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阵雨从黄昏下到了夜晚。要睡了时,突然嗅到暗夜里浮现出丝丝缕缕浅淡近无的暗香。妻子惊讶的问我,是沙枣花开了吗?我说没有吧,早上我还专门看了,那些米粒大的花苞还没有一点转黄呢。
但暗香,确确实实就是唯有沙枣花才会有的香味。这种香味对于每一个新疆人来说,绝对都不会有辨别错误的可能。
早起去看楼下的沙枣树,果然,密密麻麻的枝叶和星星点点未开的花笣间,已经有零星的鹅黄花朵在绽放,虽然稀少,但那独特的香,已经开始侵染这一方天地。
沙枣树在新疆,有一种自我隐身的神奇。
它的神奇在于,凡有人烟之处,哪怕沙漠之中,必有它的存在,因为它也是西北之地最耐旱的植物之一。但它生长的再多,也很难被人关注到,就因为几个简单的原因。
沙枣树难成大材,一点不像榆柳杨,生长缓慢,十年二十年也就碗口粗细,疙瘩又生硬,建筑家居都无法利用。
沙枣树也没有树木植株该有的光彩,至今,它的颜色,除了用一个专用的沙枣青名词来形容外,其他的,用青灰,灰绿,苍绿,似乎都无法准确形容,尤其是在镜头里,雾蒙蒙一片,根本就没法清晰表现。
沙枣树也从来挤不进春天的表现里,当那些桃杏梨果花争奇斗艳时,沙枣树灰不溜秋的格格不入,要开花,也是五月中下旬春之将尽。
沙枣树更不被瞩目的在于,当其他果木都可以贡献甜蜜时,只有沙枣树结的果乏善可陈,花生米大小,虽然密密麻麻,但在一层涩皮之下,一丝甜转瞬即逝就到了核,连孩子都不愿意费劲去摘。
至于新疆最负盛名的果木烧烤,沙枣树都进不了劈柴的行列,当地人烧它,都嫌麻烦,没有香味。
唯有沙枣花,悠远绵厚,沁人心脾,成为新疆春尽夏至的唯一标识。
很多年,我本人也是看不上沙枣树的,每每想起,就觉得它的生长,辜负了生命的艰难和这片土地的厚重。
要么,就像胡杨一样,长出精神。
要么,就像白杨一样,长出守护。
要么,像红柳,不屈不挠。
要么,像果树,甜蜜艰难。
怎么样,都不应该像现在的样子,总有一种傻和土的感觉。
直到数年前,我故乡的县城邀请当年曾经在这里奋斗的那些退休的老人们,用他们的诗歌散文和文字,结集了一本书来纪念当年的岁月,父亲也在其列。听说书名争执了很久,最终一致赞成,这本书就定名为《送你一束沙枣花》。
很不理解,直到父亲做了解释,才恍然大悟。六个字而已:有用,低调,无我。
新疆的生命,从来都和绿色紧紧相依,那么,在父亲的年代里,什么绿色最值得信赖?沙枣树。
它不像胡杨需水,不像白杨易折,不像红柳低矮,不像果树脆弱,插种就活,活就成林,成林就成了屏障,也就可以掩护着其他绿色生命茁壮起来。所以,沙枣树有用。
有用,就会被关注,就会被利用,可沙枣树,从里到外,从荣到枯,既不值得欣赏,也不值得期待,更似乎在人的生活里一无是处,所以,它才可以低调的在所有的视线之外,自由自在的成长蔓延。
至于无我,是最后知后觉的体会,父亲告诉过我,你注意一下就会发现,所有的树木中,唯有沙枣树的果实一直可以坚守在枝头,不惧风吹雨打霜雪寒冻,和第二年的花朵并枝存在。这一点,也就是这两年,我才有心注意并且证实。
父亲说,你知道这一点果实的重要吗?它们是新疆很多鸟雀天生的唯一渡荒口粮。在以前最艰难的年代里,你也可以想象着把它们当做人的口粮。
这一点是我之前无法想象的,但看到我家门前的鸟雀,我知道这一定是真实。
一株沙枣树,能长在一片土地上的人心里,那代表的,就一定是和这片土地上的人身上,相通相近的精神。
沙枣花开,无畏万花芬芳,独自弥漫天涯。
新疆此时,才是花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