当地产的啤酒很有劲很好喝。我们边喝边聊，志军说远在上海的孟杰打算考上海那边的博士。

外面黑漆漆的，可小店里灯火通明。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新闻联播，窗外北风在吹，看着对面畅谈中的志军，我觉得非常温暖。

15、

圣诞节，我和志军走在马路上。

天晚了，马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志军说，我们去网吧待一会儿吧。

我们走进一家烟雾缭绕的网吧，在角落里找个位置坐下。我们一起看了会儿新闻，我想起我还没有电子邮箱，就说，帮我建一个邮箱吧。志军说，去雅虎吧，我的邮箱就是雅虎的。注册邮箱名称时，志军说，两千年就快过去了，你不如在名字后面加个零零作个纪念。

从此，我有了一个千禧年的电子邮箱。

16、

寒假快到了，我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

志军来我的实验室找我。等我忙完，志军说，今天我请你吃饭吧。

他带我去了一家很像样的饭店，还要求给我们一个包间。

落座后，看到志军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的第六感让我感到不安。志军点了几道菜，都是我爱吃的。他一直没说什么话，直到给我满满斟上一杯啤酒，再给自己斟上，然后终于开口了。

志军语气低沉地说，我从来没有给你讲过我的感情经历。我原来有一个女友，是在北京认识的。那时侯我在一家中医诊所打工，她是那个中医老板的女儿。我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她妈嫌我穷，后来就强迫我们断了。前几天，她给我打电话了。

杯里的酒我喝不下去了。我的头大大的，心空空的，我没想到我和志军的关系好好地在发展，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女友。

我不想再在学校待下去了。试验一结束，我和导师请假，去北京了。

17、

半年后。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我回到学校。外地的同学开始返校了，晓丹、雯、孟杰也都回来了。

阿泰和那个女生分手了，女生成了大胖的女友，这着实让我惊掉下巴。可怜的阿泰。

但阿泰的自我修复能力还是蛮强的。阿泰在实验室修改着他的论文，完善他的统计学方法。功夫不负有心人，阿泰的论文在答辩时获得了优秀论文奖。

孟杰和晓丹去上海后开始交往，现在他俩出入成双。一年不见，孟杰长胖了，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他说他的博士考试很顺利，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去上海读书。

见到志军时，志军刚从山东看女友回来。他说他毕业后会去山东。

18、

为了庆祝论文通过答辩，姗姗、雯、晓丹、孟杰、大胖、佳凡和我去江边舞厅跳舞。我们在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下蹦啊跳啊，尽情挥洒着激情和笑容。

晓丹、孟杰和我坐下来在吧台休息，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看着舞池里跳得很嗨的姗姗和佳凡。

天亮时，我们从舞厅摇摇晃晃走出来。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大胖和佳凡扯着嗓子大声高歌，仿佛在向我们最后的校园时光告别。

19、

雯悄悄和我说，姗姗和男友分手了。

一个闷热的午后，宿舍里只有我和姗姗。看姗姗情绪低落，我问她，没事吧，姗姗？姗姗从床上坐起来，说，和你谈谈心好吗？

姗姗开口说起她和男友的事。她说，那天我们跳舞回来后，男友在楼下等她，让她解释和佳凡之间是怎么回事。两人大吵一架，男友情绪激动，挥手打了她一巴掌。

原来是这样。

姗姗越说越情绪激动，她忿忿地说，当初和男友在一起，就是因为他对她好。如果有朝一日他打她，她就和他分手。

20、

要毕业了。

我在食堂碰见了佳凡，于是坐在一起吃饭。聊了彼此的近况后，我问佳凡，你和姗姗之间是怎么回事？佳凡说，我没想到闹成这样。姗姗跑来问我，如果和男友分手，愿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我问，你喜欢姗姗吗？

他一时无语，随后点了点头。

21、

毕业典礼那天，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大家的心情和蓝天一样晴朗。典礼结束后，穿着硕士服带着硕士帽的毕业生在学校操场上说说笑笑，三五成群地结伴拍照。姗姗和佳凡向我走过来，佳凡给我和姗姗拍了一张合影。

集体照时，我站在晓丹身边，回头看了看站在后排的孟杰、志军、阿泰、佳凡和大胖。阳光下的他们都有着快乐的心情么，还是像我一样，一丝欢喜一丝伤感？

那些表情是那么平淡，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想看出什么来呢。

22、

光阴荏苒。

我在北京成了家。一年后，我在我工作的医院生下了儿子。

姗姗和佳凡留在了母校。姗姗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她和佳凡的儿子和我儿子差不多大。她在电话里嘻笑着，说佳凡在旁边捣乱，不让她好好说话。

阿泰在南方的一所医学院当了老师。据说他干得不错，找了一个本地高中老师结了婚。

志军去了南方。我出差去他的城市见过他。志军最终还是和女友分手了，她说他没出息。后来志军南下，改行考取了律师证，在一家律师事务做医疗纠纷方面的官司。他现在的老婆是一个法官。

坐在那家雅致的餐厅，看着发福的志军，想起当年我们一起吃饭的情景，感觉像梦一样。

晓丹跟随孟杰去了上海，他们一毕业就结婚了。

雯毕业后回了故乡，没有嫁给等了她三年的男友。

23、

那次出差后，我再也没回过母校。

读研三年，校园里的爱情故事像花一样悄悄地开，又像花一样悄悄地落。

那座北方之城，连同我们的毕业照，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

很小很遥远很安静的一座城，记载着我和他们的青春，心动，和失落。

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完〉

创作体会：

在我不同的人生阶段，我读过不同的书。硕士研究生三年，是我读得最快乐的一段时期。

那三年，世界发生了很多事：千禧年，北京申奥成功，互联网开始普及，国内经济在蓬勃发展，北朝鲜和韩国在寻求对话，世界忙着签署各种宣言。

对于我，安安静静的三年校园生活，像一个港湾，我的风雨人生在这个港湾里软着陆，并停泊。在这三年里，我的心态走向成熟。我收起了我有生之年的种种矫情和不快乐，修复内心创伤，建立起完整的自我。那三年，我拥有很多快乐：青春最后的尾巴、努力奋斗、友情，以及爱情的花开花落。

现在，那段岁月离我越来越远了。

记忆却从未远去。

每次回首，内心都无比温馨。

仅以此文献给带给我快乐的同学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