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相伴走到诀别,当爱情失去拥抱,当幼孩丰满羽翼,当亲情填满不了空虚,当老友故去无人叙旧,当友谊的小船悄无声息。当你不再有年少时的意气,当你没有充沛的体力,当你不再是你,好似时光把你遗弃,好似此生没有意义。
没有依恋,便也没了生的欲望。可你依然活着,不息地活着,稳稳地活着,不受意念控制地活着。在无尽的寿命中,你感念到生命力的顽强和科技的发达,却均与你无关。曾经,你想试图抓牢和你有关的一切。却恍然,没有什么是真正地属于你的。即使有,也不过是一粒沙子,逐渐地从指缝里挣脱,坠落,成为沧海一尘,与大海相融。
原来,你所追求的不过是失去。可你不想失去,只想握住。
(二)
舒铱冉刚把女儿送出国后,就安置好丈夫吕翔,搬去和母亲冯蓝同住。可没待几天,她就受不了母亲的“陋习”,逃回自己家,不愿再去。
丈夫不解,问明原因后,才得知俩母女为了家中杂物而大吵一架。他决定亲自去岳母家,替妻子赔罪,却见到同样脸色难看的冯蓝。
一进门,吕翔就看到老太太在客厅里叠纸箱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很是不爽。他瞄了一眼卧室,三面墙壁被一箱箱东西挡着。即使现在是正午,卧房里的光线还是暗成黑漆漆的。他佯装帮岳母擦桌子,仔细分辨着卧房里的情况。纸板、雨鞋、旧衣服、旧电视机等等分门别类,好像一个旧物博物馆,把岳母的卧室塞得满满的。
吕翔咋舌。这一切都被冯蓝看在眼里。她招呼着女婿道:“阳台上还有瓶瓶罐罐,你也去参观参观吧。”
吕翔语塞,只好倒水给岳母。“妈,您别生气。铱冉是担心您住在这老房子里,过得不舒坦。特意叮嘱我过来帮忙修修补补。若要缺了什么,就补什么。”
冯蓝不领情,气呼呼地嘟囔道:“那丫头和你告状了,是吧?”
吕翔见势,不敢硬碰,只好说妻子处于更年期,脾气不太好。
没想到冯蓝听后更生气。拍桌子吼道:“不好意思,是我没眼力劲儿。她更年期,我还老年期呢。你说,更年期可长可短,老年期就没有底了。她要是受不了我老年期太长,就等我死了,再顺气吧。”然后,“砰”地关上防盗门,就拖着她的小推车出去了。
这下子把吕翔吓惨了,忙跑出去追。可老太太个子不高,腿脚灵便,大步流星地在弄堂里走着,吕翔追都追不上。他只好紧紧地跟着,生怕自己跟丢了,更怕冯蓝磕着碰着。
只见她熟门熟路地推小车进垃圾站,在一堆垃圾里找东西。自从有了垃圾分类后,垃圾都集中到这儿处置。吕翔思量着,岳母是从何时有这种收集的爱好。若是在垃圾分类之前,她要多辛苦,一个挨一个的垃圾桶里寻“宝贝”。若是在垃圾分类之后,也算是在做志愿者,为社会合理配置资源做贡献,算不得“陋习”。
或许,是妻子舒铱冉多心了。可是,一想到岳母家里的盛景,不由地愁了半分。
约莫一刻钟,冯蓝兴冲冲地从垃圾房里走出来,推车里放着过期杂志、旧伞、旧皮鞋、缺脚的矮木凳,怀里还抱着一只破布娃娃。娃娃身体里的棉花依稀可见,嘴巴也没了,不知是被哪只野猫给叼走了。
冯蓝看到吕翔时,早把自己和女儿吵架的那档子事给忘了。她挥舞着手中的布娃娃,笑道:“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布娃娃。多丑,多可爱。回去洗洗补补,塞棉花,可以给囡囡做玩具。”冯蓝乐呵呵地唠叨着,完全没有留意女婿的吃惊。在吕翔的眼里,此刻的岳母虽然头发花白,但是这高兴劲活脱脱地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他很想说,囡囡已经是大孩子了,不再玩布娃娃。可是,还是忍住了。
他接过冯蓝的小推车,小心翼翼地问道:“妈,你来这儿就是为了给囡囡找玩具吗?”
冯蓝指了指推车里的宝贝。“不止呢。这些杂志我都没有看过,等我老了,有时间了,可以拿来翻看。这伞样式是老式的,可以前的东西耐磨,看这伞骨架多牢,把伞面修好,还能用。这皮鞋皮子多好,你爸就有这么一双,不过他当年走时就烧了,挺可惜的。得空,我抹抹鞋油,还是好鞋。对了,我特别喜欢这个矮木凳。虽然缺了一个脚,但是和我小时候的矮木凳一模一样,是不是很意外。小时候,我就经常坐在矮木凳上,看我奶奶剥豌豆。她一边剥,一边和我讲老故事。”
讲到这儿,吕翔突然理解岳母。
他为自己的意图而惭愧。
过去,他在公交站,经常能看到一些拖着蛇皮袋的拾荒老者,伛偻翻找垃圾。他以为,这只是老人的简朴作风,不值得提倡。可是听到冯蓝的话,他才明白,他们所捡的不是垃圾,而是安全感。空巢,空的不只是巢,而是内心。当家里塞满了东西之后,他们的心不会空落落的。当旧物浮现在面前,好似旧时光重现。睹物思人,睹物思情,那些与他们背道而驰的过往,在这些旧物上寄情。
在他们力不从心时,还有旧物陪伴,如儿时的玩偶,使他们安心。
至少还有你。至少还有情。至少,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