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棠

【月棠抄】

月棠是我的名字。

我生在长安的城池外,四季在我身上留下变幻莫测的痕迹,我以一株海棠的模样在这里站了二百年,看着来去的人行色匆匆,看着这城池由新到旧,觉得世界就是这个模样,不如蒙山说的美。

蒙山比我存在的长久,他已经能修得幻化成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可以脱离本身,去看看其他的地方。所以就算他常同我一起站在这座城池旁,可事实上他是不在的。偶尔他游历的久了,才会回到这里,休养生息一阵子,再从新离开。他总会与我描述江南的美景和姑娘,和我描述漠北的荒凉和姑娘,给我描述更加繁华的长安城和那里的姑娘。蒙山常说,日后你若修成,一定要修得成男子,和我去看看人世间的女子都是如何倾国倾城。而我听多了蒙山讲的故事,听多了那些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听多了或是山盟海事或是才子佳人便一心想修得女身。

当然,也因为修慎。

我那时已稍有法力,虽不能幻化成人形与蒙山一样在世间周游,但人类醒时元神具备,睡时却魂魄轻盈,所以,我可以在毫无防备下,进入人类的梦境。

这百年来我进入过许多人的梦境,或是玩累的孩童,或是赶考的书生,也有醉酒的浪客,受伤的侠士,他们的梦境千奇百怪,玩累的孩童想着秋千,书生想着高中榜首,浪客想着他的情人,侠士梦着他的江湖。他们在梦中如痴如醉,不曾看见我,我便周游在他们的梦里,看尽人世繁华落寞。

修慎是第一个在梦里看见我的人。

那日他穿着软烟罗的罩衫,乌发上束着青绸,他和这百年路过我的人类并无不同,他坐在我身畔依着我,阳光斑驳的映在他的脸上,略有酒气昏昏沉沉的睡去。我潜入他的梦中,他的梦里居然静悄悄的,他在梦境里站在桥上看着月露风霜,我在桥下看着他笔挺的身影清秀的面容微微发愣,他仍是看着他梦里的云月,侧颜映在星辉下,眸中墨黑如同这寂静的河水。那是我第一个如此接近的世间人,我看得入迷,周遭寂静,他的梦里竟无一人一事,安静的让人发慌。他说,你是谁。我慌乱的答,在.在.在.看月亮。他怅然一笑,便不再说话。

我看着他惆怅的眉目想着,大概他醒了,便不会记得我了。

后来修慎在我身畔醒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起身便走了。自那后,他成了我的一个期盼,我每日都守在那里等着他什么时候会再来。看到我这般,蒙山便幻成人形去了长安,自那时起,蒙山偶尔会回来告诉我关于修慎的消息,他是怎样的门第,住在哪里,身怀怎样的抱负。我听蒙山说的入迷,竟不知渐渐的开始迷恋上这个一面之缘的男子。又过去几月蒙上竟同修慎一同走来。

青衫乌发,明眸皓齿,谈笑风生。和那晚不同了些,却也相同。

他身旁的蒙山自是知道我看的修慎发愣,便故意与修慎说,修慎兄,这有株海棠,我们便略歇歇再走吧。修慎看向我的一瞬我在心中一颤,枝桠竟一时不知所措的摇曳起来,看得蒙山直笑。修慎倒是没有在意,歇在一旁看着我说,这海棠应在这许多年了吧,若是开起花来定是极美的。蒙山笑道,你若是喜欢,我便等她开了花折去送你便是了。修慎却说,倒是不必折来,我等了那时,便在这海棠旁筑一间茅庐,每天坐卧在这里不是正好,省了那些烦心事。蒙山大声的笑起来,修慎问他笑什么,他便答,那可真是要乐坏这棵海棠了,不如你就直接属了名字,自后它便是你的了。修慎也笑起来,随后起身解下了腰间的青色汗巾系在了我的枝桠上说,既然这样,我就真的成人之美好了。

那日在我身旁饮酒闲聊的修慎与蒙山醉在我身畔,我得以再次潜入了修慎的梦中,我以为他高中后梦中尽会是繁华都城,却不想他梦里依旧无人无事,清冽的山间细流,他在一间竹屋的庭院里,庭院中一棵开的繁盛的海棠,他坐在海棠树下拿着白瓷杯,仍喝着酒,看着月朗星稀。他看见我笑了起来,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坐在他梦中的海棠下不知所措,他递给我一杯酒,我没喝过酒的味道,只知蒙山说那是人世间极好的东西,我一举杯全数落在喉中,竟辣的咳嗽起来,修慎在旁轻轻的笑起来,我红着脸怒目的瞪着他。刚巧一朵海棠落进他的空酒杯中,他拾起来,没有犹豫与停顿的戴在我的鬓间,我第二次遇见你了,你叫什么名字。我看着他认真的回答,我没有名字。他先是一愣,又释然,自语到,也对,你是我的梦中人,怎么可能有名字,又看向我,那我叫你月棠你可喜欢。我看着那海棠之上露出的一轮明月,认真的点了点头。

月棠。自那时起,我有了名字。

后来蒙山与修慎常到这里喝酒下棋,索性雇人真的筑了一间庭院,把我圈进庭院里来。修慎常在我身旁醉卧或是小栖,我得以常在梦中与他相会,修慎竟在梦中一点点的教会我习字,弹古琴,诵读诗句。修慎说,若你真的活在这世上就好。

我修行的二百一十年,修慎27岁,仍未娶亲,许多官宦人家都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才貌双全的修慎,以此结交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可每次都被修慎婉拒了,而且修慎处事极其刻板,均按章行事,绝不拖沓或者徇私舞弊,这使他在平民中得了好名声,却经由几次事件,一些世俗之人也知他是个软硬不吃的人,渐渐的也不再殷勤的登门拜访了,因此暗中得罪了一些人。而我仍居在修慎的庭院里,被照料的无微不至。

武德十年三月,修慎一举参了重臣一本,得了皇帝的诸多赏赐,却因此得罪了更多心怀鬼胎的朝臣。修慎那年先是风光无限,却仍不为所动,之后几度被暗中使坏,官职也一降再降。我那时与修慎见面时他已失了寡淡的笑容,我问他可是因为官职,他摇摇头说,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并非心怀天下,不过不想再做如我父亲那般权倾朝野的贪官。我看他失神也不知怎样劝慰,便只能陪他在他的梦里坐着。就这样坐了几个晚上,他只说了一句,罢了。

次日他写了一日的奏本。听蒙山说,他在皇帝巡游时,拦了皇帝的马车将那种种贪官罪行一一列举,未等皇帝发话,他便直接告罪辞了官。蒙山说,他如此惊架未祸罪也算皇帝念他往日功德,但愿此后他的余生能安度吧。

是年腊月,正逢大雪,我修行两百余年终第一次开了花,红烈的如同大火烧在修慎的院中,蒙山说,月棠你够争气的啊,我笑笑没说话,但心里却满落得了修慎的影子。

人人都说,这海棠在腊月盛开必是不详之兆,此时,修慎虽已远离朝廷的纷争,但仍有心怀鬼胎的人三番四次想要劝说修慎复官还朝,有人送金送银,有人送古卷书画,甚至有人请来道士说是海棠为祸患才坏了修慎官途,试图将我付之一炬。我很少看他发怒,他将那些人赶出庭院,说,十年前我在这海棠上系了青衿,这株海棠便是我的,如今她在我的庭院里,如何的大难必要我自己来承担又与你们有何干系,我宁愿死在这花酒之间,也不会再回到那车尘马足之地,你们不必再来了。

而后,再有朝中之人拜访,修慎都拒之门外,至此门庭冷落。

我跟蒙山说起这些,蒙山并没有为我高兴,反而摇了摇头,轻声一叹,月棠,修慎大劫在前,他的性子,若不收敛,怕是他等不到你了。

我知道,蒙山比我的修为高,他或是看到了什么,但我却无法预知,我求蒙山帮他化解,但蒙山却摇摇头说,这世间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月棠,你还小,总有一天你会走出这个庭院,看尽人世繁华悲欢离合,你只便当做都是梦罢了。

此后,我每天战战兢兢的守着修慎,对每一个走进这座庭院的人都充满了敌意,我害怕他们中有人夺去修慎的性命,害怕我真的等不到重逢。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修慎依旧过着他的田园生活,读书写字,偶尔蒙山来拜访,便在花下喝酒笑谈,我渐渐的安下心来,想着或许是蒙山戏弄我才说出那些话的,想着修慎再等等,再等等我。

武德十三年,皇帝突然下旨,说念及修慎昔年查抄贪官有功,遂将朝中重臣之女赐婚于修慎,让他进宫面圣谢恩。谁都明白,这是一步棋,有人想假借这样的缘由让修慎重新回到朝堂为己所用。修慎默默的接下旨意,换了一身浅葱色的长衫,进宫面圣。我等了好些时辰才等到他回来,他提着一壶酒,坐在我身边,神色疲惫又什么都没有说。

那晚,我又去他梦里,他携着我的手,带我在梦境中周游,我轻声的问他,这是最后一次了是么,从此,你便要让别的女子住进这梦里了,对么。我知道,我这样问有些荒谬,毕竟,在修慎眼里,我只是一场梦,一个不会存在的人,又何谈感情何谈未来呢。修慎站在我身侧,手指轻轻摆弄着我头上的珠花银钗说,不会的,我等你。

我心中一颤,竟不知修慎的感情是这般动人。

我悄悄的退出修慎的梦境,蒙山不知何时站在我身边,他说,修慎退了亲,他当着皇帝的面回绝了赐婚,抗旨不尊,杀头之罪。我心惊肉跳问蒙山,那他不是还好好的回来了么,想必这人世的君主是个明君,没有为难他对吧。我急切的想要听到蒙山的回答,蒙山道,那皇帝的确没有要杀修慎,可是,那朝中重臣会忍下这样退婚的屈辱么。蒙山正说着,不知为何在这寒冬腊月竟突然觉得周身暖意,蒙山大喊不好,待我回过神来已看到修慎的竹屋然起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庭院。

蒙山大喊着说,月棠你不害怕,我去找人救火。可我看着火光吞噬着修慎的竹屋,想着无处可逃的他就心如绞痛,只那痛苦的一瞬竟使我幻成人形,落进修慎的庭院,并不顾蒙山的劝阻冲进了火光中。坠落的流火砸在我的肩上,燃了我绯红色的广袖裙,我却只一心寻得修慎将他救出火场。我坐在海棠树下扶着昏昏沉沉的修慎,他伸出手抚着我的脸说,月棠是你啊,月棠。他说的声音很轻又很温柔。这是我第一次真实的触摸修慎,我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又不知说什么,却没想我修为不够强化人形又受火伤,忘了我本根是木,迷蒙中想起蒙山的话,月棠,他怕是等不到你了。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我还站在修慎的庭院里,蒙山说,月棠,你睡了十年。

修慎醒来后如往惜一般,重修了庭院,更长久的待在那里。一场大火烧了我半世修为,连再入他的梦都已成天方夜谭,便眼睁睁的看着他在庭院里写字也画画,那画像上是穿着绯红色广袖裙的我,便知道,他这一生放不下了。

武德五十三年,修慎患了重疾,他终生未娶,无人照料,即便蒙山探望他仍滴水不进,只让蒙山扶着自己来到已枯了四十年的海棠树前。他自言自语到,月棠,我知道是你。我猛的一愣,蒙山也站在身后不说话,那年火场外你攥着我的手,手腕系着青绸正是我曾系在海棠下的那条汗巾,我便知道是你。

月棠今生我大概是等不到你了,若有来生,你一定等着我。

下一次,换我等你。

月棠是我的名字。

我住在临近长安的一座庭院中,看着来去的人行色匆匆,看着这城池由繁华到破旧,又从破旧到繁华,眼睁睁的看着我爱过的人离开这个世界。我在这里住了三百年,觉得世界就是这个模样,不如修慎在时美。

德顺十一年腊月,正逢大雪,一个书生扣响了我的门,他眉眼清澈,神色从容,清灰色的长衫映在大雪中。

这一次,换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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