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故乡的云
22.
家始终是心灵的港湾,而在那一刻,一股久违的感动瞬间向他喷涌而来。
那时回到家中,初夏的炙日让段誉躁动的心更加不耐烦。一跨门,刀白凤早已围在桌前等着自己吃午饭,段誉尽量抑制自己,不让伤心的感情外露,尽管内心已是唐山大地震,但脸上仍呈现与时俱进的万物复苏。
刀白凤询问一些关于学校的事,而段誉也跟之谈,也许那时的刀白凤看不出段誉内心的变化,只是一个劲儿呵寒问冷,其实孩子需要的不只是表面上的关怀,更重要的是那颗脆弱的心,后来的段誉才明白,代沟不只是感情上的距离,而是人与人的距离。
刀白凤拣了几件带回的衣服去洗,让它们重见天日,以免在某个黑暗角落继续发酵,而段誉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随即放了几首校园民谣,整个人颓然地瘫在床上,追忆似水年华,几周来以至几年来的情景历历在目。
梦醒了,却什么也没有,仅有的是一颗憔悴的心从来就没有这么失落过。
哀婉而伤感的旋律在他小小的房间荡漾着,隐隐听到: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
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
像一个美丽的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
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
在眼泪我能自由地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
我就躺在你的睫毛下
梦里的日子很多
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
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终于有一天
它们在世间传说
段誉心想在中学时代为王语嫣写下所有的诗,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与她相遇,带着无限的愁绪迎来她静谧的一瞥,终有一天,他将老去。那些为爱吟诵的诗将感动所有像他一样受伤的心灵,它们将在世间传说。
骤然间,多时未流的泪盈满他的眼,段誉只觉得在泪光迷离中,仿佛看到那个对未来充满迷惘孤独的自己,茫然若失地走在陌生的旷野上,不知归属在何方,哪儿才是他流浪的安身所。
一时冰凉的泪水,滴在他憔悴了的脸,是那么的一点,一点点,像一阵轻柔的细雨,洒落在他心底,透视着幽光的辐射,晶莹的一点,是那么的一点,一点点……
段誉在泪痕中静静地睡去,只有窗外依旧响着知了的鸣声,梦里的他昏沉地躺在幽谷中的醉舟上,在湍急的江面潺潺流转,依旧做着虚无缥缈的梦,远方的塔光若隐若现,一闪一亮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青春终究散场,炙热的初夏,他却被感伤的泪水浸得一身透心的凉!
23.
在睡意朦胧中,段誉觉得被人推醒,睁开双眼,却见母亲站在他跟前,一脸焦虑地望着他,也许那一刻,他的脸上隐约间还残留着泪痕,刀白凤惊讶地问:“誉儿,你怎么了?”
段誉醒悟过来,转眼一望窗外,夕阳已西垂,西边的晚霞射窗而进,铺在地上,已是薄暮时分,自己一睡便已一个下午,原来人在缺乏意识下做下的事,也会如此昏厥。
段誉茫然地说:“我没事,只是太困了。”
刀白凤见儿子表态,换了口气说:“该吃饭了,你爸在楼下等着你呢。”
段誉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跳下床,跟着母亲下了楼,望着她晃动的身影,仅一步之差,他却似乎觉得家离他很遥远。也许心里的话他从来就没有跟刀白凤说过。
段正淳早已在电视旁静静地等候他,见段誉似乎刚醒来,也没表态,招手道:“过来吃吧。”
段誉踌躇着过去,见桌上盛着自己平常爱吃的金黄色脆甜的油炸鸡翅,炖好的鸡汤正热气腾腾,还有几味像样的小菜,母亲在一旁摆椅坐下。
三人围着一张小桌,一时无话。
最终还是刀白凤先开了口:“誉儿,一个月没回家,住得惯么?”
段誉下意识地点头,不敢多说什么。
刀白凤瞄了段誉一眼,又移目一望段正淳。
“学习紧,没回来,但也要多注意一下身体,你爸煲好的鸡汤里面放了些许的洋参、枸杞,多喝一些。补补身体,别为了学习拖垮了身体,看你的脸色……”
刀白凤一脸惋惜的神情,段誉不知母亲如何看出,也许为人父母的都如此,连丘处机也不例外,口气也相似。那时的段誉睁着惺忪的双眼,一个多月没好好睡过,这全都该怨她么?段誉的内心飘向遥远的县城,那个盛开的王语嫣!
这一切都是王语嫣的错,还是他的呢?
“你班主任来电了。”刀白凤在一旁转过话题,段誉正在冥思,惊地一问,“他说什么吗?”
段誉担心那些不堪入目的分数,内心的洪水一不小心便要决堤,暗地里抬眼望了段正淳一眼,段正淳静静地望了他一眼,便移目正热播的新闻,一句话也没说。
刀白凤接着下去:“你老师说你近来身体不好,回去让我们多补补身子,难怪你中午回来吃饭时,脸色略为苍白,怕是学习压力太重了吧。”
“还有了吗?”
“没啦。”
段誉不再追问下去,只是点头,分数面前,他是虎口之下惴惴不安的羔羊,它一张口便吞噬了他的信心,何况还有一个遥远的她让他衣带渐宽,割舍不了这千丝万缕,朝思暮想乃至一发不可收拾。
段誉面带愧色微微注视父亲的表情,段正淳嘘出一口气,很自然地抿了一口酒,段誉知他父亲一生勤恳,惟有一个不成器的自己是他唯一的寄托。段正淳抬眼望段誉,那深邃的眼神演绎着多少岁月的沧桑,年华的流逝,让那些须的银条染上他的黑发。
段誉依稀看到段正淳对他寄予的厚望,毕竟“知子莫如父, 知父莫如子。”古人诚不欺他也!
尽管年龄使彼此产生隔膜,但那一份默契却是其他人无可替代的。
年近四十的段正淳,显得不似朱自清《背影》中说人到中年,略为肥胖,反而显得干瘦,岁月的沧桑在脸上嵌入时代的皱纹,衣着讲究的段正淳,却隐约有跨越年龄的沧桑。
父亲的等待,也许是儿女成材时那晶莹的泪光,终于可以破绽而笑。
段誉犹记得那一刻父亲做生意面临破产时,常吟的《卖炭翁》的苍凉之音又重绕而耳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灰尘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半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 ……
段祖父的早逝,让段正淳过早担当家庭的重担,在偌大的小镇,一个寻常的父亲,一个简单的想法,一生默默的操作,就是期盼儿女成才那晶莹的一笑。
段誉看着父亲的脸,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由得泪珠隐隐要夺眶而出,瞥了母亲一眼,她也没问他成绩。段誉知道丘处机没说,他自己也不抖出来让段正淳他们难过,悄悄地别过脸,把泪水咽了回去,段誉真想把心事摊给他们听,但又胆怯地咽言,只是一个人不停地泛神,任凭那思潮起伏四处流敞。
三人彼此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便静了下去,只是电视打破了平静,才让气氛不那么沉寂。也许彼此都各揣着心事,但心是一样的。
一夜静悄悄地过。
24.
“段誉在么?”
那天段誉还在酣睡,心想大清早谁来找自己,抬眼一望窗外,早已光彩夺目,心想父母早已外出,见那人又在外边喊了一声。段誉便应和一声,那人已断定段誉在家中无疑,又喊了一句:“你爸出事了,你妈叫你快点去啊!”
段誉内心一颤,当下挺直身子,跳下床。只是略微往镜子一看,牙也不顾及刷,骑着车,直往父亲所在的公司而去。
一进门,段誉一眼望到额头微皱的父亲,脸上的汗水一串串地掉下来,也不知劳累的缘故,还是摔伤了。我猛然发现他的膝盖,肿着一个大包,皮肤靛青,一股儿躺在椅子上,用跌打酒在抹伤口,一股刺鼻的药味喷鼻而来。
段誉赶上前,殷切地问:“爸,还疼么?”
段正淳顶着疼痛,也许是不甘在儿子面前示弱:“没事,你妈大惊小怪的,就这么不小心摔了一下,皮外伤而已。”
说完,径直要站直身子,以显示自己的强壮。
段誉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母亲,脸上一片焦虑。年过四十的父亲,饱经风霜的脸,又受了伤,还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眼睛里急地要滴出两行清泪,段誉赶紧搀着父亲。
段正淳也许发觉自己有所失常,昂着脸:“誉儿,你记得林子祥唱的《男儿当自强》么?”
“记得,在《黄飞鸿》中常听到。”段誉应声回答。
“对,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挺挺就过去了。”
段誉没吭声,只是边走边点头。
“噢,对了。”段正淳仿佛忘了疼痛,“誉儿,下个月便要中考了,我不奢求你一定要考上大理一中,你只要尽力而为,无怨无悔就可以了,结局不一定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段誉没再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听着,段誉知父亲性子执拗,年轻时踌躇满志,但经历多少风雨后,却少了意气风发,多了几分谅解。
段正淳想起了什么,往兜里摸索一番,掏出钱来,递给段誉拿着:“考前多买书料复习一下。”深沉地望了段誉一眼。
段誉的泪不听自己的使唤,强行窜了下来。
段正淳似乎没觉察,转眼对刀白凤说:“多买些补品,像安神补脑液,补钙之类的,家里又不缺钱,多买一些,让誉儿带一些到学校去。”
刀白凤听着,记在心里,而一旁的段誉内心却些许沉重。
25.
当晚夜色深沉,暮色幽幽地叩响窗棂,那时的段誉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头靠着,眼睛直视窗外,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已逐渐远去。
过去留下的一幕幕在空明澄清的记忆里,王语嫣的影子在空中若隐若现,由于一时的错失,一时的冲动,却换来一连一个多个月陷入爱的旋涡,让无穷尽的苦楚与酸涩一直陪着自己,忧愁把自己的天空牢固地笼罩起来。
钟灵的告诫,木婉清的信任,段正淳的期盼,那一场少年风华雪月的事,忧郁的诗人在茫然的人生旅途中迷惘地行走,那晚飘渺的夜空,孕育出他人生旅途中第一道绚丽的光华,感情的喷涌将泪水化成一句句泣血后的诗行:
那过去已成为虚无的飘渺,
薄如蝉翼的梦想随风而动摇;
当可靠的现实已不复存在,
此拥有的一切皆成空,路遥遥。
在寂寞而又困倦的夏日午后,
炽热的天,凉爽已被暑气窒息;
如同我躁动的心般躁动不安,
陪与那呆滞的死水平静如昔。
自己已被烈酒灌的酩酊大醉,
拖着醉醺醺的身体昏倒在船;
伴风摇荡在湍急的江水面上,
顺着无情的山谷深入到底方。
天气是如此的酷热,仅有的风,
似芦苇丛中牧神的人工之气;
我真想脱掉一身的污迹伤痕,
纵身跃入水里,沐浴而后更衣。
河水沿着波面在潺潺的流转,
从不啬意追求梦想时分的我;
只因为中考梦破窒息的排泄,
落得如同失恋般的无可寄托。
就让我径自摆脱纤夫的控制,
不在为着名利逐波激流涌进;
于苍茫中寻觅一片精神沃土,
演奏出和谐美好的人生乐章。
汹涌的潮水,海上激烈的风暴,
故地层林峭壁荡起清泉沃沃;
梦一般的涟漪,魔境般的神奇,
淙淙绿水渗透我的杉木船壳。
走吧!大踏向前勇往无阻走吧!
海水冲刷去我那灰暗的回忆。
让我永远无止境地飘荡着吧,
再生于地球另外一个角落里。
龙卷风,夜的孤寂,在天之绝迹,
如同一个整体在漆黑夜里荡;
但见那黯淡的晓星残月,犹如
渔船上那茫茫中的点点塔光。
一缕缕的,一闪一亮的,凝望着
像晨光熹微中的第一束霞光;
海风轻轻吹来,海水泛起波澜,
烦且再洗去掉我一身的恼烦!
此后,段誉无比珍惜这段曾经带泪的回忆,尽管那时的王语嫣已远离,但那时的他情真如水,他的爱真实,简单,不带一丝杂质。
次日,段誉在失落中寻觅逝去的勇气,勉强安下心来,只求得“破布沉舟,背水一战。”
内心的热泪化成两句诗行:
我要寻找拯救我灵魂所在的另一片天空,
用激情来宣誓我那雷轰一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