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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有报,生死有命。”
很小的时候,狗娃的父亲老村长就告诉他这是治理村庄也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这条守则在村民中也广为流传,每个人都恪守着这条不成文的规则。为了能促使村民牢牢铭记这条原则,父亲甚至在村门口立了座樽刻着这八个字的石碑。
那时候的狗娃对父亲的理念坚信不疑,时刻谨记着父亲的教导。不过,狗蛋却无心接任父亲的班。他最大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上阵杀敌的军人。狗娃的整个童年时期,都是在混战中度过的。直皖战争,直奉战争,北伐战争灯大大小小名字数不清的战争无不摧残着这片本就不肥沃的土地。原先还算完整的躯体饱经战火,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狗娃想当兵,不是因为他有拯救国家的远大志向,而是因为每月发的那两口兵饷。村里头当兵的人每月都能领到一笔不小的薪奉,比他那一村之长的父亲的薪水还要高。每到军人发俸禄的时候,狗娃就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去做狗娃梦寐以求的事情,去村北头下馆子。军人们在这个难得的假期心情都会很好,一路高歌地向村北走去,狗娃就小心地跟在他们背后。仿佛站在他们高大的背影里,他也可以成为一名军人。随着狗娃的长大,下馆子的军人也越来越少。而且留下的军人胃口也大不如前,会留下一大桌剩菜。每每遇到这种时候,狗娃都会都能高兴好几天,有饭菜吃的喜悦占据了整个头脑,完全没空去理会大人们幽怨的心情。
等狗娃长到成年后,村里的军人已所剩无几,但战争依然没有停止。他遵循了儿时的理想,去城镇报名参了兵。他天真地以为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下馆子,但战争的残酷立马让他的世界分崩离析。
战争使人成长。生离死别令狗娃明白了原来当兵除了领薪水那天是快乐的,剩下的日子都要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中度过。一路高歌也不是真正高兴,只是因为有可能明天就要在战火中死无全尸。他终于体会了军人的苦楚,为什么留下的军人胃口。因为他们打的每一场仗几乎没有获胜的希望。对手过于强大,这是一场根本没有胜算的战斗。等狗娃参加的军队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敌人时,曾经跟狗娃一起战斗的队友,不是被炮火轰得尸骨无存,就是被坦克碾得四分五裂。
狗娃侥幸活了下来,不过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眼角留下了一尺长的伤疤,格外刺眼。但他毫不在意,还引以为傲。狗娃认为这是他上阵杀敌的英勇象征。
如果说参军挖掘狗娃的勇敢的一面,改良了他之前幼稚的性格。那么狗娃回村后发生的第一件事,却是彻彻底底改变了狗娃的心性。
老村长父亲死了。一生致力于管理村庄的父亲,最后死在了自己所奉献的土地上。更让狗娃无法接受的,是父亲心脏病突发的时候,住在家旁边不过几米远的村民居然视若无睹。他们解释说这是老村长父亲的请求,也是老村长坚持他乃至整个村信奉的守则。
“善恶有报,生死有命。”
在尸体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狗娃第一次对父亲的原则产生了怀疑。他觉得有些好笑,如果能早点送去医院的话,父亲很可能就不会白白送死。就是因为这条该死的规则,才葬送掉父亲珍贵的生命。
于是狗娃继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废除掉这条规则。他觉得人才应该是规则的主体,由人控制规则,而不是被约束。
狗娃迅速运用起在军队里成长起来的狠辣,在村民面前扮演起铁面冷酷的角色。他深谙管理之道,明白对待骨子里懦弱的村民,保持震慑和培养骨干才是长久之计。对于意见相左的人,他就命令手下给不服从管理的村民找麻烦。很快,狗娃就在村子里树立起威信。在村民的认知里,他便是法律。
老村长的死,成了狗娃改变人生观的起源。而母亲日益严重的病情,则是助推狗娃走向向阴暗的性格关键的一步。
自打狗娃记事来,母亲的身体就一直不佳。父亲在世的时候,由于要命的规则和家庭条件的限制,母亲只能蜷缩在床铺上,靠廉价的药品为生。日子久了,母亲大有行将就木的趋势。每晚夜里,听着母亲费力的咳嗽,狗蛋都心如刀割。他暗暗发誓要让母亲接受最好的治疗,安度晚年。
家里没资金,村里头也穷。狗娃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赚钱的法子。而母亲的容不下太多的等待,时常咳出骇人的血。为此,狗娃常在深夜苦恼,默默留下焦急的眼泪。
狗娃找到以前的战友借钱,没有借到钱,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战友说可以把他介绍到人贩子那,赚取的利润极其丰厚。即使经过提成,也能得到不菲的佣金。
当时的狗娃还残留着一些仅存的良知,他不愿意躺这趟浑水。可母亲的病情越发严重,气息奄奄,连正常的说话都维持不了。有次回家,母亲直接就昏倒在地。看着被抢救过来的母亲,狗娃终于狠下决心。他找到了战友,提出了入伙的请求。
第一个被拐卖孩子的名字狗娃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个孩子惊恐的神情还是时常在狗娃梦里呈现。尽管过去了许多年,那孩子充满童稚的无辜的大眼睛还历历在目。干完第一单的那几天,狗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多天闭门不出。同伴差点以为狗娃打退堂鼓时,红着眼的狗娃却再一次出现,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
母亲住院所需要的资金实在过于庞大,狗娃只好再作冯妇。有了第一次的经历,狗娃熟练了许多。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狗娃的口袋,最后流入医院的账单里。在蒸蒸日上的生意中,崇尚暴力的狗娃还遇到令他唏嘘不已的事。
一次交易中,狗娃瞧见买家手里拿了本奇怪的书。那本书的封面模糊不清,书页也早已泛黄。狗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书的外观,向买家提议能不能看下那本书。无商不奸的买家爽快地答应了,但要求狗娃给他打八折。狗娃看穿买家奸诈的模样,直言想要买下那本书。买家装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摇摆不定。狗娃哪里不知道买家的小九九,一口价咬定一个孩子。买家见狗娃出手如此阔绰,索性达成了协议。
狗娃拿到书后,马上跑回家,也没有细数买家给的金额。翻了几页书后,狗娃发现自己并不识字,就失望地把书丢在一旁的粮食袋里。
狗娃向来是崇尚纯粹的暴力,不掺和一丝杂质。尽管他嗜血如命,见惯了沙场上的冷酷,但当村里头的陈叔把他的孩子送来卖的时候,他还是大吃一惊。
狗娃是铁血无情,但对于亲情还是保有温度。不然他也不会拼命挣钱,甚至不惜昧着良心就为了让母亲接受治疗。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人父母,出于什么境地,会亲自贩卖自己的儿女。
那天狗娃到现在还记得,陈叔就战战栗栗地站在他的门口,一边手牵着沉默不语的孩子,一边手颤巍巍地敲着门。那孩子
“你找我?”狗娃颇有些讶异地看着陈叔,他的凶残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很少有人敢敲他的门。
“村长啊,你就救救我吧。我知道你门路广,就帮帮我一把吧。”陈叔二话不说,直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旁边的孩子显然是被吓到了,傻站在那一动不动。
“哦。我不免费代劳,你回去吧。”狗娃冷笑一声,转身准备关上门。这种人他见多了,就是想弄个孩子在旁边以博可怜。
“不免费,不免费!这个孩子可以给你!”陈叔紧忙抓住狗娃的裤脚,死死不放开手。
“你疯了?我又不是做这个的!”狗娃着实被陈叔的举动吓到了,做生意这么久,从来没有人主动把孩子送上门。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您神通广大,一定能想到办法的!村民不都说你比警察还要灵吗?”陈叔紧张地有些结巴,脸上不停地冒着虚汗。旁边的孩子依旧很安静地站着,额头前的头发被风吹起来,露出一颗微小的痣。孩子一声不吭,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跪在地上求饶的父亲。
“那你说吧,到底什么事。”狗娃被陈叔闹得实在烦心,他明白今天不解决这个事件,陈叔是不会走的。
“其实是这样的,我们家没粮食了......实在是没有了,要不我也不会把孩子送过来。”陈叔眼泪汪汪地看着狗娃,生怕他不同意。
“男孩女孩。”狗娃最怕儿女情长,直截了当地问陈叔孩子的性别。在狗娃所干的这个行当,男孩和女孩的价格是不一致的。男孩要金贵得多,行里十分抢手,女孩的价格是男孩的二分之一。
“男孩!”陈叔见狗娃如此爽快,眼里蹦出兴奋的光芒,完全没有失去孩子的痛惜。
“明白了”狗娃回屋里取了粮食,不过只有半袋的量。
“村长你这是......”陈叔才生起的希望又消失,眼里兴奋的光芒黯淡下来。
“少废话!你当老子看不出来!这明明是个妮子!再骗老子,连粮食都没有!只有暴打!”狗娃愤怒地冲陈叔大吼,吓得陈叔连连后退。那女孩还是泰然自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拿好粮食就滚吧。”狗娃也没空搭理如此铁石心肠的父母,拉着女孩就准备进屋。
“村长,这是......”陈叔因为把戏被识破,被吼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声音都减弱了许多。
“又有什么事?”狗娃不耐烦地问,他对这个失败的父母没有过多的耐心。
“这本书是什么?”陈叔鼓起了勇气,拿出粮食里那天狗娃丢的那本书,声音稍有底气地询问道。
“哦,那就是一本......”话停到一般,狗娃看着手里牵着的楚楚可怜的女孩,突然决定和陈叔开个小小的玩笑,以惩罚陈叔这个没有尽到责任的父母,“那是本关于破庙里关于神像的书,埋藏着惊天秘密。我见识短,研究不出来,就送给你吧。”
“真的?”陈叔一脸不敢相信,眉飞色舞地抚摸那本书,完全没有丢失孩子的痛苦。
“是的是的,我把这本书交给你,你可要好好研究啊。”看着陈叔开心的那股劲,狗娃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为女孩悲凉。他瞥见书本正好露出的第36页,决定为这个玩笑添笔色彩,以加重这个毫无责任心父亲的惩罚。“特别是36页,一定要好好研究!”
“好的好的!”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陈叔兴高采烈地抱起粮食,充满干劲地出了门,没有回头多看孩子一眼。
“该死,忘了问着孩子叫什么名字?”看着走远的陈叔,狗娃一拍大腿,暗骂自己是个榆木脑袋。
“我叫陈娜,娜是女字旁加上那边的那。”站在狗娃旁边一直沉默的女孩终于开了口。
“好的,娜娜。我们回屋里好不,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小房间。就是你的了。”狗娃打算先把女孩安置下来,等过几天去买家那里问下是什么价格。
“我叫陈娜,娜是女字旁加个那边的那。”女孩松开狗娃的手,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了,我知道你叫陈娜,现在跟我进屋里去好吗?”狗娃没有与孩子交流过,他十分头疼,有点后悔做了给陈叔粮食的决定。
“我是陈娜,娜是女字旁加个那边的那。”女孩不理会狗娃的无奈,继续重复刚才的话。
“不管你了!小孩子真是烦人!”狗娃耗尽自己最后的忍耐,对女孩大声抱怨道。
女孩显然被震慑住了,恢复到原来沉默寡言的模样。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狗娃松了口气,拿着钥匙上了楼梯。可等他打开卧室房门的时候,女孩又开口了,不过内容却是有些不同。
“我叫陈娜,娜是女字旁加个那边的那。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爸爸妈妈有了我弟弟,就不要我了。爸爸不要我了,妈妈也不要我了。爸爸不要我了,妈妈也不要我了。爸爸不要我了,妈妈也不要我了。这个世界上,没人要我了。”一直保持镇定的女孩终于忍不住了,接受被父母抛弃残酷的事实,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这个世界以它最大的恶意出现在了女孩面前,生生击碎了她生活的希望。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了整个房子,也传到了狗娃的心里。
“孩子别怕,你还有我呢。”狗娃迅速跑下楼,心疼地一把抱住女孩。血战沙场的狗娃身边没有朋友,眼前被世界抛弃的女孩让他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他决定了,谁也不能抢走这个可怜的女孩。他想他狗娃这个世上,终于也有个除父母之外可以互相依靠的人了。
陈娜就这么在狗娃家住了下来,不过狗娃从来不让她随便出去。阴森森的房屋成了女孩固定的住所,平时帮狗娃整理家务。
母亲的病情还在不断恶化,狗娃只能不断地贩卖小孩来贴补家用和天价医疗费用。直到母亲死去那一天,她所花费的费用达到了全新的高度。但母亲从来不过问她狗娃从哪来的巨额资金,她和她早就离世的老头不同,她想要活下去。但事与愿违,即使有再多的资金,当时的医疗技术也挽救不了病入膏盲的母亲。
同伴以为狗娃这次终于要金盆洗手的时候,狗娃再次找上了他,约他在村里的后山头见面。同伴欣然赴约,毕竟能有个狗娃是把好手,要是能继续合作的话,利润生意应该会越来越好。他早早地来到约定地点,却迟迟不见狗娃的身影。同伴空手赴约,多次合作使他无条件地相信狗娃。不过他低估了人心的险恶,回报这份信任的,是狗娃铮亮的小刀。
狗娃草草地把同伴的尸体和暗杀的凶器埋在了村里不知名的小山坡。在当时那个年代,饥馑荐臻。人们连吃饭都顾不上,没有人会在意这具不起眼的尸体。
贪婪就像山坡滚下的雪球,开始需要有人助推,到后来凭借着惯性就能不断变大,而且无法停下。狗娃体验到金钱带来的诱惑,他杀死同伴,想要独吞这一份丰厚的利润。他以为少了同伴的抽成,终于可以富裕起来。但随之而来的发展却远远地超乎狗娃的预料。
全国运动的开展,使狗娃的生意一落千丈。运动除了带来资金来源的断裂,还危及到狗娃一直赖以生存的权威。
运动的领袖目中无人,完全不把狗娃放在眼里。狗娃感受到此生第一次侮辱,但运动的人们声势浩大,并且有国家的通知。狗娃能力再大,他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可能愚蠢到与国家为敌。
但忍气吞声绝不是狗娃的风格。他暗暗发力,准备给运动的人们致命一击。
一天夜里,运动领袖得意洋洋地训戒完村民,命令其他运动者各司其职后,就兴高采烈地唱着小曲一路小跑到狗娃家。这个村长狗娃一直是难啃的硬骨头,今天要请他喝酒必然是想明白了。想到终于能这个头疼的家伙终于变通,运动者领袖就不禁加速欢快的步伐。就在他傲慢地踏入狗娃家的门槛时,狗娃掐媚的笑容迎面而来。运动领袖不屑地轻笑,想着村长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要在权力的面前低声下气。狗娃请他稍等片刻,说要去酒窖拿酒。运动者领袖大摇大摆地坐到了狗娃家里最中央的椅字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四周。
狗娃家的墙壁破烂不堪,灰色的土块时不时地掉落。墙角的蜘蛛网纵横交错,看得出来久未打扫。母亲治疗的费用实在是个无底洞,狗娃的源源不断的资金才勉强能够填补。自然没有多余的钱用来装修房屋。
狗娃走了很久都没回来,运动者领袖等的不耐烦了。他直接骂骂咧咧地走进酒窖,想教训狗娃一番。然而当他走到酒窖时,却发现空无一人。突然,脖子上传来一种冰冷的凉意,耳边响起了狗娃没有温度的声音,“以后再冒犯,这把枪的子弹就会击穿你的脑袋。”
运动者看上去咄咄逼人,但其实大多只是狐假虎威。论气势,怎么比得上久经沙场的狗娃。运动者领袖被狗娃散发的凶煞气场吓的双腿发软,浑身不停地颤抖。
“以后别那么嚣张,至少在我的面前别那么嚣张,知道吗?”狗娃挑衅地盯着运动者领袖,带有威胁意味地用枪敲了敲他的脑袋。
“知......知道了.......”被恐吓住的运动者领袖咬牙打颤,手里不停地冒汗。
“那就快滚吧,还等着喝酒?”狗娃收起枪,不耐烦地摆摆手驱赶运动者领袖。
运动者领袖一看没有生命威胁,猴子一般逃窜出去,一下子就没影了。
从那天起,狗娃的威信重新建立。即使是跋扈的运动者,见到他也要礼让三分。更不必说村民,对他又多加了几分敬畏,村里再也没有敢反抗狗娃的的人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狗娃威信力的建立,狗娃这个名字慢慢被人遗忘,村民们都只叫他村长。人们开始是出于敬畏,后来是真正忘记了他的名字。
村长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村落,非常享受这种重新掌控规则的感觉。
村长以为他的世界会是坚不可摧,可居诸不息,在时光面前,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最先破坏他世界的,不是因为外界的变化,而是因为村长一直崇尚暴力的意志动摇了。
事情的来源和调来的新学生顾北有关。
那天村长和买家正在麦田交易。运动时期,生意越来越不好做。经济的不景气使卖方没有资金。各家各户都加紧看管自己的孩子,买方也断了货源。所以双方都很重视这场交易,商讨再三后,决定在村北的麦田买卖。
生意进行地很顺利,双方都心满意足地钱财和货物。就在双方准备就此别过的时候,麦田的外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你叫了人?”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买家和村长迅速趴下。买家一脸阴森地盯着村长,充满怀疑地发问。
“怎么可能!”村长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匍匐在麦地里。金黄的麦穗沾到村长略微发白的胡须,稍显滑稽。
“那会是谁?你不是说这里绝对安全吗!”见到村长并没有背叛他,买家压抑的语气稍稍缓解,但还是多加几分责备的意味。
“这是村里新来的学生顾北,我都忘记了这片归他管。”村长透过麦穗细长的缝隙,辨认出脚步的主人。
“那现在怎么办,要不?”买家提了提别在腰间的小刀,向村长示意杀顾北灭口,以防后患。
“......”村长发现自己居然陷入了犹豫。从前那个杀伐决断的狗娃,竟然在这个时候踌躇不决。狗娃这一生杀人无数,现在居然会在意这一条人命。要是被以前的战友知道,肯定被会贻笑大方的。
“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也不没这么婆婆妈妈,快点做决定!”买家着急起来,语气也急促起来。现在可不比从前,上家手头很紧,要是知道这批货有风险,断然是不会要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有靠近村长和买家藏身地方的趋势。
“那就动......”村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吞吞吐吐地下了命令。
突然,奔向死亡之路的脚步戛然而止。稍有停顿后,又折返回去。
“等等!”村长按住买家即将出手的小刀,出声制止。
“该死,又怎么了!”买家烦躁地甩开村长的手,满腔怒火。
“学生都走了,就不用动手了。”村长底气不足地恳求道,面上失去年轻时的果敢,呈现出接近于暮年的老态。
“你脑袋是秀逗了吗!我们又不是什么善茬!现在做掉,避免夜长梦多!”买家怒视着村长,嘴里不停地叫骂。
“能不能卖我个面子,我会想办法把他留在原籍。只要在陈家村,就不会出什么乱子。”村长恳切地看着买家,声音又低了一分。
“可以,但以后不希望再出现。”看在多年的合作伙伴关系,买家最终收起了刀,只是在口头上给予了村长警告。
“好好。”村长低声下气地回答着,眼角的老态越加明显。
“尽快给我回复,上家等不了太久。现在国家查得紧,一有个风声草动,交易都无法完成。”买家有点质疑地看着村长。显然,刚才村长的摇摆不定动摇了买家对他的信任。
秋风拂过收成的田野,在路上清扫出一串成人大小的脚印。离其不远处的麦穗被轻轻吹起,露出一双只有其大小一半的脚印。
很快,村长就用行动重新获得了买家的认可。那时候运动已经接近尾声,已经有陆陆续续的学生平反回乡。只是在陈家村地方偏远,没有收到消息。但村长还是从领袖那察觉了异样。他找到邮局的负责人,简单明了地交待下去。只要碰到顾北的邮件,直接扔掉。邮局的工作人员久闻村长的恶名,没敢拒绝,直直点头。
经历了这件事情,村长发现自己的心肠竟柔软起来。后来碰到顾北天天满怀希望地跑邮局查看平反信,竟会于心不忍。他还叫邮局伪造一封拒绝信,用来彻底断绝顾北的念想。看到伤心的顾北 ,还心怀愧疚地向前安慰。换做是以前那个冷漠无情的狗娃,早就在顾北出现在麦田时,就将其抹杀。不可能给他活着的机会,更不会伪造拒绝信。村长发现自己变了,心里容得下别人。村长没太在意,把这归咎与于年纪过大,以为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但令村长始料不及的是,就是这性格的细微转变 ,差点让他含辛茹苦建立的王国分崩离析。
随着运动的即将谢幕,经济也开始慢慢复苏。生意的需求激增起来,买家好几次来找过他。但奈何由于孩子丢失的事件多了起来,村里对孩子的保护也严密起来。家长们不会放任孩子到处玩耍,除了陈叔家九岁大的傻小孩大跳。
一次买家来催促村长拿货源,村长还是无可奈何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这时,门外传来了小孩嘻笑打闹的声音。正值仲春,黄鹂清脆的鸣叫伴着孩童铜铃般的笑声,格外生机盎然。
“这不就有现成的货吗?你还骗我?”孩子们天籁般的欢笑在买家耳中,那就是金钱流动的声音。买家面露欣喜,对村长的隐瞒非常不满。
“那是陈叔家的傻儿子,你们不会要的。”村长透过窗户,看清楚是陈叔家的大跳在榕树旁活蹦乱跳。
“包装一下,谁又能看出来呢。村长,这单就这么定吧,上家那边开的价可高了。”买家死死盯住天真的大跳,贪婪的笑容迅速浮现。
“这个......”村长看着窗外活泼的大跳,心中那根柔软的弦又被拨动。他一下子陷入到为难的境地,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
“怎么,又爱心泛滥,想装活菩萨?”联想起上次的事件,买家看出来村长的犹豫。他语气不屑,轻蔑地嘲笑道。
“那个孩子挺可怜的,要不放过他?”不知道是因为陈娜还是因为只有独子的陈叔,村长动了恻隐之心。他小心翼翼地看下买家的脸色,试探性地新闻。
“少废话!上次那笔帐还没和你算,这次你要是再敢拦我,以后就没有生意可谈了!”遭到拒绝的买家恼羞成怒,提高声量对村长大加斥骂。
“那......可以吧。”现在的村长身体大不如前,家里又有陈娜要养活。有了这笔资金,那家里的条件就可以改善,还可以给陈娜买新衣服。但如果得罪买家,就没额外的资金来源。靠着村里发的那点俸禄,两个人很难养活。考虑再三,村长还是答应了买家的请求。
“这就对了,动手。”买家行事雷厉风行,不给村长反悔的机会。
四月的柳絮飘散在空中,甚是漂亮。没见过如此景色的大跳感到十分新奇,伸出占满泥巴的手去抓。飘落的柳絮体积微小,很难可以捕捉到。大跳毫无章法地举手乱挥,不一会就满头大汗。偶尔运气好,形状稍大的柳絮落到大跳手中。大跳就喜出望外,仔细端详着来之不易的礼物,丝毫察觉不到危险正在悄然靠近。
买家击晕大跳后,用尼龙绳将其束缚住。大跳年纪小小,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胖子,长得结结实实的。买家和村长费了半天劲才将沉甸甸的大跳搬上了货车。
“走了,你的钱过几天就打给你。”由于有了货源,买家喜悦起来,唱着歌跳上了货车。他打开车窗,叫站在车尾的村长帮忙关上车门。
“可以了。”村长沉默不语,一声不吭地合上车门。
“村长,你太老了,干不下去就别撑着。”一想到又可以赚钱,买家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见村长满脸苦闷,他就开起玩笑想缓解下沉闷的气氛。
“哦。”村长呆呆得看着车门,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走了,你的钱过几天给你。”买家见村长不领情,也不自讨没趣。启动引擎,在空气中留下嘈杂的轰鸣声。
坑坑洼洼的村路还淤积着枝叶滴下的雨露,掺和着新鲜的黄土,搅和成混浊的泥水。沉重的货车碾过凹凸不平的水沟,一路上颠簸不停。车身咯吱作响,传来重物撞击的声音。末尾的仓门半遮半掩,时不时掉出货物。放在中心的锁摇摇欲坠,原本放在中心固定的锁早已无影无踪。大跳被搁置在货车仓库的一角,沉睡不醒。日光透着门缝照了进来,把大跳手中的玻璃碎片衬得发亮。
货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村长的视野里,最后形成一个焦点,沉没在郁郁葱葱的田地中。村长神色凝重地回到屋里,披了件衬衫就匆忙出门。桌子上摆放着一面古老的镜子,洁白无瑕。令人感到刺眼的,是本应该完整的镜面不知为何,在边缘出现了一个不规则的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