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在2009年我参加高考前两个月去世的,开学前一天我照例去姥姥家坐坐,下午就要坐火车去外地的高中念书,高三下学期的课程紧张的要命,我坐在炕边无聊的看电视,姥姥那时候因为骨质增生,所以很少走动,她敞开腿坐在炕上戴着老花镜想要把线穿进针孔里,腿上放着给小孙子新做的棉袄,我们那儿冬天小孩子穿的基本都是家里老人给手工做的棉衣,虽然很丑但是真的很暖和,姥姥手比较巧,有时会在衣服上秀两朵花,我看她把线放进嘴里抿了几下拿出来试了几次还是没穿进去,看不过去,拿过来穿好了递给她,“你可别总祸害眼睛,等以后就跟我一样啥都看不见”姥姥继续手上的活,我看看挂在墙上的钟,站起身对她说“姥姥下午我直接走了就不来了”姥姥咬断针线抬起头,把针插在衣服前襟就要下地送我,“你不用送我啦,下个月月假我就回来了”,结果还是没有扭过她,姥姥有些罗圈腿,再加上腿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我扶着她慢慢走,院子里有一个掉在地上小孩子的小玩具,沾满泥土胳膊都掉了一个,姥姥蹲下捡起来拿在手里,说是蹲下,其实因为膝盖关节长了多余的骨头她已经蹲不下了,每次做这个动作腿都是直的,慢慢弯腰,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可是被姥姥牵着的那只手却很温暖。
学校的饭菜还是很难吃,教室里写着高考倒计时,每天都会有专门的人擦掉重新写上新的数字,天气也越来越暖和,妈妈最近好像很忙,有时候打电话说不上几句话就挂掉了,声音也是很疲惫,那时候手里还没有手机,一分钟两毛钱在学校的电话室外面打,旁边是绿植已经忘了是什么名字,只是夏天满校园都会飘着花粉的香味,每次打电话还要排队,傍晚的时候还会有很多小虫子在身边飞,那时候是我繁忙的课业之余最幸福的时刻,有一天下晚课,我照例攥着零钱去门卫室打电话,接通后闲聊了几句,爸爸有些犹豫的对我说“闺女,爸爸跟你说件事,不过你也别着急,你姥姥生病住院了”,周围都是同学打电话的声音,乱七八糟嗡嗡作响,我的手指一圈圈的缠绕着电话线,校园广播里播放带着青草气味的歌,很多同学都从食堂打饭回来,拎着一袋馒头和一叠的饭卡,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其实姥姥这几年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住院,有一次她的眼睛出了问题,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还笑着坐在病床上询问我的学习,我仔细问了问爸爸就计算着月假回去看看。
出事的那天好像是几何课,我正支着脸思考多面体旋转体的问题,班主任敲门把我叫出去,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眼睛涩涩的,看到班主任旁边的二姨的时候我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从学校回家只有一趟火车,12点50,当时已经过去了,我跟老师借了300块钱就打了辆车,医生总是这样,明明没什么事却说的很严重,什么昏迷不醒,什么最后见一见,眼泪越流越多,脑袋里乱乱的,也没心思顾及旁边拼车的男生,一会想起正月刚离开的时候那个颤颤巍巍的身影,一会想着要是回去姥姥已经不在了怎么办,闪电影一样。车子开到医院门口的时候正好弟弟从医院里出来,他说姥姥已经不在医院了,医生说让回家准备一下后事,为什么不再努力一下呢,也许只是医生诊错了,也许今晚就能醒过来了。
和弟弟回到姥姥家,院子中间放了一个大大的红褐色棺材,顶上挂着一些纸花,院子里站着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亲戚和邻居,每个人的脸上都很沉重又有着认命的无奈,初春的天气还是很冷的,嘴里的哈气模糊了视线,走了无数遍的路变的很长,进门看见姥爷和妈妈坐在姥姥头旁边,妈妈拿着手巾给姥姥擦脸,姥姥有一个和她长的极为相似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姥,小时候总分不清她们两个,她擦着眼睛坐在姥姥腿边,爸爸和舅舅舅妈都靠在不远处直直看着流泪,兄弟姐妹也都来了,妈妈擦了擦眼睛低头在姥姥耳边说“妈,娇娇回来了,你听见了么,睁开眼睛看看吧”,姥姥的头上鼓起好大一个包,用白色的网状纱布包着,头发都剃光了,有些陌生,我木木的站在那看着,嗓子里酸酸的好像堵着一口气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姥姥真的睁开眼睛了,瞪的圆圆的抬头往上看,眼珠转来转去没有焦点,嘴里也发出呼呼的声音,爸爸立刻拿出吸痰的东西给姥姥吸痰,这种动作几分钟就做一次,要不就会被痰卡住,呼吸器已经撤掉了,只在鼻子里安着简易的呼吸器,橡胶的球连着一根管子,要用手轻轻的有规律的捏,时间长了也很费力气,看着姥姥痛苦的样子大家也都很不忍心,舅妈眼睛红肿着说“妈,该看的人你也都看到了,就别等了,别受罪了,你走吧”,姥爷从我回来就没说过一句话,一直沉默地拽着姥姥的手看着,别人说什么他都好像没有听进去,4岁的小弟弟看见这么多人也有些害怕,只不过还不太懂亲人们的悲伤,他躲在姐姐身后,一会又探出头小声说“奶奶死了”。不知道小孩子知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在静静的等着,等着那个时刻到来,后半夜的时候姥姥本来有些冰冷的手开始回暖,脸色也好了一些,睁开的眼睛也不那么木了,我甚至有错觉姥姥的眼睛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停留了一段时间,我以为这是变好的征兆,爸爸走到前边把妈妈从炕上拉下来,合着我推到旁边,几个舅舅也开始上前,我想进去看看,妈妈低着头拉着我,攥的我有些疼。
那天夜里姥姥并没有去世,后半夜很多远方来的亲戚已经坚持不住,去了别的地方休息,晚上舅妈让我们小孩去休息,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总觉得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姥姥是一个很胖的老太太,一个人根本抱不住,小时候最喜欢把脑袋放在姥姥暖暖的肚子上,侧着耳朵听肚子里哗哗的水声,姥姥还会故意用肚子呼吸一起一伏的,逗得我们哈哈笑,我还会把脸埋在姥姥肚子里噗噗的呼气。
姥姥家院子里有一颗枣树,每年到枣子成熟的时候姥姥都会站在树下,用棍子把枣打下来,再用她那特别的蹲法一个个捡起来。
早上姥爷把我和弟弟叫过去,熬了一夜没睡脸色很难看,有些强硬的让我们去上学,说姥姥情况已经好多了,下午就重新送去医院,我和弟弟被逼着坐上了汽车,当天晚上姥姥就去世了,我还是没有看到最后一眼,爸爸平静的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也平静的接受了,挂掉电话回去继续上课,两个多月之后我考上大学,行李是姥姥早就给我做好的,棉被有5层棉花,又软又暖和,被套拉链旁还绣着两朵花。
最初的几年我还会时常梦到她,一年一年过去连回忆都少了。有一次我哭的特别伤心,她睁开眼睛坐起来笑着对我说一切都是骗我的,问我害不害怕。我想对她说“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