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秋刚走进图书馆大院,大成骑电动车刹在她前面:“大老远就看见前面一美女,原来是许主任啊。”又瞟一眼她的高跟鞋,“好鞋配美女,许主任今天像模特。”浅秋笑,不语。她只想快点进办公室,鞋是新的,今天第一次穿,脚后跟已经磨出水泡,疼得紧。
在走廊迎面碰到老魏。老魏盯了浅秋三秒,略带夸张地说:“哟,小许怎么长高了?比我还高呢。”浅秋不好意思,还长什么个啊?是鞋跟太高了。与老魏擦身而过时,她看见老魏头顶上的一撮白发。
终于进了办公室。浅秋如释重负倒在沙发上,把双脚从鞋里拔出来。端详两个脚后跟,一个磨出老大的水泡,另一个已经破了皮,露出粉红的肉。她有些沮丧。
浅秋提起一只鞋,蜜糖一样的粉色,优雅的鱼嘴造型,镂空的网状鞋面上镶缀着几朵玫瑰花,花蕊中的大颗水钻闪闪发光。无论是价格还是款式质地,这双高跟鞋都让女人们艳羡。
“呀,好漂亮的鞋。”正愣神,风风火火的杜丽推门进来。杜丽一把拿过鞋,一边欣赏一边口里啧啧有声:“这鞋不便宜吧?一看就知道是国际广场的正品。”她把高跟鞋穿在脚上,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猫步。
“哇,鞋跟真高,有八公分吧?浅秋姐,你不是最讨厌穿高跟鞋吗?怎么这回下这狠的手,买这么时尚的鞋呢?”
你喜欢就穿着吧。浅秋赤脚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创可贴小心地贴在脚后跟,再换上平底布鞋。这是她特意为上班准备的,工作时间在几个阅览室进进出出,穿着布鞋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是对每一个阅读者的尊重。即使阅览室里没有一个读者,浅秋也要保持这种安静,她总觉得书架上的每本书里都藏着一个思想者,她不能随意地打扰他们的思路。
“浅秋姐好大方,可这么贵重的鞋我可不敢据为己有。我猜呀,肯定是陶局长买给你的吧?那样的话我还是赶紧脱下来呗。”杜丽有点不舍地换上自己的鞋。
杜丽说得没错。高跟鞋是丈夫陶然半月前从省城买回的。当时陶然几分得意地说,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漂亮吧?一千多块呢!穿出去保证让人羡慕嫉妒还要咬着牙恨。
不想给丈夫泼冷水,浅秋当场试穿了鞋,但她装不出激动和兴奋,只是微笑着说“买这贵的鞋还是头一次”,似乎这就是回报给丈夫的最好夸奖。为什么呢?因为穿着这双高跟鞋,浅秋浑身的别扭和不自在,往前每迈一步都觉得不稳当,担心一个踉跄被绊倒。
陶然经常给浅秋买礼物,按理说做丈夫的如此用心,应该是妻子的幸福,足以在女人堆里炫耀炫耀,晒一晒。可浅秋心里却是一种“不说出来自己难受,说出来又似乎理亏”的尴尬。陶然买的礼物十之八九不是浅秋中意的,哪怕浅秋已经明确告诉他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最后陶然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去买。也就是说,陶然几乎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决定浅秋的选择。浅秋讨厌这种“被决定”。
打开鞋柜,除了这双高跟鞋,浅秋其它的鞋子全部是平跟或者坡跟。浅秋喜欢如履平地的感觉,想跑就跑,想跳就跳,脚下的每一步都踩踏得笃实安定。
中午,浅秋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说,表哥打算让儿子读本市第一高中,让陶然帮帮忙。
“妈,一中录取分数是590,表哥孩子这次中考只考了320分,这忙怎么帮?”
“对于别人是难事,对于陶然那还不是张张嘴就能解决。”
“妈,即使学校愿意收,表哥还得交至少三万块的择校费啊。”
“你表哥如果有能力交钱,还找陶然干嘛?”
浅秋的态度让母亲生气。母亲生气也能理解,给子女择校是中国式父母的头等大事,没关系的钻天打洞找关系,像浅秋这样明摆着有关系的,为什么还要推三阻四?一个女婿半个儿,丈母娘找女婿办事,应该赴汤蹈火才对呢。
挂掉电话后浅秋有点失神。这段时间陶然特别忙,暑期即将结束,新学期马上开始,他这个教育局长岂有轻松的道理。小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条关系链上你牵着我,我连着他,找陶然的人络绎不绝,不是电话就是登门。浅秋不大管这些,置身事外,从不过问。但偏偏一些人并不直接找陶然,而是首先咬住她这个局长夫人,美其名曰“曲线救国”。浅秋郁闷得很,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不知不觉“被左右”了呢?
看一眼沙发边上摆着的那双高跟鞋,浅秋觉得心里堵,一些情绪左冲右突想发泄出来,但她其实很清楚,憋着恐怕更好。她怎么发泄?说自己不喜欢陶然买给她的包括高跟鞋在内的礼物吗?保准有人批评她“不知好歹”;说自己很烦那些讨好局长夫人攀附局长关系的人吗?肯定有人背后讽刺她“矫情”。
罢了罢了,还是把徘徊在嘴边上的话咽回肚子里去吧。
下午五点快下班时陶然打来电话,叮嘱她准时赴约,并补上一句,要不要司机来接。浅秋说不用。
把办公室收拾了一下,浅秋准备换上高跟鞋。鞋子买回搁了半月,陶然问过两次,说那是穿在脚上的,不是收藏品。前天陶然告诉她,今天有个很重要的私人晚宴。陶然的样子很神秘很激动,叮嘱浅秋一定要慎重对待,一定要“亲热人”,不要一脸知识分子的清高。
市长夫人46岁生日,举办一个极小范围的聚会,陶然夫妇能够获得邀请,陶然当然觉得是莫大的荣幸。浅秋偏偏极不合时宜地问能不能不去,陶然立马拉长脸:“不是我批评你,这种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倒不以为然。我又没让你操心费神,你只需要盛装出席,其它事都由我来安排。”
浅秋换上高跟鞋,对着手机屏抹了口红。走出办公楼时,看了一眼玻璃门里隐约的身影,烟灰色真丝连衣裙,蜜糖粉的八公分高跟鞋,浅秋叹口气,觉得自己像戏里的人。
豪华气派的会所VIP房,二十多人团团围坐餐桌,不知道是自己近视还是餐桌确实太大的缘故,浅秋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眉眼模糊。服务员不停地布菜,不停地为客人斟酒,客人们频频起身离开座席,走到市长夫人身边敬酒,恭祝市长夫人生日快乐青春永驻。浅秋拘谨,这些人不好好坐在桌边享受美味佳肴,而是走马灯似的穿插敬酒,她觉得很滑稽,相形之下自己便很有几分手足无措了。
好在大家都很忙,忙着一次次掀起酒宴的高潮,所以浅秋一个人的沉静被热烈的气氛淹没了,可以忽略不计。她跟着陶然挨个敬了一轮酒之后,便让陶然继续去唱独角戏,自己心安理得地被淹没。
酒宴之后的节目是K歌。这是顺理成章的程序,酒兴高至,就要尽情放歌。
浅秋很想退场离开。可现在不行,陶然一手安排的那件事情需要浅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就像陶然说的,在那件事情上,浅秋没操什么心,没费什么神,只需要出面配合一下,哪还能抱怨呢?否则就是太不懂事了。
市长高歌一曲之后,市长夫人起身去洗手间,陶然赶紧碰碰浅秋的胳膊,给她递了个眼色,然后鼓掌欢迎市长再来一首。浅秋犹豫了一下,拿了手包也去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市长夫人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浅秋从手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送到她手上,说一份薄礼,不成敬意。市长夫人推辞着说,哎呀你和陶局长怎么还讲这个礼呢?接你们来玩玩,亲热一下而已,拿回去吧,拿回去吧。
浅秋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看到市长夫人的包放在洗手台上,拉链半开着,并赶紧把首饰盒塞了进去。
“哎呀,你看看你,真是让人不好意思。”市长夫人轻轻拍拍浅秋的手。浅秋正在想怎么应答,市长夫人已经岔开了话题说:“咦呀,你的鞋子和我的好像是同一款呢。”浅秋顺势低头,市长夫人穿着一双金色的高跟鞋,鞋面上镶缀着几朵黑色玫瑰花,同自己的果然相似。
重新回到欢歌笑语的房间里,有人提议市长和夫人共舞一曲,众人拍手叫好。音乐响起,邓丽君的《夜来香》,市长和夫人踩着节拍共舞,紧接着又有两对男女相拥着起舞。不知为什么,浅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市长夫人的脚步,看着那双高跟鞋跟着她一起轻快地滑动,旋转。浅秋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高跟鞋穿在自己脚上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感觉,为什么市长夫人却能轻松驾驭得似同凌波微步。
陶然又碰了碰浅秋,浅秋读懂陶然的眼神,点点头以作回答,然后说,我头痛,能不能先走?陶然皱了皱眉,“你还没有邀请市长跳舞呢?”
“我脚疼。这鞋跟太高了。”浅秋皱紧眉头。
陶然看看浅秋的脚,听出她话里的烦躁,虽然扫兴,但还是同意了。
走在街上,鞋跟敲击地面,笃笃笃,一声声像敲在浅秋心里。脚后跟虽然有创可贴的保护,但浅秋仍然感到轻微的疼。她想到了那个首饰盒,里面是一只金镶玉手镯,陶然亲自去买的,两万八。
浅秋记得陶然跟她讲过给市长夫人准备生日礼物的几个方案,以及这件事情对他的意义和重要性,似乎还征求过浅秋的意见。但浅秋知道,任何事情,陶然都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不管浅秋喜欢还是不喜欢,陶然自有独断行事的套路与目的。既然如此,浅秋何必费那份心神。陶然不菲的花费对于她来说,似乎也只是一个数字,在心里惊不起什么波澜了。
但此时脚后跟隐约的疼痛扯着浅秋的思虑,她很想知道,市长夫人穿着八公分的高跟鞋,她的脚真的从来没有疼过吗?
一个趔趄,浅秋差点摔倒。她低头看着脚上的高跟鞋,溶溶的路灯下,粉色的玫瑰花像笼在一层薄雾里,面目暧昧而模糊。还有几分钟就到家了,她突然觉得再这样下去,短短的几分钟都会无法忍受。她从鞋里拔出脚,弯腰把鞋提在了手上。
赤足站着,初夏的夜晚,路面还残留着白昼阳光暴晒之后的温度,这温度像暖暖的抚慰,让浅秋如释重负。
浅秋手提着高跟鞋,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轻轻缓缓的,她太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阅览室,徜徉在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