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总是这么说。可是整个家族中，最爱喝酒的人就是你。

你一定也知晓，为了你每每喝酒必酩酊大醉，老妈不知和你吵过多少回，身为女儿的我，也不知为你伤心了多少回。

是的，你都知晓。可你还是照样去喝酒，照样逢酒必醉。

我记得，很久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童年里，每逢家里有点儿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你都会拎瓶酒回来，然后打发我去找来左邻右舍和你要好的叔叔。这时候，老妈会喜滋滋地炸一碟喷香酥脆的花生米，拌几个凉菜，在院子里摆上一桌，你和叔叔们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小杯小杯地喝着酒。玩心大起的叔叔有时会用筷子蘸一滴酒送到我的嘴里，看无辜的我被辣得面红耳赤，眼泪汪汪。你们直喝到月亮羞羞答答地爬上中天，方才懒懒地各自散去。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喝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酒量也越来越大。你不再满足于三五好友的小杯酌饮，你的阵地也从咱们家转移到了各个酒友的家里 。

有一回你出去和别人喝酒，直到凌晨一点多钟才回家。一到家，你便嚷嚷着让我给你打盆热水来。为你担心了半个晚上的我，正在气头上，怎么会去理你？你嘟囔着说我没良心，连盆热水都懒得给你打，以后老了还哪能指望我照顾你？我蒙着被子装睡。只是你可知那时我的心里除了生你的气之外，为了你的误解有多么的难过和伤心？

第二天早上，看到你的脸上、肩膀上，都是血痕，我大吃一惊！才知道你是昨晚醉酒摔伤了。我没有同你讲任何话。可是，在背过身的那一刻，我泪如泉涌。我后悔，自己当时怎么会那样狠心；我心疼，对酒精的依赖让你一次次伤害着自己的身体；我更对你失望，你的嗜酒让我觉得你离以前的那个好父亲越来越远。

家里人劝说过你无数次让你少喝点酒，可是你依然故我。于是我学会了和你赌气。只要你一醉酒给我打电话，我就立刻挂掉你的电话。回家的时候也只当你是空气，留你在旁边不住地唉声叹气。

我别无他法，只能用这种幼稚的手段来惩罚你，也折磨着我自己。

你常常对我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找男朋友千万不能找爱喝酒的。可是等到我把男朋友领回家时，还没等人家坐稳，你就拉着人家要喝两杯。之后还理直气壮地跟我说，从酒品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人品。听了你的话，我心中只有苦笑，我多想跟你说，戒了吧！可是话到嘴边，却生生说不出口。我想，我是连对你失望的力气也没有了。

前几天回家，你照例又喝醉了酒。你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满心愤怒的我准备夺门而出时，你突然说，你的表弟，我的叔叔，要被执行死刑了。

我凛然一惊！于我来说，这个叔叔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次面，当初听说他因为和别人起冲突而错手杀人时，我只是觉得震惊和些许的同情，不久便也忘在了脑后，仿佛这件事情本身就和我没有多大干系。你絮絮叨叨地回忆着你们小时候在一起的趣事，说着舅姥一家为了叔叔而悲惨度日的境况，你说你心里堵得慌。

第一次发现，原来你也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倾听。饱经风霜的你每天都像只笨重的陀螺，为了生活而努力地奔波着。你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被毒辣的阳光晒得褪了好几层皮，变成了古铜色。你刚染没多久的发根，又冒出了一段刺眼的白发。可是这一切，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关心过。我多想像朋友那样去安慰你，可是我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我就那样呆呆地听着你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我从未听你说过的话，鼻头只剩下酸楚。我想那时的你，于我来说是陌生的。回想我们父女之间在一起的时光，所讨论的话题除了身体好不好，工作顺不顺心，缺不缺钱之外，好像真的没有别的了。我们之间仅有的对白，是那么实际，却又那么苍白无力。

很久以前，我曾试图走进你的世界，试图为你分忧，可你总是说，不要操心这些没用的，好好读书。后来我工作了，你又说你一切都好，让我自己好好工作。就这样，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日渐苍老的你需要我这个女儿陪你说说心里话的时，我留给你的，却只有漠然的背影。

想起去年的一个傍晚，我从朋友那里回家，一进门，家里昏黑一片，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酒，你抬头示意我陪你坐坐。而那时的我，早已被一股无名的怒火点燃，于是我照例摔门而去。你握着酒杯的手就那样僵在了空中。耳边传来你落寞的叹息，如今再想起，依旧刺得我的心生疼。

我想，我是从未懂过你。我以为我是为了你好，于是理直气壮地指责你的酗酒，可是，这么多年，我却从未懂过你释放在酒精中的那些落寞和悲凉。我以为每周程式化地给你打电话，每个月程式化地回家去看你就是对你的关心，我以为自己至少算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可是，你那不被理解的叹息，你背影里所隐藏的巨大哀伤，你醉酒后孤独凄凉的呓语，我却从未关心过，从未真正懂过。我在你的假装坚强里，渐渐只剩下冷漠。

多希望有一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能够为你斟满酒，跟你说：“老爸，我们来聊聊。”

幸好，我懂得还不算晚。幸好，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