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大小小连续落了好几天,塘里的水涨了,淹没了平时一直露在外面的石板。一些细小的渣滓被淡黄的水漾到岸边,小鱼儿在渣滓的掩护下,将石板当成游乐场,或者吹泡泡,或者小憩,或者像发了神经,腾起一些尘沙,一头栽进深水里。
儿子爱抓鱼,不管大鱼小鱼,抓住它们就是一种乐趣。看到他赤着脚,拿着网兜在水中踩来踩去,我分明看到他别山举水父亲小时候的样子。
我看得发了呆,将两人比了又比,就是这样,倘若他们同年岁,一定会成为最好的知己。
爸爸,好多螺蛳。儿子捞起一网兜,里面有十几颗拇指大的螺蛳,或者淡黄,或者沁黑,已将口咬得紧紧的。
好东西,我来了兴致,赶忙从家里拿来水桶,盛半桶水,将螺蛳倒进桶里。我将桶搁在旁边,蹬掉鞋,扯下袜子,挽起裤腿,撸起袖子。
我们来摸田螺,明天炒螺蛳吃。
我没出去打工前,根本没尝过螺蛳,也对它没有欲望。
那一年,我独自一人,挥别站在山岗上的母亲,赤足踩过举水河灼热的沙粒,挤上一辆密不透风的绿皮火车,南下开始我的打工征程。
谁知一踏上广东燥热的土地,我高考失利的忧伤还没散去,生活又给了我一记闷棍,毕业证和身份证,还有我形影不离的巴掌大的收音机全被小偷窃去。
无论怎么用力,我哭不出声来。那是一段乞丐般的日子,没有衣服换,没有目的地,一天看到水龙头就要灌凉水充饥。
瘦小的身板在一个个工地转悠,将绵绵的汗水兑成粗糙的饭粒,和着灰尘和泪滴,在人少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吞咽。
辗转了半年,钱没挣到,身上脱了几层皮,总算遇到一位热心的工友,借来他表弟的身份证,助我进了一家小工厂。他不求回报,我也无法以身相许,在茫茫人海,在我几十年的生命里,我一直认为他是我的贵人。
尽管进厂对我人生的改变毫无起色,我依旧如石子一般爬滚在大地,但点滴的恩情早已融进我的血液里,一直传递着温暖的气息。
厂子不大,不到一百人,一样干着苦力,只是不晒太阳,不管有活没活,一日三餐有了保证。
年轻的我,蓄着长长的头发,虽然算厂里少有的高学历,但我却无法证明自己。再说,在这个厂里,只要四肢健全,不聋不哑不傻,能够使上百来斤的力气,谁都站在一样的起跑线上。
只是别人也许是人生平顺,头脑简单,根本没什么心事,下了班,在宿舍打打闹闹,上街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嘻嘻哈哈,每天的日子过得快乐又紧凑,有了炫丽的色彩。
我却将自卑一直背负到广东,无论白天和黑夜,从来不肯舍弃。我每天像一个机器人,从不按动说话的开关,我的嘴除了吃饭,呼吸,偶尔的梦呓,基本上成了摆设。
第一个月工资领到手时,尽管很少,我依旧很兴奋。晚上不加班,吃了饭回到宿舍,同事们早在那儿聊天的聊天,唱歌的唱歌,欢乐的气息狂暴地顶着宿舍顶。
不知怎么的,他们一高兴,我就泄了气,自卑又塞满了我脑子。我低下头来,默默地拿起水桶,准备冲凉。
他们看到我进来,像做错了什么似的,喧闹一下静了许多。
我迅速钻进冲凉房,上三把,下两把,很快搞定。我想去街上买两本书,再买个收音机,这两样东西没有,简直是要我的命。
待我湿漉漉地走回宿舍时,同事一个都没走,我有些惊讶,在广东,在工厂里,每一次出粮(发工资),那天晚上的宿舍一般都是空的。那到手的钱,不丢一些到外面,谁心里都不痛快。
我扫了一眼他们,又低下了头,脚刚迈到门槛,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黄XX,上街吗,等等,我们都要去。
我一震,眼眶一热,我使劲闭了一下眼,停住了脚步。
很快,一位江西仔过来,搂住了我的肩,其他同事都过来,哐啷一声,宿舍门带上了。
我的肩膀一直缩着,身子硬得像块铁。
同事们你一句我一句,将话语丢给我,带着温度。
哎,听说你高中毕业,真了不起。你没老乡,我也没老乡呀,出门在外,我们都是老乡。都是年轻人嘛,开朗些,每个人都不容易。在这儿,这么多人,为什么是你遇到我们,而不是张三,李四,这就是缘份啊。
他们或者走在我身前,或者走在我身后,叽叽喳喳,一直不停,桔红色的灯光追逐着他们的脸,温柔成一片流动的海。
在一阵一阵柔波中,我的身子逐渐融解,如一块冰逐渐淌出水来。原来我并不笨拙,原来我有那么多的话想要诉说,原来我可以意气风发,捡起一块石头朝前用力扔去。
原来,他们的手并不冰凉,原来,他们的肩膀一样瘦削,渴望被人搂着,原来,从你我相遇的那一刻起,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街上人影绰绰,四处小贩高声吆喝,各种小吃,各种日常品到处都摆的是。我有多久没上街了,我想不起了,在这一刻,我如同放出笼的鸟,只想着四处飞跃。哦,不对,我们想变成一群鸽子,吹着鸽哨,在每条街道掠过。
我不再急着找书和收音机,随着他们四处转悠,给他们买的衣服品头论足,抄着手看他们打桌球,脸上一直笑咪咪,看着投影场口花花绿绿的广告,从门口窥视,看里面是不是有期待的镜头。
最后,我们来到一处大排档,将小塑料凳摆成一圈,一人一份炒粉,一瓶啤酒,一份麻辣烫,一份五块钱的田螺。
那是我第一次吃田螺。田螺盛在塑料盒子里,大片大片的红椒,整瓣整瓣的大蒜,脆黄的薄姜片,鲜绿的葱段,浓浓的汤汁浇在上面。田螺在暗红的汤汁上面,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什么也不说,用牙齿咬掉瓶盖,一仰脖,咕噜咕噜,猛灌一阵啤酒,一股透心凉立即将心底的暑气逼出。
吃田螺,吃田螺,这儿的新鲜,味好。不知谁喊了一声。
立时,一圈长长短短的手向田螺抓去。我学着他们的样子,也拈起一颗,对着螺口猛吮,正着,偏左,偏右,肉一点没出来,倒吸了满嘴的辣气。
诺,这样,倒过来,对着屁股吸一下,再调个头,就可以了。实在不行,用牙签挑,那样味就弱了。
我照他们说的,对着屁股吮一下,再调个头,尖着嘴对着口用力,嗖地一声,一坨肉一下射到舌根上,我卷回来,细细地咬。肉绵软却有韧劲,又香又辣,很快便征服了我的味蕾。
同事们吃得很利索,各自面前码起一堆螺壳,有的埋着头吃炒粉,有的仰着脖喝啤酒,有的咂着嘴唇,有的用牙签剔着牙齿。
我双手不停,只一味地吃螺蛳,忘了旁边的啤酒和炒粉。十个手指,嘴边全都沾满汤汁,还有辣椒皮,热汗从额上如溪水般淌下。
这顿夜宵量并不多,却边吃边谈了近两个小时,老板也并不催我们。
怕厂里关门,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结帐。钱是江西仔一起付的,我将我那一份塞给他,他双眼通红,用手挡着,不用,不用,以后还长,你再请我们就是。
夜已深,街上静了许多,有的灯灭了,我们八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搂的搂,抱的抱,放浪形骸地踩着扭曲的脚步,完全不在意别人溜圆的眼光。
走到街角,一个店里传来伍佰《痛哭的人》的歌声。
我们像服了兴奋剂,听了别人的号令一样,一起嘶哑起喉咙,将酒气,辣气洒了满满一街。
今夜的寒风将我心撕碎
仓皇的脚步的我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