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曾开过花

在我眼中,许小全不是个善类。

突然要讲许小全了,我有些紧张,这不只是因为在他身上,曾发生过太多我自己都无法确信的故事,也因为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过。

那是1997香港回归的一年,我七岁,住在临街商店楼的二层。楼下泡馍馆终日人满为患,好像为了庆贺,全城人都涌了进来。店里店外透着一股膻气,倒地的木凳上都粘着羊肉片。那阵子,周围老鼠突然多起来,因为剩羊肉喂饱了猫,它们对老鼠的兴致消失殆尽。这一年,来吃泡馍的多是工厂下班工人——在改革春风总也吹不到的这里,国营工厂依旧是多数人的选择。

手掰饼、滚圆的汤和小碟糖蒜,抚慰着每一个体力透支的白班工人。他们吃饱后,会蹲在路边点一根烟,等吸的烟把烫手时,许小全妈就会打开临街铺子的窗口,推出一个铁制托盘。里面放着黄鹤楼、猴王、兰州和几种价格不贵的香烟。

男人们买了烟,吃饱了坐那聊天,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中年男人的琐碎要比女人可怕的多,他们声音热烈而粗犷,语气浓稠无所不谈。昏黄的午后吃饭人少,泡馍馆并不急着空出桌椅,这种自然的便利吸引着越来越多男性。到后来,抽烟的不抽烟的,年老的年少的,上班的不上班的都要在下午来泡馍馆门前坐一坐。

这好像成了小城男人们隐秘的约定,他们带来各式各样的话题和越来越多的烟。这种远处看来云吞雾绕的阵势惊动了消防,他们带着高压水枪匆匆赶来,却被眼前景象惊的说不出话。后来没人再追究是谁在那天拨通消防电话报的案,因为就在同年12月,房东收回了这一黄金铺面”,泡馍馆,关了。

这一变动对许小全家的生意带来致命性冲击,男人们不再来吃泡馍,也就没有人买烟。黄鹤楼和兰州放潮在床下的铁箱里,没了羊肉片,老鼠又少了起来。泡馍馆关停第二日,好像是知道生意不会再有起色,许小全他妈用水泥抹了临街铺口,回造纸厂上班了。一楼铺面被收回,他们一家被迫搬到了二楼。

这是七十年代建的公房,墙面用青灰泥浆上了腻子,三个楼洞依次打通,走廊扶栏雕了镂空的牵牛花。从远处看,整栋楼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又像一座盘曲的密林,里面生活着形形色色的劳碌人群,这种环环相扣、相依伴生的邻里关系,仿佛将每个人的命运都串联在一起。

几天后许小全家搬到了二楼东侧,那是间阳光很好的房子,离公厕不远不近,不会因为尿急来不及赶去,也不会被夏天的骚味熏的睡不着觉。更重要的是,他家到我家的距离只有三个跟头,是我喜欢的数字。那时候我刚学了跳舞,擅长用翻跟头的距离来测量一切长度——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动作。

那位舞蹈老师终日涂着口红,穿一身黑色舞蹈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但有三道褶的脖子。不知为何,她酷爱翻跟头这一动作,前后左右通通亲自示范,一遍遍的教并乐此不疲。以至于那几年每当看到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在地上翻滚时,都会忍不住上前问,是否上过郑老师的舞蹈课。

泡馍馆停业对整栋楼影响最大的,除了许小全家,就是我家了。那家泡馍馆从我爷爷那接手,到爸妈这里已经是第十年。它曾创下小城泡馍馆日销量第一的纪录,也同时兼备了茶馆和夜宵铺的功能。有人半夜在店里买醉,有人坐在那眉来眼去,情愫暗生。在没有24小时便利店的年代,这家泡馍馆是小城的“奇迹”。你永远不知道它的肉汤里添了什么让你如此迷醉,也永远不明白老板为何总有精力熬过每个清晨。

这些我也不懂,小孩子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我永远不知道哪件重要,哪件不重要,所以不要来问为何我家做了半辈子生意却依然付不起涨了价的房租,就像我记不清许小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有些事情,永远没有答案。

二.

之前说过,在我眼中,许小全不是个善类。这念头从来没有根据,但我坚信不疑。因为他就是这样一种人——总是能不费力气就从我这拿走许多,卡片、玩具、两根红豆沙和我妈做的鲜肉包。可我总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我从未深究过一个十一岁男孩的心理,但那年的许小全,抛给了我这个问题。

春天到来的时候,许小全妈正式上班了。这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冬青舒展,迎春花一簇簇开着。没人管着的许小全开始经历人生中第一个"抽芽”的季节。1998年,小城有了叫作游戏厅的地方,这种潜滋暗长的斗技场所吸引着每一个春天里的少年,而我亲爱的好邻居“许小全”,也誓要为这洪流推波助澜一把。

很快,他高超的斗技天赋和热爱社交的性格笼络了一帮男孩子,他们在下午第一节课间溜出教室,躲过门口终日听曲的大爷,翻墙小跑,在下午三点准时集合在张记花圈店门前——这是闹市区极隐蔽的一家游戏厅,从外面看只是售卖丧葬用品的普通小店,而仓库门后却通往游戏厅。那个春天在小城最繁闹的街上,没人会注意跑进花圈店的孩子,也没人关心他们去做什么?于是许小全们便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消失在街角的花圈店。

这一异常举动并未引起许小全妈的注意,她唯一看到的,是许小全用红色圆珠笔改过的分数。这数字增长惊人,从期末的六十到九十。许小全妈被这一变化弄得笑逐颜开,逢人便夸,后来整个造纸厂车间都知道了许小全成绩飞涨的励志故事,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闻鸡起舞、深夜还看到许小全窗前亮着灯”的故事,经由工人们想象,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惊觉许小全变化的同时也暗暗训斥了自家的贪玩孩子。然而大人们的羡慕和孩子的委屈还未引爆,许小全的“秘密”被前来家访的班主任揭晓——原来他在9的后面多加了0。

听说那天老师走后,许小全爸妈骑着车子从城东找到城西,半个人影都不见。眼见天快黑了,不知怎的路过花圈店,看到柜台前站着个许小全同班男生,心说孩子没事来什么花圈店,出于好心停下车子走进去。一看有大人来,老板倒很淡定,问许小全爸妈要买点什么,又装作整理花圈的样子对那男生使眼色。看到许小全爸妈,男生脸涨的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在气氛变得尴尬时,后门被人推开了。

那天“老铁牛肉铺、阿三卤肉店、红红理发馆”以及所有晚闭的店都亲眼见证了许小全的哀嚎,从街的南头到北侧,许小全几乎是被拎起架在自行车前梁。许爸在前面骑,许妈在后面骂,就这样从西四路骑到了沈惠路。再见到许小全的时候,他脑袋上贴着纱布,左脚崴了,一步一跳地扶着墙。许妈在他身后,依旧不停地骂着,左手挂了绷带。

后来听我妈讲,那天他们三人从沈惠路骑来,经由那条著名的“洗发廊”,夜渐了,路边隔间里都亮起红紫色的灯。大概是很少晚上从这里走,许小全爸妈在那一瞬间都有些迷醉。“就是突然分不清方向,四周一片黑,只看见那些红灯闪啊闪的”许小全妈回忆起当时场景,喃喃说道。然后,她就听见前面横梁上趴着的许小全大叫起来“坑,坑!”,还没来得及看清,许小全一家连人带车的冲了进去。

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一点,旁边发廊有人尿急出来,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哭腔,还没尿出来便吓得一个激灵往回跑。刚跑到半路又听到有人喊救命,这才觉得不太对劲,喊上人拿了手电筒往坑里照,看到许小全一家灰头土脸的坐在坑底,摔掉了铃的车倒在一旁。事情过去很久,许小全妈都坚持认为是花圈店的晦气撞上了那晚的清明节,而许小全告诉我,他记得那夜红色霓虹着魔般的美。

三.

受伤后的许小全收敛很多,脚崴的唯一回报就是没有挨打。许妈跟厂里请了一个月假,每日坐楼下晒太阳。许小全也请了一个月假,在家看书。那是夏季到来前的一段日子,白天长起来,夜不再那么难熬,风也逐渐加了湿暖的味道。这时候每天放学我都会跑去五三班门口,取许小全的作业本。

那时候我爸妈去别处谋了职,回来很晚,于是送完作业本我就顺道留下来吃饭。记忆中,许妈长得高且壮,尤爱吃肉,但爆炒蒸煮样样不精。她烧肉从不上色,大块红烧,进锅前红色,出来后肉变得煞白。为此我常常借口有事逃避去他家吃饭,但许妈为人极热情,宽厚有力的臂膀揽着我,便带进门里。

后来我想,那时唯一支撑我每天去吃饭的,大概只有许小全了吧。因为晚饭后,便是许妈打麻将的时间,这时候我会和许小全悄悄打开VCD机,听那盘好歌荟萃100首。“甜蜜蜜,你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儿开着春天里”,邓丽君的声音从音响中传来,许小全捏着嗓子跟唱“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他的声音清脆,细弱,在还没变声的年纪,模仿起来有模有样。他总会一边唱着一边迈步划着圈,和着每一个字,每一颗音符,摆动着他修长的双手。

不想听歌时,我们就看电视,从一调到二十,又从一开始,循环往复。有天调台时画面突然切换到某个近海小国,一家人住在飓风中心位置,却无处可去。随着飓风临近,他们的猫被卷走了。看完后许小全突然沉默,然后抬头问我“你说猫会不会吹来这里?”他的眼神闪出一丝兴奋,透出十一岁男孩特有的期待。

在那之后,我们认真讨论过“猫从沿海到内陆要吹几天”、“猫都喜欢吃什么”以及“怎样说服许妈”诸如此类的问题。后来我们心里都有了答案,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但十年后当我抱着自己的第一只猫走在陌生的异乡街道时,脑海中又不断浮现出那天许小全的脸。

到夏季时候,许小全的脚终于好了,他不用再整日待在家中,但也没有了一个月长假。记忆中,夏天总是漫长无终,明晃晃的太阳穿过头顶每一片梧桐。傍晚操场腾起来的热气撩动着脚踝和裙裾,草木开始疯长,葱郁的漫过整个小腿。许小全就站在另一头,确切的说他站在一个三米高的看台上——一所七十年代高校的老旧水泥看台,在杂草的挟裹下成了最佳的乘凉去处。他欢快的在上面又蹦又跳喊我过去。

半人高的草丛激发着我的想象,我极不情愿并有一丝胆怯。但许小全实在太奇怪,他的声音从来都像拥有魔力一样令我言听计从。我提起裙子,一步步试探,东倒西歪的朝着看台迈进。就在踏上看台的那一刻,我抬头发现,许小全不见了。刚才那个还在看台上蹦蹦跳跳的他,一瞬间没了踪影。我有点慌神,忘记喊他的名字,竟在看台上跑了起来。那扬尘夹着六月傍晚粘腻的风,包裹着我的鼻翼和眼睛,街上橘色的灯光和花香让我有点混乱不清。

突然,许小全的声音从操场另一边传来,他喊“哎!转身看啊”。就在话音起落间,一束火花在我头顶绽放。那天,我可爱的邻居许小全,跑遍全城用积攒的压岁钱买了最大的烟花。那是6月21日,白昼最长的一天,那个下午,坐在水泥台阶上的我喝掉了一整瓶汽水。那天,连续骤降的雨突然停了,街角的馄饨摊刚刚支起,有男孩子跳过积雨的水坑, 紫色的槐树花被打落,里面爬进一只找蜜的蚂蚁。

等等,请容许我想一想,那天还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我始终不明白许小全为什么要去放烟花,也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认识他。我们俩的第一次碰面又在哪?我问起许多人,没人想起他,我甚至怀疑我家也从未有过泡馍馆。

亲爱的朋友,我有点慌乱了,你们知道我记性不好,总是遗漏掉故事的下半段。但是我确信许小全,他一定是真实存在过的,不然那些年我是跟在谁的身后奔跑,又是为什么一遍又一遍的去敲那扇永远半掩着的门?也许,答案只有我一人知道。

1997年的那个下午,许小全一家从店铺搬来了二楼,那天我趴在上了锁的绿纱门里向外望。不知道是什么季节,阳光格外的好,也不知道为什么,许小全的爸妈过了很久都没来。他从昏暗的一楼拐角走上来,左手提着书包,用右手的钥匙,打开了国2-01那扇门。瞬时,阳光像是喝醉般摇晃着跳出,橙黄的空气一应俱动,却又忽然停住,缓缓落在他的肩头。“一小”放学的铃声响起,梧桐树上的喇叭开始高歌《公元1997》,“我悄悄地走进你,让这永恒的时间和我们共度,让空气和阳光充满着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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