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圆告诉方舒文她要卖肾,把方舒文吓得杯子里的水全洒了。
“你说什么?!卖肾?没别的办法了?”
“我还能怎么样?她是我妈,难道见死不救?”
徐圆能预见方舒文的惊讶,但,她只能跟方舒文讲。她怕自己真的醒不来,她的肾就白卖了。
徐圆卖肾是为了救她妈。
她妈查出乳腺癌,已是中期。孤儿寡母的两个人,对着化验结果,没吃没喝一整天。
徐圆觉得她妈得癌症,罪魁祸首是自己,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救她妈。
才大二的她,她能想到最快来钱的办法是卖肾。她查过了,黑市上,一个活体肾可以卖到三四十万。
“舒文,万一我有什么不测,请你帮忙安排我妈做手术,术后也请帮忙照料一下。”徐圆知道这个请求有点过分,但方舒文是她从小到大的朋友,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都在一个学校。小学的时候,方舒文经常到徐圆家玩,与徐圆妈张晓芳认识。
方舒文说徐圆你乱说什么呢一定会没事的。
方舒文知道徐圆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救母,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
徐圆读高中时住校,高二那年冬天,特别冷,那天是12月24号,平安夜,气温从十多度急骤下降至一度,让这南方小镇冷得瑟瑟发抖。
徐圆没扛住,感冒了,发烧到39º8,校医说要不你请假去医院打支退烧针吧。当时已是晚上九点,她犹豫了一下,打了电话回家,父亲开着摩托车心急火燎来接她去看病。
谁料到,去到医院,她的病还没来得及看,父亲却倒下了。心脏病发作,医院没抢救过来,就那样走了。
徐圆哭得撕心裂肺,晕倒在医院里。
她十七岁的平安夜,没有圣诞老人,没有白雪皑皑,没有烛光晚餐。有的是,因着她的一个小感冒,夺去了父亲生命的无尽懊悔和伤痛。
没有人能体会她的心情,她不知道该恨老天还是恨自己。
她总想,那天如果没生病,那天如果没打电话,那天如果父亲没出门,那天如果天气不那么冷……父亲的心脏病就不会发作了吧?
可是,生命里头,哪有那么多“如果”?哪有后悔药可吃?
母亲精神恍惚了很多天,一个月后恢复过来,对她淡淡说了句,你去上学吧。没有骂她也没安慰她。
生活要继续,学业也要继续。只是她和母亲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她一个星期回家一趟。母亲微蹙的眉头和漠然的表情,时时提醒着她,她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
母亲是恨她的。她何尝不恨自己?
2
徐圆拼了命学习,高考超出重点线六十多分,最终她选了一所211师范大学,读的中文,学校在离家三十多公里的地方。
也不是有多喜欢做老师,这个专业学费低,每月还有生活补贴。
徐圆她妈原来在超市做收银员,她爸以前是模具厂工人,虽然家境不宽裕,但一家三口和和气气的,徐圆的成长倒是平顺快乐的。
徐圆想过了,她要通过勤工俭学来完成自己的学业。然后找份教师职业,让母亲安心过完下半生。
徐圆很快申请到勤工俭学的岗位,就这样,大一下学期,她已能完全承担起自己所有的生活学习费用。
她和母亲的关系也缓和下来。每学期会回家三五次,每次回去,母亲会买些她喜欢的菜做给她吃,有时甚至拉她一起逛街。她有种失而复得的惶恐与欣喜。
正当命运的曙光重新照亮她的人生时,母亲却查出乳腺癌,中期。
一切并没那么难决定,两天后,她决定卖肾救母。
通过网络,她加入了一个叫“y市肾源”的QQ群,成了供体,两个月后,她便寻到买主,二十五万。
徐圆就是这时候委托方舒文帮忙的,但方舒文却觉得有点安排后事的味道。
方舒文还是把徐圆要卖肾的事告诉了徐圆的母亲张晓芳,张晓芳暴怒了对着徐圆吼:“你发什么神经?你害死了你爸,现在又来害我。你卖肾卖死了我就成罪人了。”停了一下又说,“别以为卖肾我就原谅你!实话告诉你,你根本不是我女儿,我才不稀罕你。你给我滚,别在我面前晃,我的病自然就好了!”
说着连推带搡要把徐媛往家门口推。
徐圆那一刻是懵的,母亲说恨她害死父亲,她终于说出来了。是的,都怪她,不是她,不是那个该死的感冒,父亲应该还好好地活在人世。三年过去了,她们终究没放下,一直小心翼翼不去触碰的伤疤,轻轻一撕,便鲜血淋漓。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是的,母亲该恨她的。她自己也恨自己。
只是,恨归恨,因着这恨就连血脉之亲也不认了么?
“妈,你说什么不是你女儿。”她颤抖着喊。张晓芳劈头摔她一张纸说:“我没骗你,你自己看!”
那是一张发黄的纸,贴着她婴儿时的照片,出生日期什么都是她的,还有这样一行字:孩子叫圆圆,五个月大,健康,本人实在无力抚养,哪位好心人收养了她,万分感激。好心人有好报,愿菩萨保佑您!署名为木兰。字体蛮娟秀,应该是个女人写的字。
怎么回事?我是别人丢弃的孩子?徐圆还没从母亲说恨她的心寒缓过来,兜头又是一桶冷水。
“妈,这,这是怎么回事?你骗我的!为什么以前没听你和爸爸说过?”她颤抖着问了一连串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像给寒冷的心塞了一把沙子,硌得她又慌又闷又痛。
“骗你干什么,今天实话说了。你不是我和老徐的孩子,你是捡来的。”
张晓玲脸上毫无表情,“我和你爸,不,和老徐,一直没要到孩子,本打算去领养一个,那天刚巧在路边捡到你,你那时五个月大,哭声像猫一样,老徐抱着你一下就撒不了手……”说这些时张晓玲脸上闪过一丝柔和,但很快冰冷又覆盖上她的脸,“没想到老徐因为你……你走吧,你走了晦气就走了,我的病就会好起来的了。”
“妈,妈……”徐圆一声妈哽在喉咙喊不出来。
徐媛这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大家都说她不像她父母。
难过伤心悲痛焦急绝望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该先难过悲痛还是该先说服这个女人(对,这个女人,这个不是生自己却养育了自己如今说不认自己恨自己的女人)快点治病。
她的心像个不时被浇上一瓢热水的冰窖子,“刺啦”一下“刺啦”又一下,她能听到心碎裂的声音,却无暇去救它:“妈,我错了,我是扫把星,你恨我吧!”她噗通一下跪在张晓玲面前,“你要去治病你要活下去才可以继续骂我恨我我才有机会偿还啊。”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你这是咒我死吗?谁说我活不下去了?你,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快滚。”张晓玲推了徐圆一把。
徐圆是真的能感受到愤怒正充满着这个女人。长这么大,张晓玲从未动过她一根指头。这一刻,这女人是有多恨她才这样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俯在地上咚咚咚地给母亲磕响头,直到额头磕出血来。
“哐当”一声,张晓玲把房门关上,任由徐圆跪在门外。
依旧是寒冷的冬天,命运再次选择用它最擅长的方式,在你猝不及防的当儿,把一切都取走。就像灭霸打了个响指,一切便灰飞烟灭了。
徐圆拖着遍布锐痛的身体,走在寒冷的冬夜里。她浑身颤抖,不知该去哪里。她已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原来,一直以来她就是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泪水滑过脸庞,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划过脸颊。
3
还好学校并不远,徐圆回到学校,心神恍惚,那头“y市肾源”群里的买家不断催她。她说再考虑考虑。对方把价格加到三十万,徐圆心里因着母亲的痛骂而犹豫不决。并非不想救她,而是,她把她赶出家门大有与她断绝关系之势,她会愿意用她的钱去治病吗?
她连见她都觉得晦气。何况,这样的交易并不合法,万一出什么事,张晓芳真的会觉得这是她徐圆陷她于不义。还有,她这样恨她,她有必要冒死一拼吗?就算一切顺利拿到钱,有了钱就一定能治好她的病吗?
就在徐圆犹豫不决的时候,却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张晓芳出车祸了。
徐圆心急火燎赶到医院时,张晓芳躺在单人病房里,整个人仿佛小了一圈,闭着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愿意理她,她的脑袋包着厚厚的纱布,大腿和右手臂也打着绷带,医生说还好脑袋是外伤,轻微脑震荡。手臂骨折已接好。大腿开了很大口子流了很多血缝了十八针,所幸没伤到动脉。
医生说送张晓玲进来的是肇事者陆先生,伤者开始坚称自己没有亲人,是送她进来那位先生坚持要求医生做手术,才在没亲属的情况下给你母亲做的手术。
徐圆见到陆韩彬的时候,他正在走廊尽头的长凳上睡着了,大概是太疲倦的缘故,她听到他轻微的鼾声。
徐圆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这个伤了自己母亲又救了母亲的男人,但她还是很生气,一把把那人扯醒:“喂,你怎么开车的,怎么把人撞了!”
那人一个激灵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望着徐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并没回答徐圆的问题,而是嗖地站起来说:“你是徐圆吧?你知道你妈妈有癌症吗?乳腺癌。”
徐圆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地击了一下,反问:“你怎么知道的?医生说的吗?”她突然就哭出来了,“莫不是她的病情恶化了?你可以救救她吗?求你了!”她一把抓住陆韩彬的袖子。
“找你来就是这个事情,你母亲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开始她不愿说有你这个女儿,术后不愿进食也不配合医生吃药,今天外科这边恰巧有个病人需要妇科医生刘医生跟进病情,她认得你母亲,还记录过你的电话号码。所以医院才找到你的。”
徐圆想起来她母亲诊断为癌症的医生就是刘医生。她曾经来找过她多次,问有没有办法先让母亲做手术,手术费分期付。没想到刘医生这样就记住了她们。
徐圆看了看陆先生,才留意到这个男人高大英气,三十岁左右,但眉头已有川字纹,他的衣服虽被弄得到处褶皱,但质地精良,应该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业内精英人士。
一个念头冒出来,何不试试向陆先生借钱,到时按息还给他?
刚想开口,陆先生却说:“医生说了,你母亲车祸这边伤得并不重,很快能恢复好。但她的癌症最好别拖。”停了一下,他又说,“你可以把你母亲诊查的资料拿来,待你母亲身体恢复过来,就可以安排做乳腺癌切除手术了。”
什么?陆先生说的话非常清楚,但徐圆的脑袋反应不过来。她没听懂!
“手术?”
“对,一切费用由我负责,包括后续的康复。医生说了,现在做手术,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治愈机会!”陆韩彬的声音急迫甚至带点埋怨。仿佛埋怨徐圆不帮母亲治疗,可他又哪里知道穷人要拿出那笔手术费可能要用生命来换。
“你说什么?一切费用你负责?”徐圆不可置信瞪大眼睛,这是梦吗?是不是她太希望救母亲正做着梦呢?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
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你帮我母亲治病?那需要我用什么交换?”
“不用!傻瓜,几十万元根本不能与一个想用肾去换母亲的命的女儿的孝心比!何况这些钱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陆先生拍了拍徐圆的头,徐圆才发现这个高大男人的眼圈居然泛红了。“徐小姐,请你成全我这个心愿,让我帮你母亲可以吗?”
徐圆又感动又奇怪,为什么一个陌生人愿意慷慨解囊?是老天也觉得她太难了?
虽然说陆先生害母亲车祸受伤了,但也不至于非要把别人的绝症也扛上吧?
原来,陆韩彬与徐圆是同病相怜之人,只是,陆韩彬纵然现在有千万身家,也救不了自己的母亲了。
陆韩彬二十岁的时候,跑去深圳打工,半年后母亲查出乳腺癌,当时他那份工就两千多元,为了省钱,最后他与父亲商量,选择了保守治疗,找各种偏方,吃中药,最终母亲去世了。这件事对他打击非常大,他特别后悔没有用尽全力去救治母亲。
沉沦了一段时间后,他发愤图强赚钱,那时他除了怪自己,还明白了一个道理:钱真是好东西,钱不是万能,但有时候,它能挽回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最终,他成了今天一家进出口公司的CEO,那天他是赶两个五百多公里距离的城市参加重要会议,他的司机也因疲倦闪了一下神,便撞上了张晓玲的。
4
徐圆回家找母亲的病历和核磁共振照片及各种化验单。
虽然那天母亲把她推出门,虽然那天母亲说恨她。现在陆先生说出钱帮忙给母亲治病,徐圆还是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无论怎样,她太希望张晓玲活着,就算她会用更恶毒的话骂她,她也愿意听那些让她觉得像一把把刀子的声音,她实在不愿意再对着一抔黄土。
她想起父亲,想起那个平安夜,她知道无论如何,她的犯罪感都无法消除。
如果母亲也走了的话,她会不会也羞于活在世上?
她抹了一把眼泪,拉开母亲的床头柜,她记得她的病历与化验报告是放在这里的。
果然在,装在一个文件袋子里。母亲一直是那种井井有条的女人,打着一份普通的工,却把家收拾得干净整洁。
她把袋子拿起来,发现袋子底下有一个牛皮封信,她瞟了一眼,居然写着“身故保险”字样。
什么?身故保险?怎么还有这样的保险?谁的身故保险,她颤抖着手抽出信封,她的心怦怦跳着,她突然感到很害怕,母亲赶她走是因为这个么?
她强压着内心的慌乱无助,抽出一叠纸一看,投保人:张晓玲。受益人:徐圆。
投保时间是父亲去世后不久。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泪如雨下。她一下就明白了母亲那天对她所说所做的一切,虽然她来到人世五个月便被抛弃了,但老天让她遇到徐强张晓芳夫妇,这就是她来到这世间的目的啊。
他们成全了彼此,补足了彼此在世间最缺失的那点遗憾,然后他们用爱,在这个薄情的世界给予对方最大的深情。
徐圆的泪像断线的珠子,滴滴答答落在保险单上,还好,还好,感谢命运,感谢遇见,感谢陆先生,她紧紧捏了捏手里的保险单,她坚信,这份单子根本还用不上。余生,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陪着妈妈慢慢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