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二十二杯酒之第八杯酒

路迟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啤酒瓶推在地上,哐当一声,并没有碎。他使劲地伸了一个懒腰,听见脊椎骨、肩胛骨咔咔作响,便靠进了椅子里。路迟迟想起了大二下半学期的那个春天,那无疑是个多事之春。

路迟迟跟着那条身形消瘦的狗在校园里闲逛。太阳洒在水泥路面上,如一面铜镜。桃花开了,粉嘟嘟的花蕊如少女风来时扬起的裙摆。杨柳甩着柔绿的发辫,如一个俏皮的婀娜少女扭动曼妙的身姿。在湖边,路迟迟并没有想起柳零,是因为时间真可以消耗一切。而那条狗懒洋洋地躺在草丛中享受日光浴,一次次睁开迷离的眼睛看着路迟迟略显忧郁的神色。其实,路迟迟并不快乐,他一直活在自己的孤独中。

路迟迟并没有想起柳零,他将这归功于自己的选择性记忆。其实这并不完全可靠,因为在午夜夜深人静时,路迟迟还是会想起柳零。他这么想,是因为他在看见柳零时能非常潇洒地擦肩而过。

其实,路迟迟和柳零分手以后并没有去找杨晓寒,原因是他觉得他和杨晓喊已经不再同病相连,而是把杨晓寒神秘化了。他觉得杨晓寒已经不是入学时的那个杨晓寒了,依据是他那天见到杨晓寒时,杨晓寒的妆容和言辞已让他深信她已经深谙大学之道,并能在各种棘手场合应付自如。在感受到这些后,路迟迟感到自己不配再做她的学长,而是应该颠倒。于是对杨晓寒毕恭毕敬,但大多数时候是躲着她的,而正是这一决定,路迟迟以后想起准会后悔得泪流满面。

当杨晓寒自杀的消息在校园里漫延时,他却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当欧阳行云从他那张溢着酒气的嘴里吐出这几个字时,路迟迟一下子瘫在了地上,他怎么也想不到几天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就这样死了。欧阳行云说她是割腕自杀的,路迟迟一阵哆嗦,他想象不出一个弱女子是怎样将刀对准自己的胳膊,又是怎样划下去的。

当杨晓寒的父母跪在校长办公室里嚎啕流涕地嚷着要孩子时,路迟迟并没有在场,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的狗溜进去了,是狗告诉他的。当他听到杨晓寒的父亲捶胸顿足且伤心欲绝地说出“我接受不了我的孩子一下子没了”时,终于抑制不住心中伤痛,像疯子一样滚在地上哭了。

“都是校园贷害的!”路迟迟大喊,并抓起柜上的半截木棍冲了出去,好像要去杀谁,而当他跑到街上,四顾茫然,却不知道究竟该把谁杀了。而内心的怒火并没有降下,站在街中央急得跺脚,接着像野牛一样蹲在地上粗鲁地哭了。

路迟迟看见他的狗兄弟躺在道旁的草丛中,眼里泛着泪光。无精打采的身子瘫软地陷在草中,一双疲倦厌世的眼睛缓慢地闭闭合合。看到这一切,路迟迟并没有止哭,而是更投入、更粗鲁地吼了出来。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人们对杨晓寒的非难。他并没有从人们一张张上了发条的嘴里寻得一丝同情甚至是怜悯。而是把她当成了一个玩世不恭、滥性淫荡的女人。路迟迟望着那些人高贵的头颅和镶满金牙的嘴巴,并没有选择为她辩护。“让他们说去吧,我相信杨晓寒是一个好姑娘!”路迟迟总是这样说。

几天后,路迟迟收到了一封信,也证实了他的想法。“杨晓寒绝不是那种为了几千块钱就去干那种事的人”,路迟迟说出这句话时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怎么样。路迟迟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封信,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借着手机手电筒光一行一行地看着杨晓寒清秀工整的绝笔。当他读到“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没干那种事”时,早已泪流满面。也正是这封信,他知道了杨晓寒只是想做微商,但他想不明白的是杨晓寒竟然裸持身份证在某借贷平台上借了两千元,而几个月后还款金额竟变成了六万。借贷商要挟如果还不起可以以身还贷。路迟迟想起几天前见杨晓寒时,他并没有看出她有什么巨大的压力,又想起一个弱女子在承受如此重负时依然对他微笑,路迟迟心里充满了罪恶感。

在那段时间,他脑海里时常闪现着一个画面:杨晓寒坐在灯火昏黄的酒店床上,由于长时间的哭泣花了的妆使她的面容变得可怕。她拿起旁边桌上的水果刀一次次地对准自己的左手腕,又一次次地移开,她瘫睡在柔软且富有弹性的床上,倒下去时,身子随着床垫像波浪一样颠了几下。杂乱的头发甩在脑后,额前的几股粘在脸上。她面无表情只是一个劲地流泪,后来连泪都没了。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来时父母第一次请她吃大餐,想起家乡的伙伴,想起穿开裆裤在尘土三尺的坡路上乱跑的童年。想起自己第一次喜欢一个男孩子,他是隔壁班的,笑时总露出两个尖锐的小虎牙。想起高中毕业,同学们依依不舍地握别,那是她第一次和那个男生接触。想起美好且短暂的大学生活,也许还会想起路迟迟,她大学喜欢的第一个男生。她还是想起了自己裸持身份证的照片和十几万的欠款。她再一次挣扎着爬了起来,放出声哭了,哭了很久很久,眼泪都没了,眼睛都肿了,嗓子都哑了。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水果刀,对准了自己的左手腕,她没有犹豫,一刀划了下去。她清楚地看见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染红了床单,染红了地板。她缓慢地躺了下去,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世界就定格在了此刻。她离去时,外面霓虹闪烁、灯火通明,几个晚归的醉汉在午夜的街头推推嚷嚷。街上车流不息、纸醉金迷。更多人已经睡去,裹携着各种烦恼与忧伤深陷在木板或棉垫里,也像死了一般。

几天后,当杨晓寒的裸持照在网络中暴走时,路迟迟正盯着那张照片看。路迟迟看见杨晓寒纤瘦的身形像雨后柳条般纤细柔美,两颗还未完全成熟的青苹果骄傲地挺立在胸前。而看到那双不确定的大眼睛时,是那么熟悉,一点都没变,而路迟迟早已泣不成声。

此刻,路迟迟早已泪流满面,一股负罪感从天灵盖直穿到了脚底。他幅度很大地打了一个哆嗦,想起杨晓寒已经离开快两年了,而那个青涩且满脸微笑的女孩一直萦绕在他脑中。他端起一杯酒送到了嘴里,但由于哽咽,酒全呛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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