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哲
读书人,对于曹聚仁或许并不陌生。他是集作家、学者、记者于一身的文化大师与爱国人士。据他自己晚年回忆,一生写作,不下四千万字。这个数字,不能不让人乍舌。今天著述量,有出其右者,恐怕是凤毛麟角。曹聚仁对于文艺批评,近乎苛刻,但往往卓见迭出,他不人云亦云,令人叹服。曹聚仁的《书林又话》(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其中一篇《女作家》的随笔,深得我心。曹聚仁心目中女作家,张爱玲都不在话下,冰心早期的作品,他也不以为然。那么曹聚仁心仪的女作家到底是谁?还是让曹聚仁的文字来回答吧!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即如张爱玲,她是胡适之所最赞许的,我实在看不出一点好处来。谢冰心,该是‘五四’以后最著名的女作家,直到她写了《关于女人》,我才说她写得不错。其他,我认识的女作家,如冯沅君、谢冰莹、彭子冈、杨刚,她们的作品,也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倒钦佩陈衡哲与苏雪林,只不知苏小姐为什么那么跟鲁迅过意不去。
台湾的女作家,如琼瑶、孟瑶和郭良蕙,她们都还不够格,不在我评论之列。徐訏兄赞许了於梨华,自比那几位女孩子高明一点。我真正佩服的只有徐钟珮一人;我跟她并不相识,可是,她的集子,我差不多都看过,够得上‘言之有物’的水准。她是懂幽默的,也时常开她自己的玩笑。”
接着,曹聚仁又说道:
“在我心目中,觉得海外最了不得的女作家,还是凌孝隐;她的艺术成就在绘画,诗文乃其余事,却也和李清照一样,可以自成一家言。(如琼瑶那样,做她的生徒还不够格呢!)我也写过战地通讯,也曾读过欧尼派尔的《大战随军记》,仍觉得凌氏的《英雄前线素描》(香港《大公报》巴黎通讯),比萧乾还高明些。她的旧诗词,可说家学渊源,她的父亲也是诗画名家。她的诗词,其妙处不在于述旧,而在于创新,熔裁中外古今,别有风格,可说是别一格的新诗。我到过澳门,看过中央酒店,也看过周末传奇影片,可是,读了她的《揩钱乐》(Casino),恍然大悟,她是近乎道的了。我曾引过萧瑜的趣语:‘太太是我自己的好,文章是太太的好。’凌孝隐氏,她自己也说:‘在家从父,从父学画;出家从夫,从夫学文。’她在《秋兴》八律中,也有‘从来夫婿称夫子,嫁与萧郎诚得之’之句,或许,八百年前的李清照和她的夫婿赵明诚,会有这样的雅趣吧!”
文学界,能够得到曹聚仁垂青的人不多,女作家更是少之又少。读书至此,不禁对曹聚仁心仪的海外女作家凌孝隐,更是生了几份敬意。不瞒读者说,笔者孤陋寡闻,在曹聚仁的书里,才第一次知道“凌孝隐”这名字。我于是上网搜索,赶快补补课,但凌孝隐的条目,还是寥寥无几,颇感遗憾。
在七八年前,有学界的王鹏先生,在研究香港抗战时期的《大公报》时,偶然发现了署名“孝隐”所写的不少文章,也对“孝隐”产生了兴趣。“孝隐”是何许人,却不得而知。为此,他经过一番考证与查询,“孝隐”终于水落石出。他在一篇文章里,这样介绍道:
“1940年前后,正当二战时期,香港《大公报》不断刊载欧洲战场及战时欧洲生活的报道,如《战时的巴黎》、《欧战观感》(之一、二、三)、《英法前线素描》、《战时法国之外国难民》、《巴黎战时新阵容》、《血战中的巴黎》、《大时代的巴黎》、《法京迁回巴黎之前夕》、《封锁中的战时法国》、《饥饿线下的巴黎》等等,描写细致生动,看得出,笔者身临其境。这些报道的署名为‘孝隐’。
‘孝隐’何许人也?‘凌寄’与作者有何干系?如果‘凌’系作者姓氏,那么作者是否叫做‘凌孝隐’?而这个‘凌孝隐’又是谁呢?这一连串的疑问,引起了我的兴趣和追索。利用当今最为便捷的工具互联网查询,我一无所获。笔者不甘,又到北京的国家图书馆查阅旧书报,终于查到了有关凌孝隐的一些不连贯的资料。再后来,听说台湾正中书局曾在上世纪60年代出版过有关她的书籍,旋即找到台湾朋友帮助查询,终于查到《凌直支凌孝隐父女画集》等,如获至宝。原来,凌孝隐是一位女画家。”
王鹏先生在文章的末尾,不禁对凌孝隐的身世感慨万千。他写道:“凌女士作为一代才女,在她的身后,留下了三千多幅画作和五六十万字的文稿,其为人处世更是无可厚非。著名作家、翻译家、教育家林语堂先生这样评价凌女士:‘她口未尝出一恶语,手未尝作一恶事,心未尝起一恶念,她天性之厚也。’凌女士逝世后,她的留学母校纽约州Syracuse大学,把她的绘画作品长期展览;位于华盛顿的美国国家美术馆也开辟纪念室,长期陈列她的遗物。但现在祖国内地的读者很少有人提到她,其才艺和德行似乎已被历史湮灭了。”
时任香港《大公报》编辑主任徐铸成先生,曾在《旧闻杂记》的回忆录中追忆此事:“有一天,收到一封从巴黎围城中寄来的厚厚的航空信,拆开一看,有四五张密密的蝇头小楷,署名‘孝隐’,字迹十分工整而秀丽,内容则是描写马其顿防线被突破后,法国统治者如何惊慌失措,举棋不定,以及巴黎围城中各阶层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写得十分生动,文笔极好。我喜出望外,翌日就作为专栏刊出。来信仅写‘凌寄’,孝隐是作者的真名还是笔名,就不得而知了。”
凌孝隐的家乡的报刊,曾推出一个由袁晓庆撰文的专版,介绍凌孝隐、凌昂姐弟的事迹,对其生平介绍比较详细。我抄录一些内容在这里,便于读者对凌孝隐的了解。
凌孝隐(1905-1957)画家、诗人、记者。本名凌卓,乳名银贵,自号孝隐。泰州人。画家凌文渊次女。1921年留学美国,就读于纽约锡拉丘兹(雪城)大学教育系和美术系。回国后,应南京中央大学之聘执教于教育学院。1933年定居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任香港《大公报》驻法特约记者。出版有《孝隐诗文选》、《凌直支凌孝隐父女画集》等。
《一粟札记》有曰:海外女作家中,曹聚仁先生推崇凌孝隐。凌孝隐说:“在家从父,从父学画。出家从夫,从夫学文。”其《秋兴》八律中也有“从来夫婿称夫子,嫁与萧郎诚得之”之句,雅趣堪比八百年前李清照与赵明诚。而其夫萧瑜的一句话也甚为有趣:“太太是我自己的好,文章是太太的好”。
1933年6月,凌孝隐和萧瑜在上海结婚,8月前往欧洲,之后他们基本上生活在了海外。凌孝隐在法国巴黎建“凌霄画室”,前后20年专习西画,同时又流连在祖国传统的诗词之美中,与萧瑜步韵,与林语堂、顾毓琇、李石曾唱和,她的家成了文艺之家。
1951年春,喜欢法国南方地中海风景的凌孝隐,由巴黎移居戛纳,一年后在外出作风景画时,不慎平地滑倒,跌断腿骨,几个月不能动弹,偃卧中她以《甘城苦海》(引者按:甘城即戛纳)一绝叹云:“万紫千红画境新,安知为画竟伤身。天公妒忌分颜色,不许诗人作画人。”萧瑜和韵云:“一榻依依断骨新,石膏硬化软腰身。百思无计分酸痛,枉作良人对病人。”林语堂亦和云:“可恨红花格外新,隔膏搔痒难翻身。遣春无法休惆怅,权请良人当佣人。”
1952年11月,林语堂夫妇特来接凌孝隐出游,凌孝隐说这是她卧床半年后第一次涉足城市,“漫游海滨,因赋谢一绝”:“半年闷损卧高楼,病起驱车似纵囚。一带浪花还识我,纷纷迎上海滩头。”林语堂和韵云:“半年蹀躞上高楼,为欲贪闲探病囚。万里南游分袂去,何时共话湘江头。”诗中,林语堂道出了凌孝隐和萧瑜将游南美,他与夫人亦将返回纽约的分别之情。1957年凌孝隐因肝癌去世。
凌孝隐,作为一代才女,扬名海外,可谓是无愧于自身,也无愧于祖先,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女作家,在国内其名不彰,实为憾事。但愿通过这篇小文,让才女“凌孝隐”,又一次进入读者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