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不远的政府后花园又添新景,原来荒芜闲置长满野草的水泽之地几经鼓捣,变成了风景优美的休闲湖区。湖水四周青松 、苍竹、银杏、香樟成林,与湖边新修的一座现代化五星级宾馆一起,倒映在幽深湖水里。湖水清绿悠净,却不知其名,横竖看着像极一颗滴落在地面上巨大的水珠,姑且就叫它滴水湖吧!
它好似把周边所有的苍翠都一捧掬起,藏在湖心了!自东面一条小道沿湖绕行,右边是青青竹林,左边是银杏紫薇樟树月桂以及杨柳依依。一叶兰舟静静泊在风摆柳荫处,看似百无聊赖随意漾在柔柔绿波里,却又恣意勾引着路人的眼睛,令人只消瞥上一眼,便会怦然心动: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之勃勃野趣;那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之怆然悲戚;那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之孤绝流盼;那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之冷落凄清,都在人心中荡起无穷回味。
舟事很多,却独爱易安的蚱蜢舟,当她闻说双溪春尚好,便也拟泛轻舟,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那些如烟往事,还是不去触及了吧?那些国恨家仇,怕是已经深入骨髓,只要稍稍提及,便会连根拨起,齐天悲恸便会汹涌而至,所以她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那许多愁!更爱薛涛那“怜我心同不系舟”,本是个伶俐乖巧人儿,却只因小时候对出的诗句一语成谶,便落得个是非飘零身。无论后来如何才情四溢艳惊四方、无论多少有情郎百般拜倒石榴裙下,却还是如不系舟一样,在风雨飘摇中孤独终老。
拐角处,一座木桥横亘眼前,信步而上,见桥下芳草萋萋,似乎《诗经》里所有的水生植物都一股脑长在这里:苍苍蒹葭、参差荇菜,菰荑萱蔓......还有蓼草菖蒲、美人蕉及幽幽睡莲、婷婷菡萏,都散漫随意又姿态优美地随风摇曳着,在清清幽幽的水面上恍惚成千百年前的美丽哀愁与绮丽梦幻。
下了桥,是一方开阔码头,两个苗家女子铜像在湖水边的石阶上一蹲一站,站着的扎着两只麻花辫,端盆提篓;蹲着的脑后挽着发髻,奋力搓揉。无论风雨阴晴,她们都会在岸边捶洗,永不停息,就像远古歌谣里喃喃吟唱的:女人么,歇不得啦!于是女人们生生世世便如中了魔咒一般,一刻也不停地劳作生息。
再往前上几步台阶,便弯到水域狭窄处,却在湖面上架起几弯回廊桥,曲曲弯弯通达对岸。清晨湖面上清清蓝蓝,水烟氤氲,时常会有两个女子着素白或粉蓝便服,铺了瑜伽毯在湖面的回廊桥上做瑜伽伸展:弯腰抬头,盘腿伸手,姿态优美,心境微幽。此情此景,令人禁不住会想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后来发现居然都是熟识之人,一个是我现下邻居,一个是我儿时旧友。两个都是极温婉的女子,该担得起这份美丽的遐想。
湖水清幽,水面常有三两只洣麂(野鸭)在悠闲畅游,划出两道微微绿波,待专门掉过头去看时,它们却先红了脸,害羞一低头,悄无声息地扎进水里,半天也不见出来。湖边的那两座小山林里时常有白鹭一瞥惊人地飞掠湖边,或是飞到湖心的水草里袅袅婷婷地扎进绿草丛里,或是飞上湖边的大树上,收起雪白的羽翼,隐没在绿海深处。
每回来到湖边散步,就好似在诗经国度里漫游,才想起水之诱惑于我来说,似乎是无法阻挡无穷无尽的,或许,这便是我深埋骨髓、不可遏制的生命里的乡愁罢……
打记事起,对水便有着天生的眷恋和欢喜。无论是小时候的溶江、峒河,还是老家的沅江以及大学时代的湘江之滨,都让我深深迷恋,莫名挂牵。
那时住在乾州古城,出门不远,就是碧青的万溶江畔。最喜欢的事,就是穿过长长窄窄的石板路,乐颠颠跑到大舅公家,去找三妹姐玩。三妹姐排行老三,大人们都喊她三妹儿,按辈分该唤她作姑姑,但因只大我五六岁,感觉一点不像大人的样子,便固执地称她为姐。她也不生气,每回脆生生地应了,转过脸来冲我一笑,露出一对好看的酒窝和一口齐整的白牙,勾下头逗我几句,便和她那些伙伴们飞也似地出门玩去了。我也不撵她脚(湘西话:耍赖要跟随她的意思),只堂而皇之地爬上她家的吊脚楼,往漆黑雕花木栏杆上支楞着两只胳膊,迫不及待去看那溶江上往来纷繁的风景。
有时是一只窄长的小渔船,船头站着两排墨绿漆黑的鸬鹚鱼鹰,两只爪子紧紧勾在船舷上,一双眼睛警惕地望着水里。渔人隔得老远将手中的竹篙往它们头顶上一挥,它们便哧溜一下都钻进了水里。不多时,便有鸬鹚次第冒出水面,带勾的嘴里衔着或大或小的各种拼命挣扎着的活鱼。渔人不慌不忙地晃悠过来伸手抓住它们脖子,只轻轻一捏,那鱼哧溜便到了鱼篓里。有时渔人高兴,会随手丢过一两只小鱼,手起腕落处,鱼儿在半空中甩成一道银白的抛物线。那鱼鹰们只消站在船舷上脖子一梗,鱼儿便吞进了肚里。有时碰到一两只稍微笨拙的,伸脖子时一个站立不稳,哗啦一下跌进水里,惹得岸边观战的人们大笑不已,它却不急不恼、不慌不忙地哗啦一声,又轻巧地跃上了船舷。
有时是一群浣衣洗被的妇人,绿幽幽的河水旁,穿着黛青色衣服,三三两两地在岸边青石板上一溜儿蹲着,一边奋力高举着棒槌有下没下地捶着衣裳,一边高声笑闹嬉笑怒骂。最热闹的是碰上浣洗土家苗家头帕或大件被单的,得唤几个妇人来帮忙,捶的捶,搓的搓,拧的拧,啪啪啦啦的捣衣声传到河对岸又反传过来,此起彼落,煞是好听。间或碰到几个光腚顽皮的娃,往那河水里扑通一跳,溅起厚重的水花,打湿妇人的衣裳,引起一阵慌乱怒骂:哪个背时鬼儿砍脑壳的……骂完又忍不住扑嗤嗤地笑,整个河面上顿时洒满她们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了。
有时候舅公家没人,我便会偷偷走到渡船口码头,紧贴着墙根呆呆站着,饶有兴致地看着水面上来去匆忙的人们。却总有人通风报信给外婆,她会不由分说地拉了我就往回走。只因为有个算命先生说我是“水呛水嘿(湘西话:惊吓)”。
搬到城里后,与外婆家在峒河两岸隔河而居。从我家后院的大坪场上,可以眺望到外婆家的吊脚阳台,只不过城里的阳台都换成了水泥栏杆。似乎我赖在外婆家的时间更多。记忆中午睡醒来一睁开双眼,就看见蓝蓝的天上飘着大朵棉花白云,侧过身子,楼下就是清清幽幽的峒河水。好在父亲没有信那算命先生的话,在我四五岁时的那个夏日里,给我缠上两圈粉红色的自行车内胎,便开始教我学习游泳。一年后我已可以甩离粉色圈,在两岸间来去穿梭拍浪自如了。便常和小伙伴们游到河心去寻那奇妙的“降落伞”(即江心巨石)、游到女沙滩去捡水底好看的鹅暖石当沙包石子玩。
有时候外婆也会叫我去河边给她揉洗一两件汗湿的衣衫。我常常故意失了手,将棒槌丢进水里让它顺水漂走,再装作慌里慌张跳下河里奋力划水去追。外婆刚开始很是紧张,站在阳台上急得直唤我乳名,后来发现是我故意玩的伎俩,每次见我湿漉漉回屋便忍不住打脱笑:“鬼儿的,你也会鬼头鬼脑耍滑头了!”她哪里知道,我是一看见水,便禁不住想要拥抱和亲近。
大学时代到了求学之地湘江之滨,才明白原来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而“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湘江之美渐渐深入我心。第一次在北戴河看见海,那一刻被震撼得几乎快要止住了呼吸,那片蓝蓝柔柔的海面像无边沉郁的忧思向我铺天盖地涌来,我感觉快要窒息。待我迫不及待跳进海水里尽情舒展四肢挥臂畅游时,那种莫可名状的欢愉惬意愈发清晰。可当我独自朝海的深处游去,仰面静静躺在蓝色缎子丝绸般柔滑的海面上时,却有一股深深的忧郁捋住了我的心:真想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海里直到海水淹没自己,那将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来自大海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轻轻唤归,可远处岸边,母亲的柔声呼唤声却打断了我沉沉的思绪:或许人人都终将注定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方能最终谢幕,中途匆匆逃离的,终究只是花絮。
在水之湄,似是前尘彼岸花开处,在熙熙攘攘的红尘中,仿佛能昭示心灵的皈依。我自会在此生中找寻着我的人生真谛,或许,如梦如诗,或许,如歌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