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职业演员,但我从小就喜欢表演。大约四五岁的年纪,跟小朋友玩过家家,渐渐不满足,给自己加上各种角色设定。上了高中、大学,加入话剧社团,参与微电影大赛,总之各处寻找演戏的机会。表演是唯一一件能够让我的灵魂瞬间点燃的事情,也是磕磕绊绊好多年仍没有放手的事情。我不信如此长久的爱好甚至梦想全出自偶然,不禁自问:当我热爱表演的时候,我在热爱什么?
这个问题既容易回答,又不容易回答。我可以说:“我喜欢表演是因为我想体验不同的情节,想把无处释放的丰富的情感在戏里展现出来。我醉心于对自己的控制,对虚拟情境的相信与应对。”但这种陈述并没有涉及更深层的东西,没有讲明白,我究竟是为什么想要这一切。
显而易见,我给出的理由中并不含有“观众”这一元素。我很清楚,我并不在乎表演时呈现的样貌是否有人欣赏;哪怕是从他们的赞美中获得快乐,也不过是由于人类共有的虚荣心,不过是因为得到认可就拥有了继续演下去的资格。那么,我关注的是我自身的体验。
我曾狂妄地说,除了戏剧影视之外的所有领域,我都毫无兴趣,从事那些职业只能称为“忍受谋生”。因为我只对自身及自身的行为感兴趣。就算是拍电影、写剧本等等,同样是渴望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状态、自己心里的激情呈现出来。当然,不演戏也可以关注自己,也可以关注自己的行为,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但是我没有这么做,并预见了它的乏味和自我禁锢的危险。这又引向了另一端:我渴望逃离自己。
对自己的身份和形象我不总是认同,甚至试图反抗。我想体验多种口味的生死,可是人生只有一次。我想让事情处于掌控之中,可是人所希望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鸿沟是如此巨大,永远无法逾越。所以我选择了名正言顺地踏进一个又一个人的生活里,离奇曲折的情节潮水般向我涌来,我接受它们的诗意和美感,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我玩弄时间,利用这种把戏假装克服局限,好像真的拥有了时空变形的能力。我试图钻进人物,与他们额头顶着额头,尽量“变成”他们,但是时间一到又把他们推开。在这种情况下,越是靠近就越是远离,多么不负责任又多么全心全意。
还有现实生活多不能容纳的,过于丰富和热烈的情感,我让它们在戏里苏醒,活蹦乱跳,给它们带上合理的面具。这是为了应对人与世界的偏离,应对内心深处对“理由”和“意义”的渴求。而对自己恰到好处的控制,让我体会到某种“自由”,随心所欲支配自己的能力。这种自由也许终究不是真实的,但它带来的关于自由的感觉却是如此强烈。
于是,我对表演的热爱,一端是对生活的迷恋,恨不得舔遍它在所有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因这迷恋想要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恒,至少是长久;另一端是对生活的不满和恐惧,不愿意简单直接地接受它本来的样子,极力和它保持安全距离。两者撕扯着我,在剧烈的撕扯中巨大的力量和激情爆发出来,这就是我的热爱。这样的热爱是原始的、本能的,亦是终极的。它涉及的问题是人对自己面对的一切抽丝剥茧后产生的本质的思考。在这个层面上,虚荣、名利、安逸等等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很喜欢话剧演出后的谢幕,演员穿着戏服走出来,向观众鞠躬。也许他们在戏里惨死,也许悲伤也许绝望也许万劫不复,但是生活击败了戏剧,他们依然可以快快乐乐地笑着出来,毫发无伤地做回他们自己。可以见得,我心里一直持有这个“假”的前提。然而,另一方面,表演需要信念感,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努力激发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反应——鉴于上文提到的热爱表演的理由,我当然是个体验派。在真与假的复合态下,信念世界与现实世界开始交叉渗透。我对现实世界有根深蒂固的否定倾向,试图让它显得不那么真实、咄咄逼人,而并列的另一重世界的引入无疑起到了冲淡的作用。与此同时我又不能让另一重世界过分增重,否则它又会变成新的支配我的世界。两个世界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我在其间自由穿梭。
比热爱更深一层,表演是我对抗世界的一种方式。我对待世界的的态度和面对自己的态度体现在这种“爱好”里。所以,我难以割舍,放不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