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洛心一宿没睡。我们这种下人只能跟着倒霉。
“你说——你说她童涴墨祖上是不是冒青烟了——”谭洛心细葱的手指关节被弯的发白。细长的指尖与丝帕纠缠,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过才承宠没多久——就有了生孕——天底下怎么什么好事,都被她纯嫔一个人占了去。”
“娘娘莫气——”我站在一边,看着她的焦躁,“这后、宫女子虽是喜事,却也会成为噩梦。前朝,大多嫔妃在前三个月最危险的时候,不愿让人知道有孕一事——就是怕好事多磨。
如今,纯嫔因为德妃一事,反倒早早地被人知道有孕,恐怕未必是好事。”
“你的意思是——”谭洛心终于止住烦躁的脚步,怔怔地看着我,“有人会——可这是皇家的子嗣——太后和皇上,岂会这么容易让她出事?”
“残害皇嗣,这是损招——但历代嫔妃却从不肯放弃这样的阴谋。”我淡淡道,“小仪娘娘若是够聪慧,便不要参合进去——只需坐等看戏就好。”
“……可若是——她童涴墨顺利诞下孩子呢?”她的眉头已经入死结紧紧地揉在了一起。“万一还是个男孩——那她的位分不是更加高高在上了吗?”
“娘娘,这事上只怕有人比你更忧心。”我的暗指,谭洛心自然明白。但她不不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蜡烛上跳动的烛光。
“娘娘的事原不是奴婢可以过问的。但如今娘娘已经依靠了淑贵妃,有些事,奴婢不得不说。”见她不愿起头,我还是直接挑明了话。
“你的意思是——今后,不能在我身侧为我出谋划策了?”她抬头看我。
“娘娘是知道的,奴婢是侍女馆的人。后、宫第一女官凤栖亭是我的师傅。我的师傅又是侍奉皇后娘娘的人——所以在皇后娘娘眼里也好,在淑贵妃眼中也罢,我都是重华宫的人。”
我无奈轻笑,“娘娘既然已经找到依靠,也不需奴婢这些拙计。贵妃娘娘自有本事,帮娘娘脱颖而出。”
“可是果沫儿,我不信她。”谭洛心拉着我的手,动容地说,“这个宫里,我只信你一个人——但是,投靠她甄皪,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她一声哽咽,继续道。“你知道,我本不想和皇后当面反目。但是,皇后从没在意过我这个小小的小仪。她所有的关注都落到了童涴墨的身上。如此一来,我就失去了这后。宫最大的靠山。
在这宫里,我要为自己挣个好前程,就必须有一个强势的依靠——这个依靠皇后既然不能给我,我只能向甄皪伸橄榄枝。”
我轻轻叹气:“娘娘的苦心,奴婢如何能不知——只是,奴婢也有奴婢的苦衷——纵使奴婢在娘娘身边侍奉在侧,也不过是多让贵妃娘娘存了戒心。于娘娘而言,岂不是前功尽弃?”
“……”谭洛心慢慢松开了手,她似乎想明白了我说的话,悠悠长叹,“你说的对——此刻,只怕除了我自己,没有人帮得了我。”
“娘娘——”
“罢了——你的意思我懂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一定不再劳烦你。”
“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我跪下身子,“如娘娘有需要,奴婢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而今,奴婢会成为娘娘的绊脚石。所以才自请离开,不愿误了您啊。”
“……果沫儿,他朝,我若有求于你,你会帮我吗?”她双目噙泪甚是动情。这宫里,最难有的就是主仆之情。虽我利用她在先,但她带我之亲厚,我却也是心知肚明。
“果沫儿应允——娘娘。”
“好——”她眼眸微微浮着光点,“你这话,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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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魏胜让我去南书房,灵帝有事召唤。
每次见到尹魏胜,我的头皮就会发麻。我实在怕极了这位冷酷的帝王。
南书房位于养心殿西侧,是历朝皇帝读书休息的地方。在养心殿东侧,还设有一个御书房,用来会务军机大臣。
此时,已接近黄昏。西照的日光刚好斜斜地洒在了身上。在小宫人的禀报下,我推门而入。却见灵帝正提笔运气,仔细写着书法。
青灰色的坎子罩在月白色的锦袍外面,五爪金龙穿梭祥云间,戏珠而舞。青丝束起,簪了一支青玉簪。透着蝴蝶窗斜打的阳光涂了他一身的金辉,让往日冰冷的线条柔和了起来。
此刻,南书房除了灵帝一人外,连尹魏胜也退了出去。这样的独处还是头一次,我有些不自在,便直直地跪下叩头:“果沫儿参加皇上——”
“你来了——”他不抬头,继续在案前握着笔运筹帷幄。声音依旧透着清冷,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起身,只僵直着上身跪在殿前。良久,他才写好一幅字,愣愣地看着我低头垂首的样子。半晌,才缓缓开口:“起来说话。”
“谢皇上——”我叩头谢恩。
“这衣服是新做的?”灵帝难得对我说了一句家常话。我一时错愕地低头看看自己。原来自己受娘的影响,往日里素爱穿暗色的衣服。
昨日从谭小仪住处辞别,她赠了我一套桃色的宫服。月白色的短外褂上绣着桃色的落英。落英一路散下,一直蔓延到一抹儿素白的罗裙上,别无装饰。
谭小仪说,这宫服素简,适合给我这样的身穿。我今日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心血来潮,竟然就给换上了。此刻看来,竟与灵帝的穿着有几分相似。
听到他这句问话,我的面容不禁一阵微热,只觉得斜刺的阳光有些烘得人发汗。
“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只好机械地点头。
“你这年纪——是该穿些鲜艳的衣服。”他难得露出温和的笑脸,一时让我晃了眼,“往日的褂子太暗。”
“奴婢是宫女——打扮的太招摇不合适。”许是他第一次温和地和我说着话,我竟一时失了反应也如平常说话那样回话。待到醒悟时,话已出口。我紧锁眉头,懊丧自己的莽撞。
他饶有意味地看着我面容的变化,倒没有恼怒。就连昔日让人敬而远之的冰冷也少了几分。只是淡淡说:“你年纪不大,心思竟比不少年长的人还沉些。这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我不再多言,只是垂首而立。
“今日我叫你来,是要你帮朕去办一件事。”他说到一半,又细细看着我,“你能猜到?”
“果沫儿愚昧——不敢妄测圣意。”
“无妨——今日只有你我,就让你测一回。”他道,“说错了,我不怪你——却不许你故作无知来欺君。”
“是——”我侧首冥思一会,却见他眉眼尽显少有的和气与欣喜。好似一个顽童,在等着别人猜测他提出的谜题。
而今,这金曌宫里还有什么能让冷若冰霜的灵帝如此高兴?
“奴婢妄测,会不会是与太妃娘娘有关?”
“……”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在阳光下,深邃的眼眸泛着点点金光。“你倒真是有些小聪明。难怪——连太后也愿意倚重你。”
“奴婢——只是做惯了下人,懂得一些察言观色——”我回答,“倒并不是什么本事。”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几岁进得宫?”
“回皇上——五岁。”
“这么小?”他有些意外,眼中露出了些许悲凉,“不过比朕好——起码,你在亲娘身边待到了有记忆的时候。”
我开始明白,今日一切的温情原来都出自于他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心头不禁有些像被人摁着,压抑得难受。不禁脱口安慰道:“皇上与太妃娘娘虽不能相认,却是心在一起——其实相距不算太远。”
他微微一怔,静静打量了我一番道:“你可想你的家人?”
“想——”我笑着回忆,“有时也想,襁褓中的小弟弟如今长多高了。老父亲每年春秋两季犯的咳嗽可好些了没有——母亲是否还每晚在灯下纳鞋底。”
“是吗?”他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艳羡,“可见,最是无情帝王家。朕小时候,可没有这些记忆。”
看着他的落寞,我一时到不知该说些什么。
“今日——是太妃的生辰——你帮朕去探视一下太妃。”他终于说出了让我来的目的。
灵帝来回在殿前踱步,向来冷峻的面容今日不仅添了点温情,也与往日的沉稳相比,多了点忐忑。
“即是太妃生辰,往年也罢,今年朕想送些什么聊表心意。可是——”他颦眉,好像是说与我听,但更像在自言自语道,“送贵重物件过去,太妃怕是多半用不到。而且这些个劳什子的东西留在冷巷,怕往后会是害了太妃的祸害。可若什么都不送——却难尽为人子的孝心——这些年许久,朕都不能敬一敬这心。”
他踽踽而行,半晌,停住脚步回头看我,“你可知太妃,缺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问,我倒是心头一怔。这人在冷巷,能什么都不缺吗?只是——送什么,都有些招摇,还会留下些物件儿,惹人疑心。
我蹙眉低思,太妃素来是个爱清静简单的人,即使她缺着什么都不会上心,惟独——我抬起脸,看着灵帝眼中少有的期盼,浅声道,“太妃素日里爱吃奴婢做的一款怀药红枣糕。奴婢斗胆恳请借皇上的御膳房一用,为太妃精心再做一份。
奴婢记得古人敬孝,曾有献亲手书写的‘寿’字之礼。奴婢想,皇上是不是能蘸着红糖熬得蜜水在这糕点上写个‘寿’。既为太妃娘娘敬了孝心,也不易落下什么痕迹。”
“好——”他眼前一亮,赞许地点头,“你即刻下朕御膳房,要用什么,只管去要——只说,做给朕吃的。”
“是——”
御膳房的东西不仅齐全,而且用料都极为精致高档。我侍女馆的小厨房是远比不得这里。故而,今日做出来的怀药红枣糕格外晶莹剔透。浅红色的糕体泛着水盈盈的光泽,柔软绵糯,看上去很是可口。
我又端了一碗红糖熬的蜜水,加了点玫瑰花熬得的花汁调和均匀,让红艳艳的颜色,深过糕体一层。
灵帝取了一直干净的小羊毫笔,蘸着蜜水在每一块红枣糕上写一个寿字。我拿起一块细细辨着,灵帝写的竟是颜真卿的“颜体”。“颜体”笔触厚重踏实,倒和灵帝的性子极其吻合。
他站在我身后问:“觉得如何?”
我福身答道:“太妃娘娘见字如见人,这颜体的‘寿’字笔触沉稳,可见皇上心性安定,娘娘也必心怀安慰。”
他目露诧异,却也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
我眼光一转,却见盘中的糕点还有一块没有写字,便指着它问,“皇上,可是还要再写一个?”
“不——”他捡起盘中的糕点,“这是朕留给自己的。你带着这盒点心,下去吧。”
“是——”我福身退门而出。
看着果沫儿离开,周煜心中竟微微失了神。这个丫头机警,他心里向来明了。但今日,他心中却不仅为她的聪颖泛起了涟漪。
后宫女子有才者,比比皆是。比如一个谭小仪,就是饱读诸子百家,精通礼乐诗书。但唯有果沫儿,心思才智除了透着灵气,还透着一份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
周煜向来不爱猜测女人间的心思,但这个看似年轻的丫头,心底里竟有些让他看不透的机敏。周煜以为,自己应该讨厌这份心计。但对果沫儿的所言所行,他却从未增生过一丝的厌恶。相反,他心底深处总是有一份淡淡的期待——好奇地等着看,这一次,她又要如何应对?
他将手中的糕点放进了嘴边,轻轻咬上一口。清甜可口之余,还缠绕着一丝淡淡的花香。周煜看了一眼红枣糕,心中又是一份惊喜——她竟然还有这一手。这糕点不仅看着诱人,闻着清香,还吃着美味——在这种视觉、味觉、嗅觉三重享受下,周煜觉得一直疲累蜷缩的心都活泛开了。
他以为,自己不喜甜食,唯有潜邸的杨嬷嬷做的糕点才能入他的口。在半思半冥间,手中的红枣糕早已全数落肚。他有些意犹未尽——难怪连母亲都这样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