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2014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身处天津滨海新区，办完一件没有结局的事，心情很糟糕，瘪塌塌地踏上回家的路。
我乘轻轨，然后转乘地铁2号线，又换乘1号线到天津西站，跑步去自动取票机上取了票，又跑步去检票。
在离检票处还有20米左右处，广播陡然响起：到杭州的列车停止检票！
我紧急刹住脚。
意外发生。我的脚崴了。足踝肿起，钻心地疼。我瞬间瘫了，欲哭无泪。动车不仅把我甩了，还让我拐了。
车子3：38开，我到时3：35，自以为很会计算，以为3：38正时到达就可上车，岂知动车检票提前3分钟结束。悲催啊！
更悲催的还在后面。车子开了，车票不能退。虽然可以改签，但必须是同一条路线。这倒不错，我以为改签肯定能行。但是，再次打错了算盘，第二天，乃至第三天到杭州的票，已全部售罄，只有第三天7：03到济南的票还有。但是，到了济南后怎么办？
马上想到飞机。我立即打订票中心电话。三天之内去杭州的飞机票，没有，从济南到杭州的飞机票，也没有。这下懵了，疑虑顿生：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为什么？
后来一问，才知道，APEC会议召开，北京人放假6天。从北京出发的火车飞机爆满，人们如过江之鲫从北京涌向天津。
正一筹莫展之时，天津朋友打来电话，问，上车了吗？我说，迟到了。朋友说，糟糕了，APEC，这几天肯定没票。我噤声。朋友又说，别紧张，你查一查，有没有到别的地方的票，沿途任何地方都可以。我说，查了，只有后天到济南还有一张票。朋友说，赶紧下单。我疑惑，说，到济南怎办？朋友说，这你就不懂了，告诉你，只要上了车，就没事，过了济南，在车上可补票。
搁了电话，为了宽慰我，朋友马上发来一条微信：
由于机动车限行导致路人增多，为保证APEC会议安全，交通部规定：明日凌晨0:00路人限行，具体办法：单眼皮单日出行，双眼皮双日出行，一单一双夜间出行。带眼镜者按遮挡号牌处理，盲人按无号牌处理，割双眼皮者按套牌处理！！
第三天，当我一瘸一拐地上了动车后，脑洞大开。原来像我这种情况很多。过道上，车厢的连接处，餐车里，人满为患。
车门一关，广播就播通知：各位乘客，要补票的请到9号餐车车厢。
以前，人家说动车上有站票，我不信，这明显侵犯坐票人的权益，破坏了规矩，对有座位的人极不公平。
那天我才算领教了，知道了个中蹊跷。如你从A地出发到E地，要进过B，C，D等站，你在A地买票到E地，没票，因为到E地的不只是A地，B，C，D等都可以，这时，你发现到E的票没了，到D有，你买了到D，到D后你没下车，你继乘到E地，就可以补票，但你只有站着，运气好的话可在餐车找到一个位置。
如此这般，我去杭州，手里拿着到济南的票上了车。
车上，人声鼎沸，如同闹市。有座的无座的人踮着脚，把行李往为有座的人设置的行李箱里塞，嘈杂声一片。等有座的人入座之后，无座的人纷纷去找落脚之地，随着车起动，按照自己固有的节奏平稳地行驶时，车厢内安静下来，除了几个上年纪的靠在椅子上打盹，其余基本上低着头，看手机，像一帮念经的信徒手捧经书做着功课。
唯有一个中年男子除外，拿着一只模拟手机，却不看屏幕。他五十开外，身着一件灰色的西服，右手腕上袖口处的衣服牌子的线巳脱落，布条不停地晃荡，手背皱不拉叽，筋在起皱的皮里犹如蚯蚓在黄土里，脸上的老年斑、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已提前光顾，额头上两道皱纹似加长的约等于符号，眼睛很大，如牛的眼睛。
我的座位与他同一排，但被走道隔开。开始我下意识地观察他，不过也不是只限于他，在上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后，我都会习惯地观察一下四周，只不过他有些特别。
当动车进入德州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你在说什么？一分钱都不能少，今天在我回家前必须把钱汇到！
他接电话的声音犹如一颗炸弹突然被引爆，车厢内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说优惠百分之三十就百分之三十？门都没有！我已经把损耗的钱都没算。
他霍地站起，怒火中烧，声音再次放大，亢阳鼓荡，血脉贲张。
人们仰起头，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无异于突然看见一个外星人。
他愤懑地摁下手机，转过身子，愤怒的目光在车厢内游弋。
大家并不惧怕他那愤怒的目光，仍然看着他。
他坐了下来，目光没处可去，向我袭来。我也看着他，问，师傅，你去哪儿？他脸上绷紧的肌肉松驰下来，说，回衢州。我又问，到天津来干吗？他说，送女儿上大学，天津医科大学。“医科大学”几个字掷地有声，车厢内四分之一的人都听见了。
人们齐刷刷地抬起头，目光里光充满狐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一个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农民，女儿竟然能考上天津医科大学。
这算什么，我还有个儿子，浙大土木系毕业，现在在设计院搞设计。他发现众人的惊讶，又说，脸对我，好像对我在说话，但声音很响，实际给众人听的。我由于也是搞设计的，就产生了共鸣，与他聊了起来。
我说：你自己是干什么的？
他说：以前是泥水工，后来当上小包工头，现在开了钢管租赁公司。
正说着，他的手机又响了。
你这人，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一分钱都不能少！
说完也不听对方回话，忿忿地把手机摁了，又用大拇指拨号码，拨通后说，阿飚，你马上带上弟兄，去阿法那里，他的租金一个月前就到期，现在想赖账，你马上给我去搞定！
此时，动车的速度已经降了下来，广播上响起动车播音员的声音：各位旅客，列车已经到达沧州站，请拿好您的行李和贵重物品，从列车前进方向右侧车门下车，下车时请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间隙。
他站起，从西装袋里掏出一支香烟，衔在嘴上，向车门走去。车子停下，门还没开，他就掏出打火机想点烟，被乘务小姐给劝住。等门一开启，前脚在空中，后脚还在车上，点燃了香烟，贪婪地吸一口，人与烟一起到月台上，啪嗒啪嗒又连抽几口，还没抽过瘾，哨子响了，催上车了。
他还在抽，还想抽，但被乘务员推进车厢。他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到月台上。
此时，列车连接处已站满了人，他拼命挤进来。他的座位上已坐着一个人。他一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那人打量了他一下，不相信这座位是他的，煞有介事地接过车票看了看，又瞄了他一眼，讪讪地站起，让出座位。
动车再次起动，眨眼之间飞速地奔跑起来，速度快的让我寒心，下一站就是济南西，我必须把座位让给新的主人，椅子上还留着我的体温。隔着通道的邻座，又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很笃定，一边从座位底的大包中取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方便面和面包，一边对我说：动车就是这点不好，不好抽烟，每次停靠的时间又这么短，放个屁都来不及。他用牙把面包咬住，起身正准备去泡方便面，手机铃声又想了。他急忙把方便面放到座位上，腾出手来接电话。
你说什么？你要在杭州买房子？你女朋友说的，说什么？没房子不与你结婚，还缺六十万，要我想想办法，我去哪想办法？除非去抢银行，老爹我为了你读大学，砸锅卖钱，现在你妹妹又上了大学，又要一大笔钱，如果你女朋友这么个态度，我劝你黄了吧，迟黄不如早黄，不然你自己挣去。
搁了电话，他的脸就拉得像马脸一般，牛眼爆凸，看看我，补充道，我到现在早饭都没吃，气倒吃了三次！
我规劝道：你有这么优秀的儿女，也有福气了。
我的福？是他们的福！他说，说着开始吃面包，忘了泡方便面的事，嚼了一口，仰仰头，把面包咽下去，喉节骨碌转着，发觉难咽，便想起泡方便面的事，猫腰拿起座位上的面，向开水间走去。
此时，站客多了起来，摩肩接踵，还掺杂着许多从别的车厢里过来寻找立足之地的站客。车厢内嘈杂声响了一会，又安静下来，站客也都手捧手机低下了头，窗外风景一闪而过，根本容不得你欣赏。
下一站就是济南，我坐的时间所剩无几，我必须站着回杭州，再次懊恼起来，惊恐起来，我的人格在这趟动上消失殆尽。去天津时，人格还在，到了天津之后，进入中世纪一般，仿佛与一批还没开蒙的人在打交道，一批高高在上的城堡里的老爷，一批体制内浑浑噩噩的人，不知进取，上午十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的老爷，与我打太极，说好这次一定把设计项目定下，但是，再次由于没人拍板而黄了。为了配合这区区三万多平方的项目，我还在天津成立了分公司，在显赫的天津大学设计院内租了一间工作室，准备在离首都最近的直辖市里，按照学生时代作文上的用语，扬起事业的风帆，以此为契机，大展鸿图。为了此项目，我手下已与天津方接洽五次，这次说能订合同，所以我亲自出马，但再次落空，让我恓惶。我准备把天津分院撤了，这里是官僚们的天下，是国有腐败的滋生地，这里，几乎人人都在吃大锅饭。
屋漏偏遭连夜雨，为了这次无功而返的行程，从下一站起，我不得不忍着伤痛站着回去。
各位乘客，要补票的请到2号车厢。广播再次响起。
我一惊，2号车厢就是我所在的车厢。我斜对面有一张活动的红色椅子，固定在墙壁上，椅子上下可以翻动，椅子上坐着乘客，一听广播就站了起来，啪一声，椅子翻转，撞击墙壁，乘客好像知道乘务员必定坐在这椅子进行补票工作。
乘务员一到，我马上补了票。补完后，一窝人袭来，把我前面那块弹丸之地挤的水泄不通。
我看见邻座手捧方便面被挤在中间。他高仰着头，想挤进来，回到属于他的座位上，那座位上已坐着别人。
他举起双手，把方便面高高举在头顶，用力一挤，挤到座位旁。坐着的人抬头看了看他，没有动静。他对我努努嘴，嘴里衔着面包，示意我从他西装袋里掏车票。
我从他西装袋掏出车票，给那人看，说，师傅，这座位是这位大哥的。那人又看了看他，很不情愿地站起。
当补完票后，人们纷纷走开，车厢又安静下来。他吃着面，稀里哗啦地吃完，手机响了。
他把方便面往小桌板上一放，咂摸一下嘴，接手机。
你们去了吗？没有，为什么不去？那边人说不用去，同意全额付款了，好，我到后，弟兄们聚一聚，好好喝一杯！
他脸上绽放笑容，额头上那两个加长的约等于符号向上拱起。
各位旅客，列车已经到达济南站，请拿好您的行李和贵重物品，从列车前进方向右侧车门下车，下车时请注意列车与站台之间的间隙。
广播响起，动车速度减慢，他站起，掏出香烟，给我一支，说，老弟，济南是大站，停靠的时间长，可以好好抽两根。我见他手上是“红双喜”，太差，便立即掏出自己的“大中华”，递给他一支。
济南站下车的人很多，上车的人也很多，为了能多抽一口，他捷足先登，第一个下车，我下去后他已抽了半支。我由于脚崴了，很不方便，抽了几口就返回车厢。
他又掏出一支，用还在冒烟的烟屁股把烟点燃，很淡定，慢条丝理地抽着，享受烟草的刺激。
车门口下车抽烟的人和上车的交织在一起。我从车窗上看见月台上的工作人员在催促乘客。人们纷纷把烟丟到列车与月台的缝隙中，上车。其中有一人的烟瘾与他不相上下，站在台阶上还在抽最后一口，被乘务员拉进。
就在这刹那，车门合拢。
只见他使劲地敲打车门，但被月台上的工作人员拉开。
动车开始加速。我看见他双手高举，急吼吼地蹦哒着，朝动车行驶的方向奔跑。但是，动车的加速度实在太大了，眨眼之间，把他甩得无影无踪。
天哪！他的弟兄们还在等他的晚宴呢！
这惊险的一幕让我忘了我的座位已经易人。我走到我的座位边，当看到已有陌生人坐在上面，才想起我的票已是站票，突然想到他的座位，一看，也有陌生人坐着，又想起刚才他让我拿的车票我没还给他，在我口袋里。我热血沸腾。
我用他的车票让那陌生人站起，我坐了上去。
动车依然按它固有的线路，固有的速度向前奔驰。我坐在他的座位上，脑子里出现他的身影，两道长长的似约等于符号的皱纹在眼前晃动，然后，浮雕一般刻在我的脑海。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