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美食,不止于满足口腹之快,更是心里某种执念的抵达。
看汪曾祺先生的《故乡的食物》,每每都被他笔下那些朴素又美味的家乡食物惊艳到,也常常感动于他笔下无意流淌出的对故乡和食物的爱意。里面提到:
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
我深以为然。每一种滋味都是不同的体验,人生百味,尝遍之后才是真正的开始。
说起南甜,身为一个南方姑娘,最了解这种滋味了。甜,是最不易得的滋味,也是与家乡有关的滋味。
我的家乡在潮汕,一个以牛肉丸和各类粿类闻名的小地方,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潮汕的甜食。
潮汕人喜甜,又爱动脑筋,能把普通的白糖和麦芽糖做出各种花样来。哪家哪户有喜事临门总不忘买上一筐又一筐的糖广派街坊,发的是糖,分享的是喜乐。明明是同一种喜糖,却各有各的味道。加了芝麻的芝麻糖、空脆通白的米花糖、融入了鸡蛋液的鸡蛋酥、圆条的伴茶小食和方块的红色包装赠礼,每一种糖都是潮汕人的最爱。
记得小时候隔壁邻居便是专职制糖的,每天下午三点总能定时从他家飘出一股麦芽糖的香气,周遭的孩子们便用力呼吸着不可多得的香甜味道。不多时,三五条小巷子的人都能闻到那一大锅浓浓的麦芽糖里被添进了花生碎、芝麻粒和南姜丝,馋得人喉咙直痒痒,缠着妈妈给一颗糖吃。
闲时在屋前摆上一台小方桌,叫上邻居好友,煮好热水随意地沏一壶功夫茶,三五个小杯盛满金黄透亮的茶水,旁边盛上一盘子的糖酥。谈笑间便把甜甜的糖融入茶水喝了下去,也满怀喜悦地聊起最近的得意事。
外地人都知道,潮汕每逢初一十五要拜神。拜神时也少不了甜品,常见的就是落汤钱。糯米粉蒸熟,搓成小圆状,盘里装上切得细碎的花生和芝麻,再舀上一大勺的白糖,将糯米圆子在盘子里滚一滚,裹上一身黑白黄相间的颜色。先拜祖先,再放到自己餐桌上,提起筷子就能大快朵颐。
关于家乡的糖,广为外人所知的是糖葱薄饼。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小推车上装满各色各样的糖制品,有方状的有条形还有碎丝的,虽都出于麦芽糖,但有些坚硬香脆,有些温软柔韧。糖葱的名字来源于有着一个个小孔像极了葱孔的白色糖块。
许多游记中记载的潮汕美食总忘不了它。前几年实习时还常见到同事从家乡大老远寄过来好几袋的糖葱薄饼“原材料”,在办公室铺开三张薄饼,在上面放上两块糖块、洒点糖丝,卷一卷就送进嘴里,奢侈点还可以加点花生碎、芝麻和白砂糖,连外地同事都接连大呼好吃。
小时候,总以为生活中只有甜的好,酸的辣的咸的都不爱。后来尝了许多味道,才知道这世上的咸、辣、酸、甚至苦,都有各的各的美妙滋味。
男朋友是重庆人,口味很重,总是说我做菜没有加盐,吃起川菜和湘菜来总是吃得最香。一起吃饭吃多了,我竟也渐渐喜欢上了刺激的辣味。对甜也渐渐地不喜欢了,怕发胖也不敢多吃。
大学时跟妈妈说起交往很久的男朋友时,她一脸错愕又满怀恐惧地小声说:“交朋友不要那么远。”话音未落,像是突然壮起了胆子,她大声说道:“那边吃辣,你吃不惯的,咱们找男朋友还是找附近的就好,饮食习惯很重要的。”
我没再和她争辩,但心里却默默想着:现在的我倒是嗜辣如欢,并没有妈妈担心的口味不合的问题。但我也不敢声张,怕她失去了这个理由,又要费些心思想其他可以阻止我远嫁的借口来。
离开了家乡之后,想吃什么滋味的东西都有办法,可是唯独心里念着家里的甜食。想着妈妈做的落汤钱好吃,外人看来不就是糯米粉煮熟滚上芝麻白糖而已嘛。还想着祭拜祖先时总要做的一大盘反沙芋头和番薯,条状的芋头和红薯下锅炸熟,滚上融化又凝结的糖浆,像是裹上了一层雪花,好吃到不得了。
看许多美食的记录,写潮汕总喜欢着笔在牛肉和粿,却总忽略了潮汕的甜食。汪曾祺先生只道广东人爱吃甜食,对“有什么好喝的”“白薯切块熬的汤”都有人趋之若鹜的现象觉得奇怪,却不知汪老先生如果尝到了潮汕这多种多样的甜食,又会作何评价呢?
于我而言,虽然离开了家乡,可是家乡的甜依然历久弥新,等待着味蕾再次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