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听着,卡邦!我们一定得活着回去,对吧?”在船舱中阴暗的角落里,萨姆点了一支卷烟,劣质的烟雾散发开来,十分刺鼻。
“那是当然,谁不想活着回去?”那个叫做卡邦的干瘦男人一头蓬乱的红发,正靠着一只废弃的木酒桶发呆,听到这话便长叹一声。实际上,谁也用不着说,两人都已心知肚明,能活着回去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这艘船上一共有十三名苦役犯,卡邦和萨姆也是其中的两个。这是一艘名为“雾花”号的航海探险船,在1478年的时候从西班牙巴塞罗那港出发,怀着想要去东方寻找黄金的渴望,直到现在已经走了五个月,却仍然没有看到大陆。他们迷失方向了,虽然谁都不说出来,但是心中一定都在这样想着。饮用水已经快要耗尽,再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他们全船的人就都要一命呜呼、葬身鱼腹了。
“我们不能跟着他们一起死。”萨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慢慢地说,仿佛在下一个决心。
十三个苦役犯可以算是船长救下的,因为这艘探险船在出发的时候人手不够,而又根本无法募集到愿意跟随前去探险的人(对于这种风险远高于收益的冒险活动,没人愿意参加)所以船长杰斯卡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向监狱以极低廉的价格购买一批苦役犯。这些人原本即将被送去小岛上流放、做苦役了,但船长买下了其中最为健壮的十三人,并且将他们带到船上参与这次航海。
萨姆记得,当时的自己竟然可笑地以为获得了自由,他对和他一起做苦役的另一位犯人卡邦说:“好极了,我们再也不用过着起早贪黑、挨饿、受鞭打、被拘押的苦役日子了!说不定还可以到遍地金矿的东方去,可以发大财哩!” 当他们来到杰斯卡的大帆船“雾花”号上的第一个晚上时,确实也吃了一顿久违的饱饭。
可是苦难很快就来临了,海上生活的艰辛不多久就打碎了他们的全部幻想,他们开始无比强烈地怀念起陆地上的日子,宁愿每天做苦役、宁愿被流放到荒岛上去,也比现在这样的日子要来的好多了。可是,他们根本没有后悔的余地。
如今,饮用水和食物都快要耗尽了,十三个人每天都被死亡的恐惧折磨着,他们不止一次央求船长返航,这其中属那名叫做哈吉的苦役犯最甚,他每一次的央求都是声泪俱下的,无人看了不会动容。有一回,他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船长:“求求您了,就算不看在我们的份上,看在上帝的份上,返航吧,让我们回家吧……”
杰斯卡摇摇头,甩开这一群哭哭啼啼的家伙的纠缠,慢慢地走上洒满了金色夕阳的木制甲板。他的神态既坚定又淡然,通常他很少说什么,也从不呵责那些怯弱了的人,但是船上的人都知道,只要他做了某个决定,那就不会有反悔的可能。
如今船上只剩下三十八个人了。除开那十三名苦役犯以外,其余的都是自愿参加探险的水手,他们最初上船的目的也许是想去寻找新大陆、寻找黄金,但是在经历过五个月的苦难生活而希望依然渺茫的时候,他们的心愿里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将发财忘却掉了。此时他们似乎已有了一种置生死与度外的气魄了,他们只是为了单纯的探索,只是为了在这片从未被人类涉足的大洋中多前行一步、多征服一点而坚持着。但是,那十三名苦役犯却无法拥有如此高尚的境界,他们一心只想活下去,只想回家去。
“卡邦,我有一个能够返航的办法。”萨姆将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一边低声说。
“什么?”尽管没抱什么希望,但卡邦还是问了一句。
“杀了他们所有人!”萨姆一字一句地说。
卡邦大吃一惊:“你疯了?!我们才13个人,他们的数量是我们的快两倍,怎么杀?何况,船长手里还有枪呢!”
“你真蠢,我又不是说明着和他们斗。”萨姆慢悠悠地说,“这样,我有了一个计划,你先去把哈吉那小子叫过来……”
萨姆、卡邦和哈吉是被关在同一件囚室里的苦役犯,所以他们三个理所当然是同一伙的。现在他们三个聚在船舱底部的角落里了,萨姆神秘兮兮而又郑重地说:“听着,我们先悄悄把船上的饮用水分成两份,一份藏在船舱底部的木地板下面,留着我们十三个人以后喝,那地方非常隐秘,大家是不会注意到的;剩下一份里全部下毒,然后装成饮用水快要耗尽的样子……”
那两个人听着都目瞪口呆了,过了许久卡邦才问了一句:“船员们不会不知道水究竟还剩多少吧?”
“他们是知道,可是如果我们假装成是水桶漏光了水的话,他们也不会发觉。这里面有个管理漏洞,你们也是知道的。”萨姆说。他指的是那个原本负责看管饮用水的船员,他两天前刚刚病死了,船长还没来得及指派新的人手去做这项工作。
“下毒,然后呢……?”哈吉战战兢兢地问。
“在得知饮用水马上就要耗尽的时候,船上的人一定会发疯的,他们定会为了争夺水而大打出手、互相残杀……等到这场抢水大战结束后,剩余活下来的人一定会欣喜若狂地去喝他们抢来的那些水……这样,所有的人就会全部死光!”
“这……太可怕了,我不干!”胆小的哈吉被吓坏了,立刻打退堂鼓了。
“白痴,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听着,如果能杀光那些固执的、不肯返航的家伙们,我们十三人就都能回去了!回去后,警察一定以为我们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抓我们去做苦役了!我们很快就能自由了明白吗?!很快就能自由!!” 萨姆激动地说着。
哈吉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们把其他十个人都叫来,这计划必须我们大家一起来完成!”
不出所料,所有的苦役犯对于这个计划都非常赞同,在这艘船上,他们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他们很快做好了准备工作,将大部分水全藏进底舱的地板夹缝中,原先储水的那间船舱里只剩下五桶水,水中被萨姆掺进了他一直藏在身上的砒霜。为了伪造出剩下的水都漏光了的情形,他们还弄了好些个空木桶,在木桶底部凿上几道裂痕,然后同样端端正正地摆在船舱里。
当船员们发现饮用水所剩无几、只够所有人喝三天的时候,最初确实是引起了一场恐慌,每个人被死亡的威胁笼罩的时候都会恐慌。他们绝望地哭喊着:“怎么办,这次我们真的都要死去了!”这艘名叫“雾花”的船,如今真就像雾里的花一样,即将随着雾气消散而毁灭……那十三个苦役犯也都装出绝望惊恐的模样来,这当然是为了让戏演的更逼真。
出乎意料的是,船长杰斯卡一如既往地镇定冷静,他轻声安慰着他的船员们:“如果这是命运的旨意,那我们也只能平静地接受了。我们为了探索自然、探索海洋而牺牲,这一点都不可悲……记住,我们死得有尊严。”
过了许久,船员们竟渐渐的平静下来了,再也没有哭天抢地的人,大家都庄严而静默地等待着最后的时刻,也许这样的结局是他们在决心踏上这艘船时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的。以至于,当他们开始考虑这最后的一点水该如何分配的时候,并没有出现萨姆所想象的那种殊死争夺的场面来。
船长杰斯卡和往常一样在甲板上漫步,这是他的习惯,他喜欢在漫步中思考问题。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船员们全都围在他的身边。
“船长阁下,我们该如何分配这最后的饮用水呢?”一名船员小心翼翼开口问。
“嗯……”杰斯卡沉吟片刻,回答道,“让那些苦役犯们先喝吧。”
“为什么?”船员们纷纷问道,他们确实无法理解,为什么船长要将最后的水先留给平日里怯懦的、贪生怕死的苦役犯们。
“因为我们连累了他们,不是么?我们为了这场探险而将他们牵连进来,如果说我们有愿意为之献身的念头,但他们却一直渴望着活下去、渴望着回家。说到底,是我们亏欠了这些苦役犯们啊。”船长平淡地回答。
听到船长的话,那十三个人个个都宛如石雕一般,彻底地僵在那里,谁能想象得到,这些话在他们心中所激起的震荡究竟有多大。尤其是萨姆,船长的话犹如一把利剑、犹如闪电,直直地刺入他灵魂深处最黑暗的那片天空……
当五桶水摆在了那十三个苦役犯的面前,他们都如死寂般沉默着,然后,由萨姆开始,他们抱起一只水桶,一个一个轮流地喝着,那桶水便在他们十三人的手中无声地传递着。之后,他们一个一个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
没有人知道那艘船最终的结局,没有人知道它最终驶向了哪里。但是我想,他们一定能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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