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在行走江湖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一个傍晚。
偶尔,他会问自己,如果那天,不走进媛的磨坊,自己的人生会不会很不一样?
短短五年时间,孤烟的成就是,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武功高深莫测,杀人干净利落,兼具侠肝义胆。这是江湖人对他的印象。
仅此而已。
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他师承何处?家在哪里?父母是谁?
这年头,在江湖上但有些名气的人,谁不是交游广泛,朋羽八方?因为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混江湖,人气人缘很重要。
有时候甚至比武功还重要。
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孤烟一直是孤身一人。他没有朋友。甚至,连个红颜知已也没有。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有多大,但是他英俊、挺拔,朝气蓬勃,无疑正处在人生最好的年龄段上。
正是吸引女孩子的时候。也正是被容易被女孩子吸引的时候。
事实上,有不少女人心仪于他。
各种年龄段的。各种职业的。江湖侠女,风尘优伶,村野俏姑,大家闺秀。。。有的是被他救过的,有的是见过他的,有的,仅仅是听过他的传说而已。
但是,一直没有一个异性能留住过他的哪怕一个眼神。
更不要说他的心。
很多见过他的女人说:
他的脸很白,很干净。眼神很简单,也很温暖。但是,那温暖的深处,却是距离。
像晴夜的天空一样遥远的距离。
男人们津津乐道的,就都是他的事迹了。
五年前的冬天,他横空出世,在风冷如刀的戈壁商道上,只身一人,以一柄长刀,截杀了肆虐商道多年,残害无数商队,官府一直辑拿不得的五个江洋大盗——萧关五虎,及其党羽三十余人。商队几十人悉数获救。事毕,他衣不沾血,飘然而去。
自此,一战扬名。
翌年夏,他约战闻名武林三十年的逍遥庄庄主“刀魂”单菊,二人以刀对刀,以快打快,激战不到一柱香功夫,单毙。
同年秋,他追击轻功绝天下的采花大盗郑鹏,七招制伏,废其男根,释之。
三年前夏末,他独闯洞庭湖上“四季鬼王”水寨,掌杀寨主郭居烟,伤寨众七十六人,扬长而去。
同年冬,他约战玉竹帮帮主“岭南拳圣”胡归雁,立生死状后,将其击杀于拳下。
二年前春,玉竹帮大弟子率十七名本帮高手组帮内绝学“十八狼戏虎”阵,他用了半个时辰破之,十八人均伤。
去年四月,他在洛阳牡丹会上抱不平,打伤了几个调戏赏花女子的泼皮,没料到其中一人是当朝相国之甥,于是他被禁军教头,号称“东都五虎”之首的乔千勇约战,伤之左臂。乔千勇认输。
不出一月,他在长安城外官道上被十六名黑衣高手拦击,缠战近三个时辰,二人死,十四人伤,他全身而退。
后来传说这十六人均系官府内中高手。
之后一年内,先后又有六名江湖顶尖杀手离奇暴毙。
都传说是孤烟的手笔。
大家怀疑到孤烟头上,就是一个原因。
现场的洁净。
这就是孤烟最异于一般高手的地方。
或用刀,或拳掌,孤烟与人斗杀并不限武器。
只是,不管杀多少,伤多少。他都能做到现场异常地干净,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死的人,伤的人,出血都很少。不象这个江湖其他的杀戮场面,总是那么血腥狼藉。
让人想起他那张干净的脸。和那双洁白的手。
孤烟是在自己五岁的时候遇见大河的。
那一天,他刚刚成为孤儿。仇家上门追杀,父母在那一役中双双陨命,大河路过,只救下了他。
大河那年二十五岁。成了孤烟的义父。
大河带着孤烟到了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他住的地方。
孤烟在这里长到了十八岁。
孤烟后来知道,救下他之前,大河也是刚到这个村庄落脚不久。他在穿过村子的那条小河边上盖了一座石头屋子,支起一个铁炉子,然后敲开每户村民的门,说:
我叫大河。我是个铁匠。我从老家逃荒来的。我在河边开了个铁匠铺子。你们谁家有铁器家什需要修补的,来找我。
就待下来了,他的手艺很好,不出几个月,周围村里的乡亲都到他这里来打铁。
他却不教孤烟打铁。从孤烟十岁开始,他教他打坐,拳脚招式。但不许他和村里人说。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直到后来,媛成了寡妇。
媛是在孤烟来到这村子的第二年嫁过来的。她二十来岁样子,是个漂亮女人。
其实说“嫁过来”那也是好听的说法。媛跟着父母逃荒,走散了,在路过村子的某一个夜里饿晕在石头家的磨坊前。
石头四十多岁了,从小懒惰,不种田不干活,他父母过世的时候给他留了一间磨坊,和一头驴。他就靠给乡亲们磨面过活。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头脑简单,心无旁骛,几十年如一日傻乐着活着,倒也自在。
后来乡亲们都说,石头前世一定积了不少德。不然为什么漂亮的媛,不晕倒在别家门口,偏偏是在他的门口?
只有大河坚持认为,那是因为媛当时太饿了,一定是闻到石头家里粮食的味道,不知不觉地游荡到他门口的。也许媛当时还敲门了。但是石头睡觉没听见,媛饿上加急,晕倒了。
不管怎么样,石头救了媛的命。也许真的是石头前世积的德吧。
大河只能这么想。也许自己上辈子做的好事不够。
在看到媛的第一眼后,他就喜欢上这个女人了。
媛的到来使石头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变勤快了,而且从里到外把自己拾缀得很干净,虽然整天还是那么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但腰挺直了许多,走路也轻快了许多,每天看起来容光焕发,像年轻了十岁。
媛身上总有一种和这些村户很不一样的味道。这使得不少人猜测,媛可能来自没落的大户人家。她举止大方,大河经常能在河边看到和一群村妇洗衣服的她。一开始村里的小伙子们,喜欢聚坐在河畔,和她开咸咸淡淡的玩笑,她总能恰到好处地化解开,或者不轻不重地顶回去。
这慢慢使得她赢得了尊重。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大家慢慢习惯了她的不同。时间总是能磨平一切。其实大河,和这村子里的其他人,不也有很多不同么?
来河边多了,大河慢慢也感觉到,似乎媛看自己的眼神里,也有些许的不同意味。
但他并不是很确定。而且,就算确定,又能怎么样呢?
几年的时间里,他和她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有一天,天气很闷热,女人们都早回去了,就媛一个人在河边洗衣服,突然变天了,来了一阵急雨。媛慌忙把晾好的衣服顶在头上,往岸上赶。路过大河门口的时候,他鼓足勇气说:
进来躲一下吧。
迟疑了一下,她还是进屋了。却没呆多久。因为雨很快就停了。
也许因为有孤烟在,两个人都显得很局促。几乎没有说一句话。
可是,假如没有孤烟在,大河自己会不会更紧张,更局促?
那天能把媛喊进自己的小屋,大河用完了他所有的勇气。
那天的媛,看起来也有些狼狈。
但是。。。那样的狼狈。。。有一种让大河心惊肉跳的美。
那天夜里,大河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了一番,他干脆从床上翻起来,拎了把斧头出去了。
第二天,河边上多了一座简易的棚子。够大,够结实。
女人们很开心。洗完了衣服后,就一起嘻嘻哈哈地来到大河屋前,半是感谢,半是戏谑地逗他:
大河,你该给孤烟找个娘啦。
大河,你怎么不早来几年呢,你要是来得早,姐姐我就不会嫁给别人啦。
大河,你说说,我们姐妹几个里,有没有你能看好的?
大河,你晚上睡觉关不关门哪?
你们看,大河脸红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媛在女人的中间一如既往的安静。但大河能感觉到她不时投射到自己身上那柔柔软软的目光。
媛几乎每天都来河边洗衣服。
大河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河边上只剩了媛一个人。大河在自己的屋前远远地看着媛,然后善解人意的雨就恰到好处地下了起来。
媛坐在棚子里面的木条椅上看着天,两条腿轻轻地前后晃着,棚子发出很小的吱吱的声音。然后另一个声音,在旁边有些笨拙地说:棚子可能。。。要修一下了。
媛却没有上次的局促了,她抬头看了大河一眼,还是那样很柔软地笑了笑。她把身体让开了些,大河在旁边坐下了。
也许是受了鼓舞,大河那天的话有些多。
岂止是有些多。大河后来很确定,他那天和她所说的话,比他长到这么大,所有说过的话加起来,都要多。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媛。这是他以前一直所禁忌的。总是只有很心仪的女人,才容易让年轻的男子这样吧。
他告诉她,自己单调的童年,少年。从小就背负的宿命,和自己从前那简单却又惊心动魄的生活。以及他后来的抗争,境遇天翻地覆的变化,到后来的流亡,之后的平静。
那场雨,下了好久。
这样的相处,后来又有了一次,然后,又是一次,然后。。。很多次。
大河的耳力很好,这使得两个人这样的聊天一直没有被人撞到过。但是,时间久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一些风语慢慢传开了。
媛就单独在河边少了些。一段时间之后,大河开始很不习惯。
媛每一寸的笑容,每一个表情,每一分的气息,已经死死地印在大河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里了。
大河好几个夜里睡不着觉。媛的影子,象空气一样围绕着他,象血液一样充满着他。
媛突然的冷落,让大河的心像坠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潭里。
有一个夜里,媛在自家的院子里,突然就看见了大河。
吓了她一大跳。看清楚是大河后,她眼睛先是一亮,接着写上了紧张。
你怎么。。。石头他。。。
石头他没事。只是睡着了。他暂时不会醒。也。。。不会听见什么。
大河急促地说。媛。。。我只是。。。
我知道。月光下媛的眼里亮亮的,她看了大河一会,仿佛下决心似地说:
大河,你走吧。
又看了他一会。幽幽地叹口气说:你瘦了。
媛知道大河是身怀绝技的。但此时的大河,却有点象一个绝望的孩子。
媛知道自己的心被刺痛了。
对不起。大河。
石头是个好人。
我的命是他给的。
我不能伤害他。
。。。
其实。。。我。。。
可是我真的不能。。。
对不起。。。
媛,我会等着你。不管多久。
这是大河那天夜里对媛说的最后一句话。
大河没有再闯进媛的家里。
媛也不再一个人去河边。慢慢地,大家似乎都淡忘了曾经的传言。女人们还是一样地一起在河边洗衣服,互相打趣。
大河有时站在屋前,看着河边那群女人里边的媛。
这一看,又是好几年。
孤烟十八岁那年,媛的男人石头死了。
无病无痛,寿终正寝。人们都说,石头这一辈子好福气。
石头死前对媛说:
我知道大河喜欢你。也知道你喜欢大河。
你陪了我这十几年,我很快活。比神仙还要快活。
所以,对不起。苦了你了。
我走以后,你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去找大河吧。
石头去世三个月后的一天,大河和媛终于在一起了。心和身体,都在一起了。
就象鱼儿被放回水里。就象大雨浇进干涸的田里。就象烈火,点燃了干柴。
就在石头,不,现在是媛的,那座磨坊里。
他们互相等了有十年。攒了十年的渴望,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浑然忘了一切。
所以,他们不知道,在他们互相燃烧彼此的时候,就有一双耳朵,在很近的地方,从头至尾听了这一切。
其实以大河的敏感,磨坊里有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他不可能不知道。
唯一的可能是,这个人和他一样,身上有很高深的功力。
在这个小山村里,具备这种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孤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