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粱是我们中间的幸运儿,是我们羡慕的对象,尤其是南金,他常常背着梦粱在我们面前直呼她为“梦想”,他总说“梦想”活得太幸运了,早晚有一天要走背字,到那时候,嘿嘿,就是他南金的出头之日。
梦粱家本来就是条件优渥,她自己各方面又都是翘楚,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梦粱交不上朋友。
学习比梦粱好但家境不如她的人不跟她说话。一些是因为自卑,害怕被她瞧不起,干脆不给她蔑视自己的机会;另一些却是因为私心,梦粱在课后本来就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书,要是在交流中被她察觉自己保持名列前茅的独门方法,大大不妙!
学习比梦粱好但家境超过她的人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根本不存在。
学习比梦粱差但家境比梦粱好的人也不跟她来往。本来在课堂上就受到老师的打击,可恨老师还常常举起梦粱来对比,“瞧瞧人家,像你们一样不思进取”!多年后我们才明白,老师当时的潜台词其实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一手好牌被自己打得稀巴烂”!这种严重的打击只能用合谋孤立梦粱来化解,他们认为:“你梦粱牛什么呀”,他们冷漠的眼神传达了:“你比我们努力不就是为了弥补你爹爹比我们爹爹的不足吗?你学学学有用吗?”他们无声地绕过她进进出出则是要证明:“我告诉你,没用,将来靠什么,做人,懂吗,什么都得靠做人,兄弟哥们儿朋友换来的,懂吗!”也是在多年后,他们醒过来,一边抱怨兄弟哥们儿朋友不行了,一边抱怨自己懂得太晚。
学习比梦粱差,家境也不足以拎出来PK者更是要努力隐匿行迹。他们不仅要在梦粱那儿归隐,也要在我们这儿保持低调。默不作声本就是他们的道理,努力观望和亦步亦趋也是他们今后的生存之道。
可我觉得梦粱从来也没有过那种加冕为王的野心和引领风潮的霸气。
要说不嫉妒她,那是假话,要说不偷偷地爱慕她,那更是虚伪,但我不能公开力挺,也不会投其所好,更不愿为了秀木舍弃森林,所以从始至终我都离梦粱很远,也从没想过要向她走近。
从上学前班,因着老师们的偏爱,梦粱不经选举就当上了班长。她不像别的班的受偏爱者,对我们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在站队的时候,她从来不抬起一只手勒令脑袋缺根弦的人和天生斜视者标齐队列,她只是在虚虚地抬起手后退在一旁,把一切麻烦留给班主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早就明白老师的呵斥比自己的操心更具权威,但她那时的样子和我们的心总是隔着一层“迷人”的纱。她也不会摆出努力当表率的样子从收作业本到打扫卫生事事争先,不做那些她还是她。但我们就不同了,对于得不到宠爱的人来说,一句半句的表扬胜过一切。她更不会把别人定的规则视若生命,在我们的父母从事体力劳动太累太忙没来得及在周末帮忙洗校服的时候,总是因害怕被老师批评呆在家里不肯去上学甚至哭得声嘶力竭,她却穿着黑底白花的外套坐在教室的后排怡然自得地演练算术题,在我们哭着闹着撒泼打滚要妈妈买白球鞋以便参加运动会的时候,她却穿着凉拖站在队列之前灵活动感地做广播体操,或者在体育课上轻轻松松完成跳马的技术动作。
我真后悔,那个时候连抬起头斜着眼睛瞟一下她白嫩脚趾的勇气都没有!
嗨,算了,别扯那么多了,反正不管怎么样,老师们不会说什么的。她是如此幸运,不管她做什么都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一旦轮到我们头上,好则挨顿教训,坏则扇一耳光或者被猛踹两脚哇哇大叫三分钟或痛哭流涕半小时了事。
我之所以能对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释怀不是因为自己长大了,也不是因为第二性征在梦粱的身上表现得不那么明显,而是因为上中学以后,梦粱就主动卸任了一切班级职务,连收作业和管理卫生的小组长都不肯接下!
那个时候我们还都在小地方,没有机会体验经常进城的感觉。
但母亲会给我钱,让我自己进城去新华书店买书看。母亲爱读书,长年订阅《读者》《特别关注》和《故事会》,她也只在这方面宽容我。所以我也体谅母亲,从来不买超过20块以上的好书。恰巧唐人书店进了一批盗版名人传记,我就买了一本七块五的《华盛顿转》。
所以,你应该能理解,那个时候,梦粱在我的眼里简直就是新一代的华盛顿!不成熟的我不明白尧舜的伟大,只把华盛顿看作事了拂衣去的典范。
可笑二十年后旧事重提,才知道是梦粱的父母找了校长,才为她铺平了卸任的路。
南金的胆子大是出了名的,他从不当面和梦梁做对,还敢于张嘴展开无数次注定铩羽而归的对话。
我不知道关于我们小时候的传闻到底有几分可信度,就像南金背地里称梦梁为“梦想”的事情到底有没有被形形色色的中间人传递给梦梁。
反正不管南金有多大胆,梦梁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如果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越界半毫米地示好,毕竟那个时候周杰伦已经唱出了“被动的缘分很不可靠,喜欢的对象要自己挑”,而梦梁那粉嫩清秀的外表就像是多汁的水蜜桃谁都想咬,她嘴上没有靓丽的唇膏也让我分明看到一股自信的骄傲!
如果她知道,就更应该坚定坚决地回给南金一火车皮钉子,好让他彻底死了这份心。癞蛤蟆怎么可能吃到天鹅肉呢,简直是痴心妄想、丧心病狂,癞蛤蟆给天鹅再多的帮助那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为此我不知在多少个夜晚困得不行的时候还在祈祷那一车钉子明天早早地到来好让梦梁摆脱险境。
但涉及我们自己的部分,我们却从没觉得南金危险,反而愿意向他靠拢、和他亲近,巴不得他也多给我们几个好脸。
所以你更要知道,南金在暑假过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起到了多么重要的作用。
他从远处奔来,抢下我手中的乒乓球拍,说道:“怎么样,小子,长毛了没?”
我一头雾水,“什么?”
听了解释后,我赶忙去了公厕,脱了裤子一看,才知道自己已经长出了稀疏但并不短的卷毛!
这对我相当重要。
要知道,在那之前,我的一切都是父母安排好的,唯独这玩意儿是我自己不经他们同意就拥有了的!
不,不是自己,要不是南金的提点,我自己也不可能发觉!
所以,你更知道了南金对我的重要,他才是我的启蒙啊!
和梦粱不同,从小到大,南金才是我们的头儿。他带着我们逃学去打游戏,放学在操场上教训不听话的独角兽,骑自行车到水库游泳,时不时偷谁家的鸡来改善生活,还有就是找个偏僻的角落练习抽烟……
吞云吐雾中,南金不仅嘲笑我们被呛得死去活来,他还说过,“到那时候,‘梦想’就会真正变成他盘子里的菜,再也不会摆出那副骄傲和无视的神情,叫她怎样她就怎样,不对,根本就不用说话,‘梦想’自己就会主动贴上来满足他想要的一切!”
言罢,他还要伸出长胳膊,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问我,“怎么样,你想不想?”
我被憋得喘不上气来。可南金不理会我使劲拍着他的胳膊无声求饶,等到我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才肯甩我出去,在大伙儿的哄笑声中慢条斯理地抽下一口。
那个时候,我却明白,不是因为血上不来大脑缺氧才脸红,而且因为自己的确想到了一些不该想的羞羞而羞得脸红。所以我从来没有就事论事地和南金大干一场,不管他勒紧我还是用灌注了七分力的无影脚踹我出去,我只是一次次躲在角落里用大声咳嗽和嘿嘿傻笑遮掩过去……
和我们不同,南金好像没有父母的羁绊,尽管他也一直吃他们做的饭,从他们那儿领零花钱。
但是从那一年开始,往后三年内,除了他们,南金不仅有了新的收入来源——需要被保护的我们,而且因为家远学业重,在学校附近租房后,也有了好几个女生放学后主动给他做好饭再回自己家。我们当然更崇拜南金了。
很快的,对南金的崇拜冲淡了对梦粱的贪慕,更难得的是,因为小地方条件差,梦粱的父母竟将她送去了城里。
这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老师们开始用比梦梁家境差但学习比她好的例子来压制家境好又学习差的宝贝,但宝贝们对那些优异者是不屑一顾的,青春的萌动让他们放宽了胸怀,“就这么几个小家伙儿,就凭他们家的条件?嗨,不足挂齿,让老师唠叨吧,算我原谅你!”
而宝贝们因为放宽心怀而没有积聚起来的怨念自然就成了我们的福报——他们再也不会下课后在墙角堵着我们一顿掏。一方面,梦梁的离去让他们已经无愤可泄,另一方面,他们的注意力已经开始被那些提前发育的女孩吸引,谁还顾得上我们这些鼻涕!
再说了,就算哪个宝贝挨的训太猛,回忆起曾经在我们这儿得到的安慰,步步逼近时,我们也不再装怂,我们不怕——因为我们有南金!
只要是听了南金的大名,还没有谁再敢放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宝贝们和鼻涕们都是南金的下属。既然大家都是同一个年级的,南金觉得他对我们都负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那就是共同抵御外辱和保持内部团结稳定。
这个时期我们都忘了梦梁,因为身边的一个个小美女前前后后都“发展”起来了,至少前或后的一个方面变得动人了,她们才是值得琢磨的眼前人。
我们喜欢每天在一块琢磨,琢磨东、琢磨西,琢磨前、琢磨后,毕竟琢磨的东西就连一学期只有一节的生理健康课堂上都没有讲过,所以我们必须琢磨,这不是乐子,这也是责任和远大的梦想!
奇怪,在这个方面,我们长大了很多以后都意识不到不对——其实我们都喜欢了无数的女孩儿,不管在明里还是暗里,就算你说时间长了记不得了、淡忘了也还是事实,她们也还在那里。
可我问到的每一个家伙都赌咒发誓那不可能,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精力喜欢那么多女孩?
虚伪的人说他们的老婆就是初恋,他们向来从一而终,不管他们的老婆在不在旁边他们都一口咬定青山丝毫不放松。
稍微老实点的人说有当然是有,但除了最漂亮的和梦梁,其他都是我自己没羞没臊幻想出来的,和他们无关。
我惊讶他们的失忆症严重到了这个程度。
因为我有记日记的习惯,多少年都没有改过,在找他们之前还专门翻出那几年的内容,把一页一页的段落里的名字们摘录出来做成经纬纵横的表格:明明都是他们说过的话,甚至动过的手。
我是不会拿眼神这种不准确的东西揣测旁人用意的,所用素材必有依据,可没人承认的档口,那么多年的光阴都在眼皮底下偷偷溜走了,谁也不能再把谁怎么样。
也就是在这三年里,我们更加无所事事,也更加快乐充实,在寻找新乐子的旅途中不仅淡忘了梦粱,也开始有样学样地明里暗里反抗南金。
南金收保护费的事触动了高年级的利益,于是比我们更加强大的帮派浮出水面,他们要求全面接管我们。
这一点对于我们这些小鼻涕而言无所谓,谁统治我们都一样,毕竟他们不管我们吃饭睡觉抄作业,只要求付出点被保护的回报。
对专心成绩的孩子们更无所谓,分数崇拜让他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直到今天他们才开始试图和我们建立起学生时代大家同在一个窗台下念书的时候就应该拥有的友谊。
对于开始“发展”的女孩们来说,一方面她们要维护情郎,不管那情郎已经对她们表示了首肯还是从未显露出满意,另一方面她们还得维护自己“前”“后”变化的吸引力,一个“瘦竹竿”南金和无数个像我们一样不敢吱声的鼻涕是远远不够的,而人高马大、肌肉鼓凸的追光者自然多多益善。
对大宝贝们却影响深远,毕竟他们在女孩和权力那儿都想取代南金成为大佬,毕竟制造涌动的暗潮本来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他们无时无刻不需要机会,机会会给他们带来成功,这成功里既包含了偶尔一次分数的出彩,也包含了今后人生的发达——欲望是我们总也配合不到一块的离合器和油门,却是他们不眠不休的永动机。
南金当然被教训了,在他曾经教训孩子们的操场边缘。鼻血染红了白色T恤的胸口,脸颊和眼圈被化上浓妆,书包裂开了,裤子也破了。
鼻涕们不置可否,更不会上前安慰,我们必须观望南金下一步的举措,从而决定是否继续跟随。
学人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埋首于闲言故纸堆。
女孩们既感动又怜惜,南金伤得那么重都是为了她们,可肌肉棒子们更能给她们安全感,转移视线、舍南金而去的态度慢慢成为了主流。
大宝贝们则明显沉不住气了,他们虽然不敢在我们身上挑衅,但已摆出一副无视其存在的态度,课间大喊大叫的时候既不考虑南金是否需要休息,戏弄女孩的时候也不关心她们的心里是否装着南金。只要和南金一组打扫卫生,必是几个人围成一堆抱臂而立,看到南金无所谓地抄起笤帚、拎起垃圾桶,他们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早已感觉获得了拳打四面脚踢八方的无上快感,被喷涌的岩浆送上了天。
但我觉得那之后的南金更值得被崇拜被追随了,他在消沉了几天之后充分证明了自己是骆驼而不是马,他的霸王之怒更加昌盛,他的行政手段更有效率,而且他花在我们身上的心思也更多了。
因为他在被三番五次地教训之后拥有了理性之光:
他对我们进行了仔细的甄别,从队伍里剔除了不服管教的大宝贝、摇摆不定的呆脑瓜和潜在的告密者,只留下我们这些易于控制、足够忠诚以及能够提供经费的会员,同时把组织转入地下,加强活动的秘密性和频繁性,更重要的一点,他分享了权力,至少分享了民主的权力——在保密的前提下我们开了许多非正式会议,每个人对每个周末的行动都做了充分的发言。谁想改善伙食可以提,他来解决我们从哪弄的问题,谁想去防空洞寻宝也可以提,他来搞定提前踩点的问题,谁想去掏鸟窝、逮知了、摸泥鳅还可以提,时间、地点、装备都被他计划妥当,唯独谁想去某个“前”“后”发展家门口溜达的想法被他敲了暴栗,“蠢材,我给你找盘录像带,敢不敢看,我去邀请她和我们一起去渠上游泳,你不就看见她了吗,蠢材!”
这种分享极大地加强和巩固了他的权威,我们不仅需要他,而且精神上也更依赖他。他满足了我们的好奇,也攫住了我们的快乐之源,我们当然得表现出牢不可破的忠诚。
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易怒,但隐隐显出的不怒自威让女孩们重拾了激情,让大宝贝们迅速地望而却步,早些时候他们以为那虚幻的征服感是火山喷发的熊熊大火,现在他们明白了,那只是隐忍不发的南金之怒消退后的火山灰。尽管他们衣着光鲜脑满肠肥的外表从来不会被灰头土脸所取代,但他们的心里蒙上了此生的第一层阴影——原来老大还是老大,搞颠覆他们还差点火候。
按理说,到了最后一年长期遮在南金头上的肌肉棒子大山都已经告别了小地方,他应该正式接管整个世界,即使从外邦返乡或直接窜入本地的强龙偶尔出现,也不能影响地头蛇的威势。
那段时期之初南金也确实度过了一小段美好时光,以学习为名,大兴实践之风。
主动前来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的美女数额呈上升趋势。后来才知道,在那些无法短暂入主南金宫殿的“前”“后”之间,曾爆发了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暗战,其激烈程度早已超过了孤枕难眠暗自垂泪的境界,达到了对着墙壁猛砸拳头导致指节上皮肤破裂的情状,抑或是每天的课堂之上相互之间用眼球发射过无数道“冰封利雪剑”仍不分胜负,只有在课间狭窄的过道里继续比试出谁的下巴扬得更高才能彻底压服对方。只不过当时的心服口服,现如今早已风流云散,剩下的只有关于懵懂无知和捐弃前嫌的无尽慨叹。
主动前来寻求帮助的大宝贝们也与日俱增,据他们自己回忆,当初和南金的会晤与唐·柯里昂在女儿婚礼上的秘密谈判如出一辙。
第一种情况大概是:
“我需要你帮我教训一下那个混小子。”
“可你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怎么能对朋友做这样的事呢?”
“当然,竟敢动我的菜!”
“哦,那是自然,我会告诉他离菜远点,毕竟咱们也是朋友,哦对了,听说你新买的PS2玩起来相当不错!”
“好,就这么定了,这个学期它是你的了!”
“别忙,听说你们家还有不少的好酒呢?”
“这,这,好吧,给你一瓶肖尔布拉克总行了吧?”
“我对那没兴趣,每天跟着我的鼻涕C,你给他就行。”
还有一种是这样的:
“这个班里我说话已经不好使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哼哼,老师管学生,天经地义!”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呀!”
“你要明白,有的时候,必须服软啊。”
“你的意思是……”
“班主任是长辈,你不必和他计较,相信我,他也没工夫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你这副高度近视眼镜真是看显微镜的好胚子,我知道除了要鼻涕们不敢嘲笑,你只想当化学课代表,对不对?”
“嗯,要是能再管一下物理实验室就更好啦,你知道一般情况下,物理老师只让用并联串联的模型,但我只想造永动机啊,有多喜欢永动机你能……”
“我知道我知道,不必说那么多,让我想想,我可以保证鼻涕们会闭嘴的,但他们的嘴还要吃一次火炬和巧乐兹……”
“这是50块,我就这么多了……”
“嗯嗯,我知道,你放心,你们班的化学第一名会自动放弃课代表的职务,即使老师不同意他也会坚持到底,至于物理嘛,你就不要再多想了,一个人怎么能管两门课呢?物理课代表是那个谁吧,哦,明白了,只要是物理老师不在学校值班的周末,钥匙归你了!”
“太感谢你了,我真不知道该……”
“不用不用,我想吃桑子了,你爸的摩托车能不能借借?”
“这这,这,嗨呀,刚好他明天晚上浇水,我就说我推去补胎!”
……
唯有鼻涕们参加的高层会议次数越来越少。不仅是因为在“前”“后”们和大宝贝们之后,南金的精力已经不够用了,而且他的个头儿越发得高大起来,对我们的不屑慢慢超过了宽容,篮球场上我们帮不上他的忙,兵乓球台前他的技术也赶不上我们的精进,更何况父母们不再允许我们把注意力往学习之外偏移太远,他们把我们看得更紧也更栓得更牢。
其实大家都明白,谁也不能忽视分数的重要。
分数的高低意味着我们将会以何种方式告别自己出生的小地方。
激扬和沉郁都只在那两三条线之间。
而且激扬和沉郁的划分不以我们原有的拔尖者、鼻涕、“前”“后”和大宝贝的身份为标准,谁都有可能被直线裁判到激扬之上或沉郁之下。
人人自危的局面使我们突然拥有了紧迫感,也迫使我们头一回自己提前做出选择。
留下的人得学乖学深学透学好,暂时把自己的全部交给学校和班主任,离开的人必须尽早做打算、自己做决定,离开了以后去哪?
留下的自不必说,离开的各有各的投奔。
有的去了厨师学校,有的去了铁路学校,有的学美容美发,有的学电焊修理……
我们当时看不到这些技术的实用性,就像我们还是觉得分数万能、当学生至上。
但现在我们能想明白,他们做出决定时的艰难——当中学生是快乐的,在学校和班主任的护翼下,除了学习,还能拥有快乐,在学校的院墙和书本里面,除了上课,不用实践,还是能做个有梦的少年的。一旦做出了离开那个小地方的其他决定,其后就有无数个决定随时随地要做,没有人有耐心等你。
钱要赶快掏,越快越好,路你自己走,走得快走得慢走得好走得坏却没人过问。饭也要赶紧吃,不吃不要紧,下一顿还可以吃,但吃得饱吃不饱以及穿得暖穿得寒住得惯住不惯,这些甚至连自己说了也不算。
可没想到这么快,南金也加入了离开的行列。
但谁都注意到了,南金走得最不寻常。他给谁都没有留下话,江湖上一夜之间就没有了他的大名,据坊间传闻,他去了北京!
但坊间没说他学了哪一科还是干了哪一行,我们也都无心过问。
别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正我那个时候也还是吊儿郎当:《哈利·波特》读到第五部就开始自己动笔写起了科幻小说,每一个看似苦修功课的夜里,在父母睡下后,其实都在模仿郭敬明的《幻城》,把拔尖者、鼻涕们和大宝贝们的名字前面安上银河系联盟秘书长、猎户座悬臂总指挥、天狼星保密局副主任、木卫二特技驾驶员的头衔,以每次模拟考试成绩的排名规划出他们在下一章里的命运走向……
“前”“后”们当然不在规划范围内,既然她们从不正眼瞧我,我也不屑为她们操心谋划,但奇怪的是前守护神南金居然也不在列,看来他费尽心思带给我们的快乐真的微乎其微。
很有几个篇目的构思都被付诸纸张,尽管那些垃圾没有一个拥有终章,但我也从未停笔用胳膊肘托着脑袋思考南金的去向……
多年后我们好不容易从生活里抽出手脚聚在一起重温过往,才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词形容当时的南金,那就是“闯”!
那时候,大家一个个都变得西装革履、大腹便便,都学会了用衣着的光鲜去掩饰失意的职场,但与对“前”“后”们的态度一样,谁也不愿意承认南金对我们的影响。
可我不这么想,从我们离开小地方后的三年后我就意识到了南金对我们每个人的巨大影响。
拔尖者们顺其自然地或是咬碎了牙着全都奔向了最好的重点学校,大宝贝们凭借父辈的影响和自己的本能大多也都去了重点,鼻涕们只能老老实实去到普通学校,“前”“后”们五五开吧,但大多数条件一般,再说这又不是选美——也还是靠中不溜的分数和我们待在一块。
要到好多年后,我们才能明白,“前”“后”们就算凭借发展得不错的“前”“后”去选美,选美和我们这些鼻涕想象的也绝不一样。
那三年也还是乏善可陈,因为不管你想怎么样,不管谁想弄出来个惊天动地好扬眉吐气,最后还是一样得过独木桥。
在那三年,独木桥是终极目标,是唯一准则,是全部的全部。
我们进一步丧失了自由,却没有一个人纠结何为创造力,我们进一步统一了思想,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发散性重不重要。
不少人因为不适应患上了失语症,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不少人因为没耐心转向了侃大山,变得越发能说会道。
唯有成绩最不容易上去,不懂就是不懂,幼稚就是幼稚,起色遥遥无期,偏科和差一样。
老师因着急而苦口婆心,父母因着急而破口大骂,校长因着急常常振臂高呼,他们言语的核心不外乎一点——“再这样下去你就完啦!”
从小地方上了独木桥的引桥就必须往前走,硬着头皮也好,掉几层皮也罢,必须往前直到对岸,上了岸就好了,上了岸就安全了。
每个人都指给我们看,独木桥的两边可都是万丈深渊。
深渊够深,可不是银河落九天和万丈红尘深的深,是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深啊,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你们的脑子里在想什么,难道都不想事情吗,啊?远道而来的鼻涕们!”
“你们以为掉下去还能侥幸游到对岸?愚蠢!无知!白痴!掉下去就彻底完蛋,懂吗!”
后来的后来,我们还是会嗟叹,没有人告诉我们独木桥之后路路通的朝天大道上还会有坑,并不是过去了就不会再被坑,而且当时看似过地更好的人,后来也不一定就比没过或过地差一点的人强——人生啊,有太多的可能性了,但最大的一种可能性就是大家都在平庸的水平线上下过得大差不差,有点起伏也正常,但居高和低伏者之间的垂直距离不会离谱,偶尔有谁凭借不懈奋斗和机缘巧合变得飞黄腾达,就绝对不会再回头拉我们一把——好不容易更进一层,何必自甘堕落吃回头草呢。对于坐上火箭的家伙,我们不是累赘,而是星辉,不是污点,而是珍藏,在我们之间,不置可否是最好的应对,遗忘是最好的告白。
我们这些拔尖者、鼻涕们、“前”“后”们和大宝贝们这辈子最应该看重的就是之前积攒起来的——友情,但哪怕是最微弱的友情都被这三年破坏殆尽。
独木桥上刻着“谁也不能挡谁的路”的至理名言。
“你自己不愿意进步,不要影响他人”“你对自己不负责可以,不要毁了他人的后半辈子”这些话逐渐被我们奉为圭臬。
“不求生就是毁灭”“谁差就是谁傻”是我们自己总结出来的。
为此我们虽然不鼓励恶性竞争,但再也不坦坦荡荡地空谈闲聊。我们中间三两成群的小团体越多,我们在一起的大感情气体就越稀薄,失语症者和侃大山者都为我们所不容,明面上的热情帮助下或多或少被沾上了嘲弄。
有一天我们终于反醒,开始联络起知交故旧,却往往被怀疑是别有用心——是生怕取得的成就无人知晓,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求于己。这些还都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居心叵测取代了一片冰心,虚与委蛇取代了真实纯粹。
在联络中,我们偶尔察觉那友情里尚存藕断丝连的成分,但迈出下一步前又会发现,想要透过细丝修复哪吒的胳膊还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有的时候出力还不讨好,干脆直截了当地彻底放弃,可悲的是有时候丝线都已不在,人人各奔前程,朋友渐行渐远,壁垒终成永恒。
不出你们所料,三年的尾巴上,鲤跃龙门龟出海,几家欢笑几家愁。
我们从学校出来,重回小地方,尽管有人要利用假期远行周游风景,尽管有人要留在城里打工积攒学费,但我们还是有见面的机会,在没有捡到一分钱的马路边,在桃李满天下的老师那儿,也在端起海碗的烧烤摊。
我也终于有了重新审视大家的机会。
没有跃过龙门的青鱼门难掩失望,但也怀着再战一年卷土重来的信心接受我们的鼓励。跃过龙门的锦鲤们一身轻松,山高水长地展望着高等学府的繁花掩映。
那时我掌握了自己想要了解的第一手资料,因此才敢下前面的断言。
三年前,拔尖者们进入城里犹如鲲入大海、鹏翔九霄。没有了父母的约束,脑子也够用,他们能够挪出多余的精力去打包城里白天的热闹和夜晚的刺激。他们突然成为了CS、魔兽世界和跑跑卡丁车里的王者,突然体验到那种勇夺魁首、杀伐四方,站在世界之巅睥睨众生的王霸之气,终于能够在虚拟世界里向南金看齐。沉迷是难免的,区别在于时间的长短罢了,分数自然也是会受影响的,但最终独木桥那偏狭一战对他们而言临场发挥大过数年积累。
“前”“后”们穷究天人地把美丽事业发扬光大。她们偷偷地成为了影楼里写真集上的启明星和商场中化妆品展位前的冤大头,也光明正大地成为了凉皮摊和奶茶店的座上宾。她们也不会再想起南金,但观赏写真和妆容的男学生里,面庞的英俊和身材的修长必须得超过南金,游走在凉皮摊和奶茶店旁的“大哥”中,不羁的眼神和洒脱的举止也不能输了南金。
大宝贝们优游岁月,因为从父母那儿得来的生活费远远超过我们,就把膨胀变为了常态。对于能够利己者,不管是拔尖者还是“前”“后”们,他们出手阔绰、豪掷千金,不为难得的友谊,而是为迅速到来的既得利益:不是免于亲自做作业,就是有幸拜倒在石榴裙下。他们总是这么爽,吃的苦头比我们少多了。他们也已经不希图成为南金,南金算什么,南金享受过这么好的服务吗,南金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吗,哈哈哈,他们真的完成了对南金的超越,却并没有付出南金付出的那些痛苦代价,这还不足以骄傲吗?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竟然重新见到了南金!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身边还站着梦梁!
我当时没今天这么多愁善感,自然也不会让“一对璧人”这个词儿跳出脑袋。
但南金和梦梁十指相扣的样子,简直就是沧月笔下听雪楼里里萧忆情和舒靖容的化身啊!
南金还是那么潇洒。他一甩头发问道:“怎么样,小子?”
梦梁还是那么冷艳。她抿着嘴朝我聪明地一笑。
有时候我觉得那一天很长,有时候却觉得只不过一瞬而已。
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呢?
反正我知道了南金很快从北京回来,接管了小城市一条著名的黑白灰街道。他从餐饮业里的领班做起,慢慢地当上了整条街的总管,谁也不能在他的街道上撒野,凡是能和他沾亲带故的,都能免费吃上一顿最便宜的小吃。不消说,那么大的面子绝不是靠感情来维系的,所以南金从来没有存款,工资也不足以将势力向全市扩张,但各个店面里的小美女们还是继续主动投怀送抱,各个角落里的“大哥”也常常在街头斗争中需要南金的力挺和冲锋陷阵,看起来南金的事业确实蒸蒸日上!
而梦梁也确实进入了重点学校,在那里度过了全部的这三年。从那出来的时候她与拔尖者们的差距更大,与他们的关系也并没有改善。她还是那样,和谁都不是朋友,和谁都君子之交,对谁都不会敌视,对谁都浅浅一笑。
南金是何其幸运,在我们都还没过完青春期的时候就实现了少年时候的梦想——拥有了梦梁。
梦梁是何其幸运,在我们都还沉浸在单相思里的时候就选择了我们中最出彩的一个作为爱情实践的对象。
拔尖者们也很幸运,他们去到牌子过硬的高等学府,从此够得着我们终其一生未必能看得见的学术穹顶。
“前”“后”们同样幸运,从这个时候起她们纷纷开始拥有了互诉衷肠或泛泛之交的、值得相伴一生的铁杆闺蜜。
大宝贝们更是幸运,从小地方出去,他们将接触到更多获取权力的无上法门,包括民主选举和各项筹备工作,那筹备里包含了广聚人脉、搞好关系、疏通渠道和大胆许诺小心兑现。
而我也是幸运的,没有想到,绝对没有想到——自己考上的学校竟然和梦梁是同一所!
我绝不是那种靠一个笑话笑半辈子的人,但这意外之喜简直够我吹完下半辈子所有的牛了!
从独木桥的另一头出发,我们还是不断向前,只不过每个人的前方合在一起更像是从小地方这棵树的主干上生长出去的无数枝桠,虽然都是前方,但事实上却是完全不同的四面八方。
从这里开始,我们远离了父母的蔽翼,远离了自己的故土,踏上了远方,且不去说初次坐飞机的新奇体验和东张西望,或是四天三夜火车硬座上的腰腿难捱和血流不畅,耀眼的阳光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普照过来,湿冷的风霜雪雨也隔三差五地从九州十域打在身上,这些够我们受得了。
我从未主动约梦梁一起上学或共同回家,并不是因为我知道那时候梦梁已经有了南金。事实上,记不清是通过哪个大宝贝还是哪个“前”“后”姑娘,我早知道在动身前往高处之前,梦梁就已经和南金分手了,尽管南金还抽出时间到火车站去送她,但梦梁提出的分手既果决又让他难以拒绝。
我想象不出梦梁的措辞和言语背后深刻的逻辑内涵,也从不费心进一步探究当时当地的各种隐秘细节,但我还是难以理解,对于南金那样一个能够提出无数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让人无法拒绝他请求的人,那样一个无往不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让“梦想”逃脱手掌而不付出任何代价,甚至还悄无声息地把“梦想”拱手送给远方。
不管他还有多少事要忙,反正南金也从此再没纠缠过梦梁。
但我还是不会主动向梦梁靠拢,我永远不会像少年时候向南金靠拢那样巴不得向梦梁靠拢,只因为我知道,梦粱不可能瞧得上我。
对于我们而言,她这个幸运儿将永远高高在上。
而且,我早就想得通透,谁又能说高等学府里的那些“前”“后”姑娘们不会成为我们这一个时期勇敢追求的“新梦想”呢?或许,在互相赏识的小道上,她们还会比我们先迈出那一步也未可知呢?
但是,为了珍视这一份幸运,我还是无比认真地对待和梦梁的每一次交集,不管是约好与前来出差的老师共进午餐还是奔赴各个校区阶梯教室路途中的巧遇,必要开口时我都会深思熟虑,再三斟酌,力求完美的现场呈现,不管那是梦梁古灵精怪的有趣提问还是匆匆照面的一个“嗨”。
也是在这一次次的交集中,我拼凑出了在梦梁身上蕴含着的幸运的全貌。
梦梁总是如此幸运。
一切主流光线都被她占据:年年获得奖学金,虽然都不是最高的;不同于我们这些西部学生的鲁钝,大学英语四级、六级、计算机二级考试都是一遍过;课程作业都是轻轻松松完成,时不时还能拿出特别有创造性的作品,哪怕是偶尔靠考前突击一整晚,也从没挂过科;此外,她参加校园“十佳金话筒”跻身十强、参加模拟联合国大会一战成名,大幅真人海报屹立在最大的教学楼里;她学的不是中文,但文章写得清新流畅,常常在大学校报上付梓刊载……
一切个人爱好都被她玩转:毛笔字练得娟秀婷婷一如其人,国画画得咫尺天涯曼妙空灵,少数民族舞蹈跳得轻盈无定妖娆动人,排球打的有模有样,游泳也堪称健将,她学古筝,也学吉它,学摄影,也学木工活儿;暑假寒假里各个省市的同学家里都去,塔里木河畔的桑梓、大理的野猪肉、马鞍山的茶干、三亚的大龙虾、长白山的椴树蜜都被她尝遍;她全国到处穷游,黄山的奇与秀、那拉提的一碧万顷、黄果树的雍容澄澈、西湖的绵与柔、塔什库尔干的壮丽冰雪、青藏的纯净与旷达都被她一一领略;所有我们没见过的好东西,雪莲、锁阳、汗血宝马、大角盘羊、鹿胎膏、羊肚菌、裙带菜、天然水晶她都亲眼见过野生状态下的实物……
一切特立独行都与她无关,一切孤绝凛冽都与她断代,一切出格叛逆都与她绝缘,在这里人人都掩饰不住对她的喜爱,即使某年下台阶不小心摔断了腿,班里的男生天天轮流背着她穿过过街天桥往返于各个教室和各大食堂也毫无怨言。
一切从容优雅她都拥有,一切和风般的温暖她都具备,一切青春靓丽都被她由内而外地散发,哪怕与她政见相左、道路不同的人也不能否认她的幸运。她的一切付出都取得了不错的回报,哪怕在我们看来她得到的太多可能会遭天妒。
她从不在任何一件事情上劳神费力、苦心经营,但成果就是出得这么轻而易举、信手拈来,这么令人赞叹、叫人歆羡,即使是需要费劲凝眉、动辄撅嘴的各种大论文,即使她也和我们一样抓耳挠腮、寝食难安,那也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以及最终获得肯定。
她的笑容越发温婉可亲,眉目之间的书卷气越发浓郁,别人戴上眼镜总会被遮蔽神采,可她戴上却更添风韵,她的身材越发修长迷人,衣着更是在大方合体中透出性感与俏皮,渐渐地她成为了大家使劲儿努力在追赶却永远难以望其项背的风潮——无论从哪一个点去对焦都是最佳观测点,无论从哪一种哲学出发,都能得出最完美的论证结果。
你看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这个世界我们的心能够提供更多的包容,与此同时对美好的向往也变得更强烈,说好听点是保持一定距离的欣赏,说难听点是更加急迫的占有欲,但被自己的双眼所蒙蔽是在所难免的,毕竟我们还太年轻,毕竟我们对生活的理解离通透还差得很远。
也正是在这四年的尾巴上,在我读了四年书,读了卡夫卡也读了杜拉斯,读了加西亚·马尔克斯也读了奥尔罕·帕穆克,读了莫言、余华、格非、迟子建、阎连科、贾平凹,也读了波伏娃、让·热内、王安忆、铁凝、陈染、严歌苓、安妮宝贝之后,在我主动解除了对梦梁的思念后,我们终于能够像老朋友一样坐在一起,在各奔东西之前似是而非地互诉衷肠,心平气和地交换意见。
也正是在那次的会晤上,我终于得知,原来梦梁的身世并不像我们一直以为的那样高不可攀、扑朔迷离,她出生于普通职工家庭,父亲是患有慢性病需常年卧床休养的退伍军人,母亲是平平常常的纺织女工,除了爷爷奶奶时常补贴,父母那一辈条件略好的兄弟姐妹偶尔帮扶之外,还有他们一家人在关键的时刻总能站在一起、相互参谋、共谋出路或是共度时艰,此外无他。
也是在多年后,当我有了稳定的工作也成了家后才意识到当天重大的遗漏:
梦梁的父母从不在她面前争吵,给她一种他们一辈子从未红过脸的错觉,也带给她一种生活的平静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破的信念——生活的坎坷和不如意总会激起人们心头的涟漪,但那涟漪也总是转瞬即逝。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生在和平年代,哪有那么多过不去的大坎儿,把心放宽,从容地见招拆招就是最好的应对。同样的,没有什么是值得穷凶极恶去追逐、去抓取的,尽力而为但不把它当做负担,设定目标却不把誓不罢休当做信条,享受过程、享受纯粹的快感是第二重要的。
最重要的就是一家人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享受天伦的此刻,因为一旦错过,必成遗憾,这才是生活真正丝毫无法挽回的事实。
此外,不把事情当回事反而能够有助于其高效发展,不要寄希望于言语的花俏,先沉默再动作就是最好的答案。
有父亲的稳如磐石、坚毅如山,有母亲的艰苦奋斗、自食其力,才有了我们眼中既出淤泥而不染又舍者与之争席矣的梦梁,才有了我们梦寐以求但永不可得的梦梁!
在多年后的某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事情为什么会这样,突然理解了梦梁,她是我们中的翘楚,也是我们中的每一个都拥有的一个侧面,只不过那侧面在成长发展的过程中因为种种主观客观的原因没有变成我们身上的主线,也就没有让我们变得和梦梁一样平凡而卓越——那就是我的孩子即将出生前的某一瞬间的顿悟。
但在和梦梁的促膝长谈中,我还有意料之外的关于南金的收获。
梦梁听出了我小心翼翼的、略带玩味的关于和南金曾经过往的求证,但她并不正面解读那些秘闻——闲谈勿论人非也是她的自我要求。
从梦梁那儿,我得知南金的身世其实也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他出生于几乎完美的干部职工家庭,父亲在外主政一方局面,母亲在家旁边的加工厂上班,这本足以为南金创造出无数个比我们更加优越的条件以使他走上比我们更加顺遂的人生坦途,但南金的爷爷早逝,奶奶只有他这一个孙子,不加限制的隔代亲导致居家的母亲在教育上毫无话语权,特殊的宠溺伴随着他的童年,在我们仍然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叛逆的可贵,那是一种无奈的觉醒,也是想要自己掌握一切的始发站。
但转折往往发生在意想不到的弯道——随着父亲的离职,母亲的下岗,常规意义上的“家道中落”让南金生出透过自己的打拼重振昔日辉煌的崇高感。但可悲的是我们和他的亲近也始发于这个时期,所以在少年的我们眼中,南金总是霸气外露、久居高位、无法无天,所以我们对南金才会经历崇拜到看淡到唾弃的历程——那不怪他,只怪我们太小太狭隘!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们总是为自己的无知而惭愧,却从不会为这份不安做出任何赎罪的举动,生活的负累已经足够我们精疲力竭,谁还有精力去关心曾经的义薄云天。
几年后,我从别处了解到南金的近况: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汽车修理工,常常接到故障报修电话,搭上便车去到最遥远的荒漠之中无人区里搁浅的“前四后八”大货车旁边展动身形钻进车底扳弄起来,等到大车终于能够发动再经过漫长的等待和漫长的旅途回到我们那个小地方,领取属于自己的薪水……想必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和南金取得联系,一任各自的生命在无尽的时光中荒芜下去……
而关于此后的梦梁,我记叙了两个不同的版本。
第一个版本:
毕业后的梦梁选择继续深造,去不了更加核心更加专业更加权威的学府就在我们这个一般般的学校就地保研,毕业后却通过东部发达地区高校的招聘启事找到了新的人生归宿,在那里结婚生子、继续开拓进取直到颐养天年……
第二个版本:
和我们一样,梦梁也从此投入社会的怀抱,她找到了平平常常的工作,在保障和福利方面甚至还不如我们,但她乐观开朗一如从前,顺风顺水拥有了自己的事业也组建了普普通通的家庭,她的孩子颇有灵性,既乖巧又有主见,活脱脱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只不过谁也不知道那孩子长大后会不会像歌里唱的一样成为下一个梦梁……
再说说拔尖者们,据我所知,他们中的大多数过得并不如意。不是因为知道的知识越多就越不满足越希望追求卓越,而是因为社会回馈给他们的现实与从前从分数上取得的巨大优势相差甚远。直到今天他们还是难以接受这一点,从而使这一点变成了他们继续前进的阻碍,而非鼓动斗志的根源。
而“前”“后”们普遍比我们幸福得多,她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因为并不追求宏大高远的目标而先于我们早早地结婚生子,及时地尽到了对家庭的义务,也光荣地成为了值得被所有人尊敬的母亲。她们把精力用在孜孜不倦地教育下一代上,不论那方法是否科学合理,也总比我们用在勾心斗角、追名逐利上要强得多!
大宝贝们出去转了一圈后发现还得回到父辈祖辈的羽翼能够波及的方圆里才能继续耀武扬威、光大门庭,但他们还是凭借更高的眼界压我们一筹——凭借父辈祖辈的翼展,他们或许真的见过连梦梁也没见过的绝妙典藏或稀世珍宝,所以他们还是能够保持高谈阔论的姿态,无比精微地为我们讲解迪拜黄金市场的气派,咂咂不绝地赞赏西敏寺午夜钟声的悦耳动听,双手颤抖着还原塔希提岛上正在拍摄写真的名模的样貌……
只有鼻涕们是我们之中变数最大的群体,而且大多数还都混得不错。一方面我们晚熟而具有厚积薄发的潜质,我们明白被欺凌、受打击的滋味儿,保持低调坚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让我们韧劲儿更强——宁折勿弯在我们这就是笑话,不识时务在我们这就是罪恶;另一方面我们胆怯而获得了包容他者的资本,我们懂得在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中把握稍纵即逝的机遇,也就拥有了包罗万象的容量和成就事业的可能性,虽然我们普遍难成大器,但我们都善于小富即安。
最后,说到我们那个小地方,其实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我们那个小地方产出的帅哥不多不少,南金一定是他们中发扬“酷”和“帅”事业的急先锋和风向标。我们那个小地方产出的典型性美女则显得很少,她们无一不拥有天生的大眼睛、高鼻梁、瓜子脸和樱桃小嘴,这些在梦粱的身上却都没有。但她依然风姿绰约、英气勃发、楚楚动人,谁也替代不了。
亲身经历过家长里短、大事小情后我们终于明白,梦粱的随遇而安是孟非式的随遇而安,而不是小椴写的“酒罢已倾颓”式的随遇而安,她的好自为之是孜孜不倦过后的好自为之,而不是马伊琍那“且行且珍惜”式的好自为之。
我们都不愿承认自己爱过梦粱,但我们的老婆都或多或少地酷似梦粱。
正像我们都不会再想起南金,但我们自己其实一直对能够成为他少年时的样子怀着隐秘的渴望。
……
那么,聪明的你啊,最后的最后,我只想问一句:
在你看来,谁才是我们中的幸运儿呢?
——提笔于2020年5月2日夜,完结于2020年5月7日22时22分
(感谢热爱阅读的你,感谢善良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