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乌鸫在唱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 【品】 之 回望


01.

对于琼斯太太来说,事情是从那几片黑色羽毛开始的。

琼斯先生和太太结婚多年,这两年晚上分房睡了,倒不是彼此之间没了爱意,只是老夫老妻几十年,不再像先前那么如胶似漆了,尊重对方的生活方式,并保留自己的睡眠习惯。

琼斯太太喜欢早睡早起,一早起来,精神头正足的时候,下厨炒个培根煎蛋,再放几颗樱桃番茄,煎锅表面的热度迅速挣破番茄的表皮,裂了条缝,吐司机里烤两片全麦吐司,早餐的时候搭配柳橙汁或者黑咖啡。去信箱取来当天的晨报,老花镜搭在鼻尖上,看看这个世界上新发生的事情,一般来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早饭过后再迅速罗列一下当日的待处理事项,按时间顺序写在便签条上,一条条地解决。她就像一根弹簧,早上压缩得最紧,慢慢地舒展开来,到晚饭后才算是完全失去了张力。

琼斯先生不太一样,他睡得晚些。他是生物系教授,晚上总要翻阅最新版的《自然》杂志,《自然》杂志算是业内顶级刊物,每周一期,近百页,他看看科研圈里近来的动态,有没有潜在的合作伙伴或者未知的竞争对手。一页页扫下来,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诧异科学新知的蓬勃发展。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就晚了些。不过,早餐的时候,在琼斯太太的杯中还剩最后一口饮品之前,他会准时出现在餐桌旁,用手揭开瓷盘上的不锈钢保温盖,水汽凝结成水滴,沿着盖子边缘往下落。他喜欢琼斯太太的手艺,盐和胡椒都恰到好处,黄油在室温下已经软化了,涂在松脆的吐司片上变成了晶亮的液体。吃完早饭,他就去大学的办公室。

目送琼斯先生的小汽车驶离车库,琼斯太太照例去卧房整理他的床铺。她把棕色睡衣夹在小臂内侧,往阳台上走。阳春三月,天气终于一扫整个寒冬的阴霾,日照渐长,阳光又带着暖意,她深吸了一口气,嗯,好像是风信子的味道。把睡衣拿在手里抖了抖,眼见着一个黑色的东西轻飘飘地掉了出来,在空气中左右晃了两下,落在她脚边。她弯腰捡起来,是一根黑色羽毛,捏着羽柄转一圈,每一羽枝都光洁齐整,大概是刚脱落不久。是乌鸫吗?难道晒衣物的时候不小心卷到睡衣里去了?琼斯太太的眉头一皱,好像一只不知名的黑鸟正在挑战她三十年的家庭主妇生涯。她绕着阳台走了一圈,树木绿植的边边角角都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鸟巢。大概只是巧合,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过一周的时间,又有一根黑色羽毛出现在琼斯先生的书桌下面,用扫帚够出来之后,琼斯太太才意识到事情有些非比寻常。她又去阳台巡视了一圈,拉防鸟网显然不合适,像是自筑囚牢,把人封在了里面。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径直往厨房方向走,橱柜里拿出一本笔记本,本子鼓鼓囊囊地连封面都翘了起来。她平常有剪报的习惯,但凡看到有用的文章,无论是如何驱赶花园里的蜗牛,还是采摘的新鲜核桃如何储存,诸如此类的,都方方正正地贴在笔记本里,指不着哪天会用到。一页一页地翻,果然看到了一个已经半发黄的豆腐块,“专家教您对抗阳台入侵鸟类”,她心中默念着,手在便签条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今日的待办事项又多了一条:花鸟市场。

02.

下午两点有研究生毕业答辩,琼斯先生看了眼办公桌上的台历。相较于乏味的行政会议,琼斯先生更乐于参与学术报告,尽管研究生论文就能做出学术成果的几乎微乎其微,但于他而言,半小时的报告时间无疑是可以稍微放松下脑神经的。他又看了下手表,还有一刻钟。

几乎是准点推开了会议室的门,里面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他朝大家点点头,又向坐在黑板前的答辩学生示意,那可怜的姑娘脸色苍白,好像紧张得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样。他赶忙在第一排的空位就坐,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块眼镜布,把眼镜的边边角角都擦干净,便请她开始汇报。

不知怎么的,琼斯先生突然想到同事们说他听报告的时候总是眉头紧簇,看起来威严十足,其实他只是习惯性地皱眉,并不是在刻意思考什么问题来刁难汇报的学生。他又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位拘谨的姑娘,明明刚刚还是面色惨白,现在又因为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吐着句子,好像顾不上呼吸而变得两颊绯红。琼斯先生把眼睛闭了起来。

“尽管两者在外观上千差万别,但人类和小鼠在基因学上却无比类似,小鼠几乎所有蛋白合成基因都存在于人类基因组内,且基因同源性高达70%以上。如果说因为同为哺乳动物,那可能还可以理解,但你知道吗?人类和香蕉的基因相似度都高达60%。”【1】

听着这些熟悉的数字,这些他讲课时曾重复过无数遍的生物学事实,琼斯先生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睁开眼睛,恍惚地望着一页一页正在翻着的幻灯片。窗外传来了一阵鸟鸣声,琼斯先生把头歪了歪,栏杆上站着一只乌鸫,通体纯黑,只有眼圈和喙染上了一抹亮黄色,它尾巴翘得高高的,一脸机灵,正歪着脑袋高声啼唱。显然它吸引到了极大的关注,那位汇报的姑娘轻轻咳了一声,又朝窗边扬了扬手,扑扑扑,乌鸫扬羽飞走了。

“琼斯教授,您还有问题或者建议吗?”突然意识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琼斯先生缓了缓神,他有些不好意思,就像是课堂上开小差被抓包了一样。“哦,你做得很好。”他草率地回复了一句。

汇报结束之后,琼斯先生走到窗边,地上躺着一片黑色羽毛,羽枝齐整,像是用摩丝打过的黑发被梳子梳得一丝不苟。他打开了通往那侧过道的门,过道狭窄,只够一人行,平时放空的时候,他倒是经常在这儿点支烟,悠悠地吐几个烟圈,再埋头到如山的工作中去。他弯腰捡起来羽毛,双手背在身后,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羽柄轻轻转着圈,随后便踱步回到办公室。他把羽毛插在了书桌上的笔筒里,一抬头就能看到。

两个月之后,一个装有重组基因注射剂的泡沫盒子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琼斯先生的办公桌中央,他打开看了一眼,半掩在干冰中的是一排带紫色瓶盖的试剂瓶,颜色十分突兀。他又不放心地用手拨了拨,干冰正冒着幽幽的冷气,一层薄雾从盒子里钻了出来,他在心里默数了一下,没错,便又盖上了盖子。

03.

琼斯先生的父母亲住在乡间,两人早已退休,过上了莳花弄草的悠闲日子。父亲以前是银行职员,退休后也没改掉穿西装的习惯,内衬、马甲、西服,一件叠一件。冬天的时候,外面再套一件花呢大衣,他还喜欢戴一顶灰黑色的羊绒鸭舌帽,乍一看倒是一副老派绅士的模样。其实他为人幽默风趣,又最以琼斯先生这个小儿子为傲,更是常常搬出他的教授身份开玩笑。每当有邻里或者路人赞叹他家的花园时,他总是把帽檐压压低,嘴角露出看似神秘的微笑,低声回应道,“作为生物学教授的父亲,这点花花草草的,小事一桩。”然后自顾自地笑了,又指指坐在花园木椅上穿纯色针织开衫及膝裙的女士,“其实都是我太太在打理,她耐心极好。”

乡间生活平静且毫无波澜,琼斯先生本想给父母亲买只宠物,可无奈母亲怕狗。以前去湖区徒步野营时,她手里总要握着一只超声波驱狗器,方方正正的乍一看像半块黑色砖头。琼斯先生常常打趣母亲,用这玩意还不如来一块真砖头,货真价实。她立马反驳,把商家广告里面说辞一字不差地讲出来。其实超声波之于狗是什么?类比于人来说,大概是震耳欲聋的货车喇叭声,让人想逃避也想骂人,所以激怒了恶犬也说不定呢。当然这种学术性的分析不能和她说,在母亲眼里即便有教授身份加持也还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父亲则笑着朝琼斯先生摆摆手,让他不要干涉。所以她依旧把超声波驱狗器带在身边,每当有丝毫风吹草动,便机警地四下挥动手臂。

到了春夏之交,情况有所改变,因为花园里搬来了一对乌鸫鸟。鸟巢筑在了忍冬塑木藤架上枝叶最茂密的地方,这里大概是琼斯先生母亲最爱的花园一角。几年前,她在每个柱脚上种上了忍冬藤,这种攀缘植物很快就沿着藤架蔓延开来,尤其在夏天的时候,整个木廊像加了顶盖般碧翠如茵,忍冬开了花,一蒂上结两朵,米黄色或者奶油白,芽儿上还间或一些红粉色,花瓣和花蕊都极大程度地张开,像是芭蕾舞者腾空而起的身姿,星星点点缀在绿叶间,美极了。母亲搬出两张木藤椅,搁在忍冬藤架下面,一张给父亲,一张给自己。她倚着靠背,老花镜挂在脖颈间,膝盖上是新买的园艺书籍,闲暇时就翻一翻,困倦时就闭眼小憩一会儿。大概就是那时,她注意到了头顶上方悦耳的鸟鸣,歌声婉转有如笛声般清脆,收尾的时候又加上一连串如颤音琴上演奏出的颤动音符,显得十分俏皮。她对鸟类不是很熟悉,问过父亲之后才知道是乌鸫,这种又被称为“百舌”的鸟类确实善于歌唱。有无数个夏日午后,他们就坐在藤椅上静静地享受它们的歌喉,偶尔也撒点面包屑,不过乌鸫天性机警,并不轻易下来啄食。

塑木藤架上的忍冬越长越密,母亲终于动了修剪的心思。父亲搬来了人字梯,他腿脚还算灵活,一步一步往上爬,苍老的双手紧紧握住梯子边缘,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像是起伏延绵的黛青色山峦,他显然是在使劲。母亲站在地上,也拼了命扶稳住梯子的底端,她不能允许任何闪失。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蜘蛛网,缠绕在父亲的满头银丝上,他伸出那只拿修枝剪的手舞了舞,不承想那只长腿幽灵蜘蛛在慌乱中一下子落在了他的前额上,他一个趔趄,还好稳稳地坐在了梯子顶端,可另一只抓着藤蔓的手下意识地使劲一抽,几根忍冬藤断了。啪啦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水泥地上,他们俩低头一看,四颗淡灰蓝色的鸟蛋碎裂了一地。

后来,乌鸫好像再也不来唱歌了。寒冬的时候,母亲特意在藤架下面挂起了鸟食盒,她时不时地去看一眼、补点食,有所期盼,可除了山雀,便不再有其它访客。那年冬天太冷了,除了消失不见的乌鸫鸟,父亲也离开了,因为一次急性心肌梗塞。

04.

把注射剂拿出来的时候,琼斯先生的双手还是禁不住地颤抖。他眯起眼睛,努力用毕生所学的知识来平静脑里震荡的神经,“体细胞没有干细胞的全能性,所以药效在一个细胞周期后应该就会结束;血脑屏障应该可以保证大脑意识不受侵蚀……”,他瞥了一眼书桌上那只白信封,被一堆《自然》杂志压着,只露出一个尖角,并不显眼,但如果事出意外,细心的琼斯太太一定能找到。他最后又确认了一下房间里的摆设,书桌的第一个抽屉开着,窗户留了一条窄缝,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挽起袖子,找准手臂上一条弯曲的蓝紫色血管,他谨慎地扎了下去,注射器里的透明液体被缓缓推进,直至活塞芯杆到了头,拔出,放到那个打开的抽屉里面,钥匙额外转了一圈,锁好。

琼斯先生在床上平躺好,闭上眼睛,他好像听到了心肌的搏动,而那些大分子蛋白质正通过这个器官往复循环的血液被输往全身,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身体被一股暖意所笼罩,很快,他就知道了,并不是。暖意越来越浓重,仿佛站在喷薄而出的火山脚下,看着火红色的熔岩迎面涌来,流经之处的土地因炙热而龟裂,他来不及躲闪,简直要被吞噬。浑身震颤了一下,好似灵魂出窍一般。它再次审视这间卧室,看起来和原来不太一样,视野变开阔了,能毫不费劲地看到脑后和头顶的东西。瞥见自己在衣柜上全身镜里的映射,它稍稍松了口气,是一只乌鸫,周身羽翼漆黑发亮,只有眼周边有一个亮黄色的圆。它尝试着把脑袋歪一歪,全身镜里那只黑鸟也歪起了脑袋,圆不溜秋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它觉得有些滑稽,不禁想到了会议室外面的那只乌鸫。它又在床上蹦跶了几下,身姿轻盈,下落的时候腿骨会自然弯曲,脚爪会自然收紧,平衡感变得极佳。它看见了半开着的窗户,一展翅,就轻巧地飞了出去。

第一次以鸟类视角从高空俯瞰一座城市,感觉十分奇妙。树木以树干中心为原点,辐射出一股股绿色波浪;房屋上的瓦片像鱼鳞一般一片紧挨着另一片,又以屋脊为轴呈对称状;过往行人的头裸露在外,一颗颗顶着毛发的圆球,两侧手臂略带机械式的摆动,左右脚迈出交替的步伐,像是一个个长了腿脚的足球在灵活游走。它突然想到孩子们小时候读的《哈利波特》,里面有种叫魁地奇的运动,金色飞贼好像就是这样一只球,不过长的是脚,还是翅膀来着?又记不清了。

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后,它停歇在一棵橡树顶端的枝桠上,往东边望了望,那是父母家的方向,直线飞行距离并不远,但它今天不准备前往。“咚…咚…咚”,教堂高塔上的钟敲了五下,像是在提醒它时间一样,已经下午五点了,它需要在变回人类前回到家里。它展开翅膀,奋力一蹬,逆着风往家的方向飞去。

药效完全消失了,琼斯先生像是从梦中惊醒般地瞪大了双眼,他感觉身体有些僵硬,就像用一个别扭的姿势睡了很久的觉。他打量四周,房顶上松木檩条的纹理变得十分模糊,他眯起眼睛,尝试着聚焦,可依旧看不清,这才想到是没有戴眼镜,右手在床头柜上一阵摸索,找到了,戴上,卧房里的一切立刻清晰起来。他挣扎着坐在床边,端详镜中的自己,额头上是细密的汗珠,一直延伸到鬓角;眼白的地方涌出了些血丝,像蜘蛛密结的网。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惫,他舔了舔嘴唇,红润了些,脸上染上了一些生机,又稍微活动了下筋骨,就往门口走去,不能让琼斯太太起了疑心。摸到门把手的时候突然想到那只白信封,又转身回到书桌前,往里推了推,直到那个白色尖角完全隐匿在杂志里。

05.

琼斯太太对于自己在阳台上悬挂的驱鸟彩带十分满意,她再也没有在家里发现过黑色羽毛。可是琼斯先生近来倒是神秘兮兮,不是要去参加工作会议,几天几夜不在家,就是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叮嘱她暂时不要打扰。她借机在那扇门前反复走动,前面的木地板被擦得一丝不苟,门框的边角也被掸得干干净净,她略带好奇地把耳朵贴在门上,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右手不自觉地停在了门把手上,不锈钢材质的,摸上去竟有一点凉意,她想到这些年来他们之间构建的信任关系,手又缩了回来,在围裙上蹭了两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离开了。

下午的时候,琼斯太太泡了杯红茶,饼干盒里拿出两块司康饼,放在托盘的边缘。她有些心不在焉,茶叶泡得太久了才手忙脚乱地倒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太浓了,舌根上都是苦涩的味道,只好又起身去冰箱里拿鲜牛奶。

她反复回想着和琼斯先生的生活。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家庭主妇的?好像是从大女儿出生开始。她当时又瘦又小,抱在手里轻飘飘的,乍一看简直就像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幼鼠。她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怜爱幼弱的母性本能,那一刻,她极其确定她肩上的任务,没有比养育孩子更重要的事了。后来,又迎来了小儿子和小女儿,重返职场的计划一拖再拖,加上大学教授这个职位收入可观,琼斯先生总是温柔地和她说,不用勉强,做喜欢的事就好,哪怕是呆在家里。

她从来没有因为做了全职太太而看轻过自己,她知道琼斯先生也没有,他一直都说他们俩做了自己喜欢而擅长的事情,正是因为喜欢,所以不分孰优孰劣。就像厨房里铁锅和铝锅的使用,琼斯先生可以搬来一本厚重的工具书,像个老学究一样古板地扶一扶眼镜,告诉你铁和铝的导热性、耐热性;她自是不会这些,但她在厨房烧过饭,锅碗瓢盆的使用早就驾轻就熟,用什么炒菜用什么炖汤,心里都是清清楚楚的。同一个问题并不需要同样的解决方案,这是他们多年来达成的共识,而也正是这种“局外人”的身份,让他们的生活多了不少相互揶揄的乐趣。

可是他现在是怎么了?是他们婚姻出现问题了吗?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琼斯太太握着茶杯的手不禁颤抖了一下,一些琥珀色的液体洒在了虎口的地方,她赶忙用纸巾擦掉。卧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她下意识地往那边张望,琼斯先生出来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游离,就像草原上紧盯猎物的猛兽,生怕瞬息之间这个身影就消失不见。他看起来疲惫不堪,向来平整的头发也有几绺从侧边支了出来。看着他的模样,她原本不安的猜测又被心疼的感觉所取代,也许他只是太累了。他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你最近怎么了?好像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琼斯太太的声音里透着怜悯和关切。

“工作上的事情。还有,你知道的,我妈。自从我爸去世之后,她一个人过得不太好。”琼斯先生把手搭在了她的手上,可能是红茶的余热,她的手暖乎乎的。

琼斯先生母亲的事情她当然知道。他们以前常常见面,周末喝个下午茶或者逛逛花园,如今快半年了,从他母亲那边来的消息越来越稀少。

去年圣诞的时候,他们去拜访过她,那时,他父亲已经不在了。大概没有什么比在一个阖家团聚的节日之前失去亲人更让人觉得悲伤的了,她没有装饰圣诞树,以往门上挂着的冬青花环、窗台边摆放的一品红通通都不见了,就连她拿手的圣诞饼干也没有烤。一家人围坐在炉火旁,她怔怔地望着火焰在木柴上舞蹈,没有出声。电视里传来的是Billy Mack的那首《Christmas is all around》,琼斯先生和姐姐们试着说些滑稽可笑的事情,可她的世界变得孤寂且了无生趣,这些外界的声音像被内心深处那个因为苦痛而形成的深洞给吞噬掉了,不留一点回音。黄昏时分,她坚持要去花园里坐坐,拗不过她,琼斯先生只好拿着毛毯跟在后面。忍冬藤架一片萧瑟,被零零碎碎枝叶分割开来的是冬日惨白的天空,她坐在一张木藤椅上,琼斯先生坐在她旁边的那张,他把毛毯铺在她的膝盖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突然,她抬起头,眼眶里噙着泪,“他会回来吗?”琼斯先生望着她,她满头银丝,一脸沟壑,原来岁月已经远去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为什么,透过她的脸,他想到了小时候,父亲有时工作到很晚,母亲总会在门厅留根蜡烛,看着蜡烛越烧越短,他困惑地问母亲,“爸爸还会回来吗?”“当然,他马上就到家了!”母亲总是笃定地告诉他。想到这里,琼斯先生轻轻握住她嶙峋消瘦的双手,“哦,妈妈,他当然会回来。”

06.

叮铃铃,叮铃铃,客厅里的电话响了,琼斯太太放下手上的活计,赶忙去接。

“是琼斯教授家吗?“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琼斯太太的心有些下沉,工作上的事情从来不会打电话到家里来,除非有急事,她试着以平静的姿态回答,“嗯,是的,请问您是?”

“我是维特,学校里的同事,今天有个会,蛮重要的,琼斯先生还没到,又联系不上他。”可能语气里面的抱怨气息让事态听起来有些严重,这个叫维特的男人赶忙又补了一句,“要是有特殊情况,也没关系的,那我们就先开始了。”

琼斯太太望了一眼卧室紧闭的房门,他明明很早就出门了,甚至在她吃早饭之前,怎么会没到学校?她随口编了个借口,“哦,他今早起来胃不太舒服,还在休息,今天的会可能来不了了,真是抱歉啊!”

“这样,那打扰了!祝琼斯教授早日康复!再见!”说罢,听筒那头就变成了嘟嘟嘟的忙音。

挂断电话之后,琼斯太太有些坐立难安。她先打开了收音机,一点一点扭着那个圆形调频旋钮,直到交通广播频道广播员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通往城中大学的路段都路况良好,没有塞车也没有交通事故,唯一不通的是乡间临近一片山毛榉林的国道,清晨的时候,因为一匹冒失的马鹿突然窜出,大货车司机在躲避过程中不慎撞到护栏,因此国道仍处于封锁阶段。琼斯太太皱了皱眉,乡间是琼斯先生父母住的地方,可他并没有说今天要去拜访母亲。

她抬头看一眼他的卧室,径直走了过去,这次她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门把手。环顾四下,一切如常,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那堆杂志大概是累得过高,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本一本滑倒在一起,她上前把它们扶扶正,压在最下面是琼斯先生的手机,右上角的小红灯一闪一闪的,大概在提示着未接电话。她不自觉地瞥了一眼杂志堆最上面的那本,“动物脏器首次成功移植人体”,硕大的黑体字标题下面是一只肚皮朝上的猪和一个内脏器官缺失的人,心脏、胃什么的被用一根根红色箭头从左牵引到右,尽管只是动画效果的合成图,她还是忍不住咂咂嘴,科技都已经这么发达了嘛。

桌子下面的第一个抽屉半掩着,钥匙还插在锁里,像是忘了关上,里面隐隐约约透出些紫色。琼斯太太好奇地拉开了,那一瞬间有如惊雷当空,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里面零散地躺着一些空试剂瓶,还有,注射器和针头!她全身战栗不已,脑海中浮现的都是瘾君子们在桥洞下面吞云吐雾的画面,颤颤抖抖地伸手摸出一支试剂,拿到眼前,好不容易双眼聚焦在标签上的那一行小字上,“Turdus merula重组蛋白注射剂”,她眉头一皱,前后读了几遍,这才算理顺了这个词组。那个斜体的Tur什么的是什么东西?她努力搜索脑中词库,却依旧不得解。把这支小瓶攥紧在手掌心里,她低着头走到书房的电脑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到搜索引擎里,其实还没有完全输进去,下面已经跳出了几近单一的答案,这是乌鸫鸟的拉丁学名。

琼斯先生卧室的黑色羽毛,他近来的反常行为,还有,这一抽屉的注射剂。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琼斯太太呆坐在扶手椅里,困惑地揉了揉太阳穴。

傍晚时分,门口传来了汽车入库的声音,熄火,有人下车,然后是哒哒哒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最后钥匙插到锁里,转了一圈门就开了,琼斯太太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侧耳倾听着这一切。琼斯先生回来了。

“谢谢你今天帮我打掩护,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堵车堵得厉害,我又忘带手机了。”还没进门,琼斯先生远远地朝她眨眨眼。

“乔,我需要一个解释。”琼斯太太没有回话,只是向他举起了手中的那支试剂瓶。

07.

第二天,琼斯太太睡眼朦胧地坐在餐桌旁,脑海里还回放着昨天琼斯先生给她的解释。她依旧不自觉地摇摇头,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但整个故事连起来却离谱得如天方夜谭般不可思议。而此时,琼斯先生正坐在她的对面,手中握着最后一支试剂,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莫莉,你要相信我,你马上会看到整件事情,记住,一定要跟紧我,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变回来的!”她回望着他,一不小心,眼睛里就涌出了晶亮的液体,她咬了咬嘴唇,不想哭出声来,随后便哽咽地点了点头。

针头扎进去的时候,琼斯先生并没有觉得痛,他温柔地望着琼斯太太,一只手还在轻拍她的膝盖。很快,那种熟悉的炙热感又席卷周身,他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秒,它轻巧地往桌上一跳,它看到了琼斯太太因为惊讶而放大的瞳孔,以及自己在里面的映射,一只浑身乌黑发亮的乌鸫鸟。“乔,真的是你吗?”她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捋了捋它背上柔顺的羽毛,而面前的这只黑鸟正侧着头凝视着她,那个眼神似曾相识。它用喙碰了一下她的手,随即便扑扑翅膀绕着餐桌盘旋了一圈,她这才回过神来,拎起挂在椅背上的手提包,跟随着它一路往门口走。

第一次驾车从林间小道前往乡间,琼斯太太有些不习惯。她小心翼翼地踩着油门,双手握紧方向盘,眼睛还不时地往上方瞥一下,目光紧随车前方那只自由飞翔的乌鸫。她大概有些紧张,整个人离挡风玻璃很近,下巴就快压到方向盘了,像是高度近视的人在尝试辨别前面的事物,总之,姿势十分古怪。还好树林里行人稀少,更不要说汽车了。偶尔遇到一两个遛狗的人,狗朝她吠两声,人也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她红着脸跟他们点点头,算是抱歉。从茂密阴暗的树林里驶出来,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来,她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在乡间公路上又开了一会儿,沿坡路慢慢上去,最后再经过一个拐角,琼斯先生父母家花园的木栅栏随之映入眼帘。

琼斯太太没有下车,乌鸫鸟停在木栅栏上,回身望了她一眼,她朝它摆摆手,它张开翅膀,在空中上上下下地飞出一道道波浪,最后轻巧地落在了忍冬花架的上层。忍冬花都开了,一朵朵米白色的小喇叭嵌在碧绿色藤蔓铺就的地毯中,琼斯太太摇下车窗,深吸了一口气,是熟悉的甜香味。她靠在椅背上,透过木栅栏打量花园里的一切。

忍冬藤架下面的木藤椅上坐着的是琼斯先生的母亲,她穿着白色短袖女士衬衫,领口袖口的地方露出因常年日光照射而略显铜色的脖子和手臂,随着手每翻一页书,小臂内侧松弛的肌肤就稍微抖动一下,她好像比去年冬天更瘦了。空气里突然传来了鸟叫声,声音很好听,曲调也多变,时而高昂时而清脆,她摘下老花镜,朝上望了望,嘴角微微上扬。没过多久,她从藤椅上起身,往屋里走,片刻之后又出来,手上抓了一把面包碎,撒到藤椅前的地面上。忍冬花旁的乌鸫鸟一飞而下,在她脚边啄食,它时不时转着灵活的脖颈看一眼旁边的这位老人,而她也偶尔从书本中抬起头望一望脚边的这只鸟。

扑扑扑,乌鸫扬了扬翅膀,跃到旁边那张空藤椅上,它用喙一点一点梳理着翅膀上的羽毛,远远望去,就像一叶黄色的小舟轻荡在黑色的湖水之上。突然,它朝着羽根的位置使劲啄去,又咬住羽干往外撕扯,大概是因为疼痛,它不自觉地发出了轻微的呻吟,直到一根完整的黑色羽毛被从肉里拔了出来。它把羽毛衔在嘴里,跳到了母亲的膝盖上,把羽毛留在她手上的那本园艺书里,再用头拱了拱她苍老的手,与她最后对视了一眼,随后便双腿一屈,腾空而起,它在忍冬花架下盘旋了一圈,飞出了花园,而她从藤椅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合上书,羽毛半露在外,她面朝那只黑鸟离去的方向招了招手。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卧房的床铺上了,琼斯先生感觉小臂上一阵刺痛的冰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手掌心里却是柔软的温热感,他睁开眼睛,琼斯太太坐在床边,刚用消毒药水擦拭了他手臂上那个隐隐冒着血丝的伤口,他看了她一眼,笑了。

“谢谢你,莫莉。”

“没事的,乔。”

她捏了捏他的手,一片安静。

“下次别变鸟了,行么?鸟类没有膀胱,消化道结构又那么简单。”她强调着这几个短语,然后顿了顿,憋着笑,“你把我的甲壳虫后座弄脏了。”

琼斯先生红了脸,也笑出了声,“真对不起。”

叮铃铃,叮铃铃,客厅里的电话又响了,他们对视了一眼,琼斯太太起身。

“你好,这里是琼斯家。”

“嗨,莫莉,是我。”听筒里传来了琼斯先生母亲的声音,“好久不见了,周末你们有空吗?来喝下午茶吧。”

“好。”她感觉到了另外一边的笑意,她自己也笑了。

- End -


【1】生物学数据属实,但后文涉及的变形机理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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