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红皮鞋

          一九七八年,三哥三姐同时考上高中,三哥则以理化满分的成绩考入济源一中。这在当时,好比今日一个家庭同时考上两个大学生。父母欢喜自不言说,兄弟姐妹亦感到无比骄傲和荣耀。兄姐几个出工干活更勤快了,每天总有使不完的劲。

        母亲文盲,父亲只上过几个月的私塾。父亲十四岁那年,爷爷奶奶先后饿死,孤儿的他便再也没有进过学堂。早年的苦难和磨难,使父亲对子女的教育格外关注。大哥二哥和二姐在校成绩都不错,无奈家境贫寒,需要更多的劳力挣工分,去分担父母的生活压力。他们在读完初中或完校后,先后回家务农。

        二姐当时在村造纸厂上班,没有工资只挣工分。每星期三,二姐都要去学校给三哥三姐送吃的。食物多是菜糕和红薯面馒头。菜糕是济源人的称呼,在北京则叫窝头。当年学校食堂多是清汤寡水,根本满足不了学生日益进取的嘴和胃。星期天下午,学生回校时每人会从家里捎上一兜食物。三两天功夫,他们就会把自带的干粮吞噬的一干二净。没有别的原因,二姐总会在三哥三姐最需要的时候,风尘仆仆地从家里赶过来。

      冬天里刮着大风,二姐又到学校给三哥送吃的。看着被寒风吹红了鼻子冻伤了手的二姐,三哥感动地说:“二姐,你对我这么好,我将来怎么报答你呢?”二姐笑了,开玩笑说:“你将来考上大学,有出息了,给我买一双红皮鞋吧。”

        红皮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这也许是女孩最时尚的一种穿着。二姐当时二十岁,却从来没有穿过皮鞋。一双红皮鞋,拥有一双红皮鞋,应该是二姐当时的梦想吧。所以,当三哥讲将来要报答她时,二姐脱口就把她自己渴望不可及的念想,讲了出来。

三哥的回答,肯定让二姐欢喜得不得了,她多半会逢人便说。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三哥和二姐之间一双红皮鞋的约定——一个关于红皮鞋的姐弟真情故事。

        三哥没有辜负全家人的期望,考上了华南理工大学。毕业时,因成绩特别优异(四年所有科目平均94分),被学校保送至哈尔滨工业大学读硕士研究生。

        三哥读硕时,每个月有六十多元的生活补助,“无需”家人供养了。除非有额外开销,倔强的他,从不轻易张口向家里要钱。

      一九八七年,我上高中时,已读硕两年的三哥,省吃俭用,每个月给我邮寄十元钱,让我买学习资料或打牙祭用。年少无知的我,竟然欣然接受,全然没有考虑他在外求学的不易和艰辛。

        高二时,三哥二十元钱给我买了一双回力鞋。这是我的第一双运动鞋。我宝贝一样地使用它,缝缝补补,穿了近五年。

        三哥读硕期间,二姐已结婚。姐夫在化肥厂工作,有比较稳定的收入。寒假三哥回来,我陪他去看望二姐。二姐发现大冬天三哥竟然没穿棉衣,心疼地问:“你在哈尔滨怎么度过啊,那地方零下几十度呀?”三哥笑着回答:“没事,有条围脖就可以了。屋里有暖气。街上的姑娘,飘着雪花还穿裙子呢!”

        二姐于是就让姐夫把羽绒服脱下来,交给三哥。那是姐夫一百多元钱买的,没穿多长时间。三哥推让了一番,还是穿上了。三哥随口对姐夫说:“我将来还你一件更好的羽绒服。”

      于是,二姐又讲起发生在两人间我已听了许多遍的关于一双红皮鞋的故事。二姐津津有味地讲着,三哥则嘻嘻地笑着……

        这件羽绒服三哥穿了四年,有破絮的地方,他就用透明胶粘着,后背上最多竟贴了七八处胶布。

        三哥研究生毕业,为了照顾家庭,他放弃了留在北京工作的机会,回到了家乡河南,在河南一所部属院校工作。

        一九八九年,三哥参加工作没多久,他发现二姐四岁多的孩子小峰聪明过人,其天赋远远超过了他自己,如在农村就可能被耽误了。年轻的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外甥带到郑州培养!三哥当年尚未成家,备课上课带孩子谈何容易!他不以为然,不顾父母反对,毅然把他带到了郑州。

        三哥的行为,在学校引起了人们的很大兴趣和反响。因为户口不在当地,小峰入托成了问题。一个月后,三哥不得不把孩子送回了家。而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所承担的责任和压力是别人难以想像的。

        “天才少年”小峰,初二之后,就不那么冒尖了。中招成绩不理想,高二时不得已留级,他一路跌跌撞撞,终于上了大学。每到节骨眼上,他三舅就会及时出现,不遗余力地指导和帮助他,让他的困境一步步得到了改善。

        三舅是影响他一生的人,也是他最需要去感恩的人!

        十年前,二姐夫所在的工厂日渐衰微,一家人的生活紧巴巴的。二姐便和同村的几个姐妹,一起踩着三轮沿街卖菜。二姐卖菜,经常会穿上皮鞋。二姐的皮鞋不多,一双穿坏后,她会再买一双。我没有见过她穿过红皮鞋。

        二姐爱干净,她卖得菜和她的人一样干净。二姐爱笑,喜欢唱歌。菜每天浸在她的笑声和歌声里,随着她的节奏一颠一颠地走向别人的厨房。

        今年二月二十九日,三哥因心脏病突发,英年早逝。二姐处于悲痛中,迟迟缓不过来。一起卖菜的姐妹和买菜的老主顾,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二姐爽朗的笑声和欢快的歌唱了。

        三哥五七忌日的前一天夜里,我到二姐家里,相约一起去郑州祭奠三哥,我们谈完话,夜已深了。想起三哥,二姐睡意全无。她一件一件地洗衣服,哗哗的流水,怎么也洗不净眼里她思念三弟的泪水。

      祭奠三哥时,二姐放声痛哭。她哭诉道:“三弟啊,你忘了我们姐弟俩早年的约定了,你还欠我一双红皮鞋呢……”

        红皮鞋,二姐梦中的红皮鞋,那一双见证人间姐弟真情的红皮鞋,在二姐的泪水中,悄然流失了,永远流失在二姐无尽的思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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