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那盆栀子花,是需要很多阳光,很多水分,很多关爱的一盆花。
岑静记不清哭了多久了,突然门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岑静刚搬来这个小区,不会有熟人来找她,她也不想理它,可敲门声固执的响个不停。
打开门,岑静透过红肿的眼睛看见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穿着合身的衣服,花白的头发整齐的梳着,满脸疲惫站在门口。岑静还没来得及问:“你找谁?”老人已进了门,“我心有点乱,我来坐会儿。”
老人就坐在小小的客厅里,时不时的理理头发。岑静心情不好,眼泪无声的流着,可面对一个老人她也不好下逐客令。“姑娘,来日方长”一个半小时后,老人丢下一句话,走了。可是对一个连下一分钟都没有的人说“来日”,是不是太残酷。
那天以后,岑静经常在楼下看到那个老人,孤独的身姿,风吹乱的头发,不空洞的眼神。不管何时,尽管样子疲惫,老人都穿着干净合身的衣服。老人会找各种不容拒绝的理由,和岑静坐坐,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孤独的老人,一个伤心的女人,他们就那样坐着。
岑静的日子,上班演戏装无所谓,回家关上门痛哭……她没有地方可去,她不想要安慰,所有安慰都是刀,无情的刀。她没有世界,她的世界就是这间可以肆意哭泣的房间。
坐东向西单元房,两点以后,太阳就会照进屋子,只是岑静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阳光,没有未来。她站在厨房里,痛苦弥漫,泪水纵横。老人出现在斜对面的楼上,只见她吃力的抱着一盆花,放在阳台上,放在阳光里,用小花锄松了松土,然后细心的把黄掉的枝叶修剪掉。
那是一盆栀子花,枝繁叶茂,已缀满了白色花朵。吸引岑静目光的是老人抱花的姿势,很像母亲抱婴儿,老人看花的眼神,很慈爱就像在看自己的孩子。
岑静的孩子,一直微笑着的孩子……记忆中的孩子,梦里的孩子。
五点,太阳西移了,屋里暗了。老人再温柔的抱起那花,慢慢的穿过客厅,走到另一个明天一早就可以晒到太阳的房间。
没有人的时候,岑静就哭。哭累了,就看楼上的老人照顾她的栀子花。搬家半年多了,岑静一点也不好,她逃不开思念,逃不掉心里的折磨,逃到那里都逃不掉。她睡不着,醒不来,她记不得有没有吃过饭,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记忆力几何级的速度下降……
失去前面加一段拥有,她形容不了这痛。
她只知道,她用头撞过墙,攒过药;吃饭,希望被噎死;喝酒,希望被毒死;走在路上,她希望被车撞死;爬楼梯,她希望楼倒塌……但她死不了,也没法死,只是也活不起来。
死不掉,就还得走下去,只是未来就像一口深井,阳光照不进去。未来太沉重,就像一口锅,她被死死的扣在里面,希望,没有希望。
岑静读过三毛“心之如何,似有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唯有自渡,他人爱莫能助!”只是她不想自渡。她恨所有和这事件有关的人,她没法原谅他们,包括她自己,她不想和解,也没法和解。
老人的花开了,油油的叶子,轻盈的花瓣,幽幽的馨香。老人很少笑,但花开了,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有鲜花般的笑,疲惫的神情中慢慢舒展开的笑。花开是希望吗?岑静闭着眼睛,泪水流了一脸又一脸,一手心又一手心。
从冬到夏,岑静看着老人施肥、浇水、修枝。没搬家之前岑静也养过一盆栀子花,她也曾精心照料,看花开花谢,只是事过境迁,如今她再无心情去照料一朵花,等着它开,看着它谢。
岑静知道老人故事的时候很震惊,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和她一样不幸,甚至比她还不幸的人,陪着她熬岁月。
小儿子十三岁时,车祸中丧生,那一年她在床上躺了六个月;大儿子二十一岁大学快毕业时,死于白血病,那一次她哭了一年;丈夫受不了连丧两子的打击,自杀了,这一次她没有哭,她养了一盆栀子花;五年后,女儿为她找了老伴儿,三年后,老伴儿中风,这一次她一边照顾老伴儿,一边陪她的栀子花晒太阳。
老人一天比一天老,动作一天比一天迟缓,但她依旧每天抱那栀子花晒太阳,眼神依然慈爱,动作依然轻柔,怀抱也依然温暖。
岑静不敢问老人,她每次无理的打扰,是有意的陪伴吗?就像她不敢问老人那些痛苦的日子是怎么走过来的一样。伤口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揭开,都血肉模糊,痛不可遏。她知道不问是慈悲,不提是关心。
岑静不相信“你若安好,蜂蝶自来”,是因为她不想自渡彼岸;她不想展望未来,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未来;她不想被人同情,她只能白天装健康晚上哭泣。可老人一年一开的栀子花仿佛在说:“粉白的花明年还会开,过不去过得去,都会过去。”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写着一次次的痛苦,她看花的慈爱又分明在说,坚韧的力量。
岑静养花了,一盆又一盆:豆瓣儿三天浇一次水,放在半阴半凉的地方;吊兰半个月加一次营养液,每次三滴;栀子花每天晒三个小时太阳,五天浇一次水,要浇透;蟹抓兰,喜阳不喜阴,水要少浇……每盆花都像孩子,嗷嗷待哺,需要精心照料,所以哭泣的时间少了很多。
岑静开始开始关注美食了,色泽鲜亮的糖醋排骨、酸辣爽口的川味泡菜、麻辣鲜香的干锅牛肉……她认真的准备材料,细心的切碎,徐徐的烹炒,她做这些的时候,仿佛微笑着的小家伙就和她在一起,陪着她一起做,一起吃。
岑静又开始看书码字了,她知道另一对儿夫妻,把意外死去的孩子冷冻在冰柜里十年,她想告诉他们伤痛忘不记就不忘记,但生活还要继续,生活还有很多内容,可以去尝试。彼岸很远,奋力的游,就有希望自渡。
太阳西斜,岑静也抱着她的花去晒太阳,抬头,楼上的老人也正在松土,栀子花需要薄肥多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