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初相见

我疲惫地躺在上铺，思考该如何处理掉眼前的十斤水蜜桃和八斤香蕉。

“吃香蕉吗？”

“不吃，谢谢！”

“那你吃水蜜桃吧。”

“真的不用，谢谢你啊！”

等我问完对面和中铺的车友，斜对面的女人对我翻了个白眼，不等我开口就不耐烦地说“不吃”，随即转身向里。

不吃就不吃嘛，态度干嘛这么恶劣。我气冲冲地吃了那根没送出去就香蕉便睡了，醒来时火车上的午餐已经卖过。我下床活动活动筋骨，顺便洗两个水蜜桃填肚子。

北方的水果就是比我们南方的个大，轻轻撕开那层皮，桃肉白里透红，咬上一口那叫一个鲜嫩甜爽，桃汁顺着我的手臂往下流，不断地滴到地上。我隐约觉得有人正盯着我，抬头一看，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正看着我的桃子，隐晦地咽口水。

有了刚才的教训，我用低到嗓子眼的声音问他：“吃吗？”

“吃！”

我把手里那个给他，四两重一个的桃子，他几口吃完后眼巴巴望着我，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旁边有个年轻男子，嫌弃地看了他几眼，说：“小姑娘面前能不能注意点形象。”我这才发现他还有一个同伴。

“还想吃吗？”

“想！”

这与刚刚赠送香蕉的情形相差也太大了吧，我为这突如其来的信任感到受宠若惊，顾不得洗手就爬上床铺，拖过装水果的塑料袋，呼唤他过来接着。

“哟，这么多啊。那给我们张帅哥也来两个。好几天没吃过新鲜果蔬了，刚刚看见你吃，那是馋得我直咽口水啊。”

他们埋头苦吃的时候，我瞥见与我一墙之隔的中铺上有个黝黑的男子，年龄在35~40之间，戴着手铐，正对我咧嘴笑。笑得我心惊肉跳。

众目睽睽之下玩角色扮演的变态？咦！恶心。

中年男人一口气吃了三个桃子四根香蕉，站起来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见那人正对着愣神的我笑，说：“张德忠，别笑了，把我们这么可爱、这么侠义的小美女吓到我饶不了你。你看你那满嘴黄牙！”

天哪，一伙的！我倒的什么八辈子霉啊。太蠢了，这年头哪个正常人会吃陌生人送的东西啊。我转过身，想默默地回到铺位上，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等列车员过来以后，请他帮忙换个车厢。

“小美女，谢谢你的水果。来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姓陈。”他向我伸出一只大手，我怯怯地往后退，旁边的张帅哥露出一副想大笑却又不得不隐忍的神情。

随即他也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附在我耳边小声说：“小姑娘还是有点戒备心嘛。放心好了，我是警察，他是我们的犯人。”

张帅哥扬了扬手里的人民警察证，别说，他还真是一个帅哥，侧脸对我微笑的样子真是迷死人了，我差点就中了他们的美男计。

“警察抓犯人应该有专门的车呀，要不就是坐飞机，我从没听说过坐火车的，还硬卧！”

不同的人在被怀疑和鄙视的时候会做出不同的表情，但壮汉一脸委屈的样子着实好笑，我一下没憋住，在对手面前失了气场。

“小点声啊，给犯人个面子，别把人都引过来看热闹。我们追了一个多月才抓到，经费花得有点多，所以组织决定让我们坐火车回去。”

“那他犯了什么法，强奸？杀人？”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坐到了陈警官的床沿边上。说好的原则呢？

“嗨，他要不跑屁事没有。喝醉了酒把人打伤，赔点钱就了事的，这SB 居然跑了。我们一路从成都追到乌鲁木齐，再到石嘴山，最后在银川抓到他。他还老躲一些偏僻的些鬼地方，餐馆除了面就是牛肉羊肉，还好你仗义相救，不然我可能挺不到成都就要得败血症了。”

人贩子做戏都是全套呢，我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但其实，我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于他而言就像黑字写在白纸上那么清晰明了。这时刚好有个列车员走过，他招呼人家过来，“这小美女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不过她不相信我是警察，帮我证明

一下。”

列车员点头以后，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我们开始聊天，我讲自己穷游中国的故事，陈警官跟我讲出警遇到的各种奇葩，张警官则跟我总结坏人都有哪些特点。期间，我给张德忠剥了一个香蕉。后来，整个车厢的人都知道他们是警察了。

说来也是很奇怪，有些人就是能让你一见如故，掏空你珍藏在心里的故事。我们从下午两点聊到了晚上十点多，他们还请我吃了一个盒饭和一桶泡面，直到列车员过来提醒，我才意犹未尽地爬上自己的铺位。

火车提示到德阳的广播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车友们都已经洗漱好，等待抵达目的地。我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好，陈警官问我下了火车怎么走。

“回家。”

“你家在哪？”

“成都市XX县。”

“巧了。我们一个地方的。有人来接你吗？没有的话坐我们的车回去吧。吃了你的桃还是要报答一下的。”

我又打起了小算盘，现在的人贩子，演技比影帝都好，还是别冒险了。

“人贩子可没那么大本事，能弄辆囚车来接你。”果然，我的心事在他眼里是透明的。

“什么？囚……囚车。你们这算公车私用吗？”

“我们是人民的公仆，你是人民，我们服务你是公事，不是私事。”

于是，我坐了生平第一次囚车，但我绝不希望再坐下一次。而且，回家那天很巧，奶奶生病，姑姑们、大伯还有很多堂表兄弟姐妹都在我家。你能想象十几双诧异的眼睛盯着你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陈警官探出个头，说：“不好意思啊，把你给家里人带的特产都吃了。”

“没，没关系。”囚车扬长而去，其实我想解释什么的，但还是算了。

02偶相逢

世界很小，有缘的人总会再相逢，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县城。一年后，我和陈警官又相遇了，只是方式有点特别。

男朋友住院了，长水痘！我没骗你们，真的是长水痘。皮肤科医生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一时没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直到发现男朋友的眼睛白得都快没眼珠了。

县人民医院的传染科冷清得吓人，整一层楼，只有一个病房有人。但那个病房有点与众不同，装了防护栏，护栏上开着个小门。护栏里的病床上躺了个人，护栏外三四个高高大大年龄不一的男人在聊天。

“什么人啊，这么多人伺候？”

“你多关心一下我好不好，管人家那么多。”

输了两天液，男朋友才好不容易退了烧，我也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这两天，我们跟那个病房貌似各不相干，但其实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比如，每天下午5点，他们会有一阵吵吵嚷嚷。晚上我也总在迷迷糊糊中闻到泡面的味道，听到易拉罐相互碰撞的声音。偶尔我会出去打声招呼，叫他们小点声。每次他们也会消停一阵，但过不了多久就又死灰复燃。

到了第四天晚上，一群人突然从原来的病房转移到我们隔壁。泡面的味道更加浓烈，汽水罐撕拉的声音更加刺耳，吵得我们睡不着。我跟值班护士反应了一下，安静了半个小时后出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应该是换了一批人。

如你所想，他们成功激怒了我。但他们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男朋友叫我忍一时风平浪静，反正再过两天就出院了。可我偏不，这等低素质的人不教训一下怎么行。

思考了半天，我决定，报警。

铺垫了这么久，你们肯定猜得到来的人是谁啦，遗憾的是这次的跟班不是张帅哥。

又惊又喜的简短寒暄过后，我趾高气扬地领着陈警官进了隔壁房间。可是，世界瞬间静止了，陈警官和跟班愣在门口，里面喝饮料的把瓶子举在半空，吃泡面的停止了咬的动作，就连我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老，老陈，你怎么来了？”

“有人报警说你们扰民…..张队长。”

我猜，当时他们两队人的心里都有一万只草泥马飘过。

“小姑娘，那个病人是刚抓的毒贩，我们主要是怕晚上他会跑或者有同伙来劫人，所以需要吃饱喝足打起十二分精神。吵着你了，对不起啊。”到底是公职人员，同事面前也只得拉下脸跟我赔不是了。

“算了算了，看在你们也是工作的份上，别再吵就行了。”嘴硬完，我赶紧灰溜溜地回到病房。男朋友大概什么都听到了，在那捂嘴偷笑。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十分钟后，陈警官回来找我：“小美女，肯赏脸一起吃个宵夜不？”

“你不是在值班吗？这样是不是叫擅离职守。”

“我这是安抚受难群众，属于公事。我叫刘警官回去，有事他会叫我，走吧。叫上你男朋友一起。”

“水痘是会传染的，他现在还不能离开这里。”

这么晚了街边也只有烧烤店热闹非凡，我们选了人相对较少的一家坐下。

 “喊警察抓警察，从业二十几年头一次遇见，我要把这件事跟上次一起，载进我的工作异闻录里，供后人观摩。”

“警察还那么没素质，半夜三更吵得睡不着觉。”

……

跟上次一样，我们欢畅地聊了很久，直到烧烤店打样。我跟他讲这一年我又去了什么地方，他还是跟我讲出警遇到的趣事。我猜他也会把今晚的事当趣事讲给别人听。

“张德忠那个龟儿子，做笔录的时候竟然顺带把我送你回去的事捅出来了。干了4年副的，好不容易要当组长了，竟被这小子陷害了。”话匣子打开了就不容易关上，我猜他应该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哈哈哈。”我只能用笑声掩饰自己的不安，毕竟他没能升职跟我有直接的关系，“说不定这次吃了宵夜以后副的都没得当了。”

“那估计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

他把我送回医院已是凌晨三点，这次，我们互留了微信。男朋友已经不需要再输液，所以我睡得很安心。

吵醒我的，是走廊里无数匆忙的脚步声，是男人的怒吼，是女人的尖叫。男朋友开了个门缝偷瞄。

“怎么了？”我走过去一把把门拉开，四处张望。他赶紧把我拉进屋，又死死地把门关上。

“应该是那个毒贩跑了，别出去，万一他躲在哪个角落，把你抓去当人质怎么办？”我权衡了一下毒贩的性质，还是乖乖地收起了好奇心。

出院一段时间后，我还是一万个想知道毒贩到底抓到没有，于是给陈警官发了微信。

“毒贩暂时还没抓到，不过那天吵你那些人或轻或重都被办了，他们夜里精神，白天居然睡着了，看来得罪你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啊。你果真是我命里的克星，那件大事把我们吃宵夜的小事也牵扯出来了，如你所言，我连副的都没得当了。”

我没回他，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能掩盖自己复杂的心情。于是，他静静地在我微信里又躺了一年多。

03 终成朋友

2017年元旦，男朋友成功晋级为老公。我们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吃烤红薯，走到一座桥边，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

“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要跳河。”

我撇下老公不停往里挤，直到挤到警察拉的警戒线为止。

啊，是陈警官。他朝跳河女人的方向躬着身子，一脸严肃。女人背对着人群坐在桥墩上，穿得很单薄，河面吹来阵阵冷风，但陈警官脸上不停冒汗。其他几个稍微年轻点的警察神色也异常紧张，丝毫不敢怠慢。

我想起了14年在火车上的时候，陈警官给我讲他有年冬天为同一个女人出了三次警。

一次是高压线从他们家屋顶经过，她怕辐射伤害到身体，所以爬到电线杆上以死相逼，要求政府把高压线挪开。但他刚刚赶到女人就自己下来了，因为手脚抱累了，再不下来就真掉下来了。陈警官研究了很长时间，她是如何拖着150斤的体重爬上去的，但一直也没找到答案，只能说人是猿猴进化来的，自带攀爬基因。

第二次是因为跟邻居吵了一架，这次学乖了，不爬电线杆改爬树了。但仍然没能坚持多久，因为风太大，冷。

还有一次僵持了四个小时，女人披着棉被坐在7楼的天台上，嘴里不停地骂丈夫不得好死。她怀疑丈夫偷家里的钱去给某个寡妇买了米和油。至于为什么四个小时后又下来了，陈警官说，大概是饿了。

但很明显，这个不是他说的那个女人。我心想陈警官也挺不容易。

“都坐了两个多小时了，到底跳还是不跳啊。”

“年纪轻轻，有啥想不开的，快进来，风这么大不冷啊。”

“估计是为情所伤吧。”

人群吵杂不堪，说什么的都有。

突然，七嘴八舌的人们齐刷刷地惊声尖叫。回过神的我只看见了空空如也的桥墩。

冬天的河大家应该能想象出来，河面上到处都是凸起的石头。女人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陈警官结束了他的警察生涯。

当他后来知道我也在人群里的时候，眼里闪过了几丝错愕。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给他一颗水蜜桃，他的事业轨迹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我以为他从此以后会对我这个“灾星”敬而远之，但他说：

“我从来不迷信什么克星不克星的，走到这一天在我意料之中，不因为你也会因为别人，有些事搁别人身上是小事，但在维护一方民众安全的人民警察面前，没有小事。”

我们终于改变了相谈甚欢以后彼此陌路的状态，成了一起撸串喝酒谈天说地的忘年交。但他说的最多的还是警察故事，终究，他是舍不得的。我也知道，他走到穷途末路，无非也就是组织上没个撑腰的人，但总归他要维护曾经作为人民警察的尊严，勇于承担错误也是一种方式。

“跟你解释个事情，那十斤水蜜桃和八斤香蕉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在兰州有个朋友，他那天有事走不开就叫了一个重度中二病患者来送我，他在火车站外给我买了这些水果，还嘱咐我多吃点，别饿着。我看着这么好的水果扔了实在有点可惜，就只好一路带着。”

“我说你怎么会这么二呢，可怜你这八十斤的小身板啊。就冲这，我不冤，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