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还在老家镇子上念小学的时候,唯一让我开心的是出门直走的十字路口有个小卖铺,里面东西不多,除了烟和酒以外只有少量的零食,那时候只要有吃的,就会非常开心。小卖铺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屋顶上还用金色的琉璃瓦装饰过,太阳照射下散发耀眼的金光,这样的房子在镇上是不多见的。
这座奢侈豪华的房子里住着一个女孩,她叫素秋,是我的同班同学。每天早晨上学的时候,我都会去叫她,让后让她带一些好吃的零食给我。因此小卖铺的零食每个月都会少很多,素秋她妈经常问素秋零食去哪了,素秋每次都替我扛下来,硬说是她自己吃了,她妈听完很生气,抱怨素秋吃这么多零食都还是这么瘦瘦咧咧。
小卖铺不仅仅卖零食杂货,同时还兼麻将馆。房子一楼是小卖铺,第二楼摆放了七八张桌子专门用来打麻将。素秋妈经常被牌友三缺一叫过去补位,赢钱的时候,素秋妈总是面带微笑,对素秋嘘寒问暖,输钱的时候,素秋妈总是板着脸,经常拿素秋撒气。
所以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要刻意走到镇上请菩萨的地方心里默念:保佑素秋妈赢。因为只有赢钱,素秋才能给我拿零食。
2
2007年的三伏天,太阳正是毒辣,地面像烤箱一样向上扩散热气。那时候正好暑假,素秋在一楼帮忙看小卖铺,她妈在二楼跟人厮杀火拼。
突然“嘣”的一声,素秋家一楼发出一声爆炸般的巨响,没有火光,也没有浓烟。我跑过去的时候,素秋已经倒在了地上,小卖铺的柜台上一片狼藉,玻璃被炸碎了,从柜台到地上,满是打火机身上的碎片,柜台下层放着的蓄电池也炸成两半。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素秋还在昏迷当中,素秋妈和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把素秋抬上推车。她在上救护车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推车上安静的素秋,一阵抽搐般的悸动来于心底,脸上肌肉僵硬,视乎已经忘记了要怎么去流泪。僵硬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深深地愧疚和自责,是对一个母亲最大的惩罚。因为没人能会安慰她,这种感觉就像用刀刻在心里一样,疼得让人生不如死。
素秋被送往医院的时候,她们家已经被人围满了。听一个大人分析说,是因为大热天打火机放在外面温度过高,然后爆炸引发蓄电池也一同爆炸。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指责素秋妈,说她平日里就知道打麻将,其它的什么都不管,才有今天的事端。
阳光透过树漏下来,树叶随着微风摇摆,树影斑驳。我站在树下,脚底踩着一推厚厚的树叶,太阳一定是害怕了,所以阳光才会这么黯淡。
3
一个星期后,我放学路过素秋家,发现素秋站在她家的门口,眼睛死死瞪着离她不远的柜台上。柜台从新装修过了,玻璃亮得反光。我远远地叫了一声:“素秋!”过了大概半分钟,素秋才缓缓地转过来,木讷地看着我。
我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素秋还是木讷地看着我,从嘴里缓缓地说了一个字:“哦。”
我是第一次看见素秋这个样子,霎时间有点不知所措,打算先回家,明天再来找她。就在我转身迈出几步的时候,素秋突然叫住我,面带微笑地对我说:“我已经没事了。”
语速平缓,吐字清晰,这让我一时缓不过神来,慌忙回了一句:“挺好的。”
素秋说:“医生说我的恢复得还可以,让我出院了。但是我偷偷地听到了他跟我妈说的话了,医生说我受到了过度的惊吓,神经分泌有时候会不受大脑控制。”
素秋说:“他们说我会变傻,我不信,他们一定是骗我的,我不信……”
素秋的眼神里充满恐惧,害怕已经席卷全身,过了几秒钟,眼眶就微微发红,滚烫的泪珠视乎就要涌出来了。我用宽慰的语气对素秋说:“没事的,他们都是骗你的。”
我话还没说完,素秋眼眶中那两行滚烫的泪水瞬间收了回去,转身跑了。我看着素秋的背影,一时间心里一阵刺痛,连空气都觉得五味陈杂。
素秋妈说:“素秋的病是一阵一阵的,医生说治不好了……”还没说完,素秋妈就已经哭成了泪人。
我走的时候,素秋又站在她家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崭新的玻璃柜台。
4
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正在给我们朗读课文,素秋突然大声地说:“好饿!”说完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素秋包括老师,素秋呆呆地看着老师,然后一个劲地傻笑。
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素秋把自己那碗饭盛得满满的,像白色的山一样,碗里没有一丁点菜,就是一碗白米饭。她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然后疯狂地往嘴里塞饭,腮帮涨得像气球一样,认识她的同学都不敢和她坐在一起。
几分钟一大碗饭就见底了,素秋又去盛了同样的一大碗,开始疯狂地吃起来。老师害怕素秋会出事,就急忙上去夺过素秋手里的碗,素秋傻傻地看着老师说:“我饿。”老师什么都没说,把素秋带出了食堂。
就这样班上的同学一致认为素秋有神经病,渐渐都疏远她,没有人跟她走在一起,有几个调皮的同学在纸条上写上:我是傻子。然后贴在素秋衣服上面。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去撕掉了素秋背后面的纸条。
撕掉以后,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这件事,说我们俩都是神经病,正好一男一女绝配之类的话,还有人在我背后贴小纸条。我没忍住,跟他们打了一架,没打过。脸上划出了血,左脸颊被打肿了,疼得眼泪一直往下落。
放学回家的路上,素秋追了上来,问我怎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把一肚子的怒火发泄在她身上,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在素秋倒地的那一刻,流露出绝望的眼神,现在都还记得,我想那一刻她一定是清醒的,否则不会哭得那样歇斯底里。
最后一次见素秋是在她家的门口,我和几个同学路过的是正好撞见她,几个同学一起做了一个手势:先把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再放在脸盘。虽然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个手势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肯定是羞辱人的。因为这个手势,素秋一边哭一边追过去。我默默地看着,心里一阵难受,却不想为她做些什么,哪怕说句话,都感觉是困难的。
2008年,我离开了镇上,去县里念小学。临走的时候听到了素秋退学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5
2014年,我在外地念大学,跟一个在老家的朋友聊天的时候提起了素秋。
素秋16岁的时候,素秋妈就帮素秋找了对象。朋友说素秋妈花了三万块,才促成这门亲事。男方是别的镇上的,不知道素秋的底,所以爽快的答应了。素秋在男方家住了一个星期,男方摸清了底细,越来越反感,在素秋发病的时候,拿着100块对傻乎乎的素秋说:“这是车费,你回家去吧。”素秋接过钱,对着男方一直笑,跑了出去。
刚跑出去没远,被一辆超速的小车撞了。朋友说,她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100块钱。
肇事司机和男方家一共赔了10万,葬礼办得很隆重,镇上很多人都来了,素秋妈说,要让素秋风风光光的“走”。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一行行冰冷的文字,突然说不出话来。关于她的所有回忆突然间歇,如同看到一张狭小的心电图上的直线那样,一时间反映不过来,满脑子想的都是素秋被我推到在地,那绝望的眼神。
6
2014年除夕,走在会真上老家的路上。路过素秋家的时候,那片金色的琉璃瓦被岁月冲刷的有些黯淡。
黄昏的光影洒过这片支离破碎的建筑物,却意外的投下了阴影。也许,阴影本身没有固定的形状和模式,它只是在太阳的催化下,自由地摆布它万变不离其宗的黑暗。
微风冲树叶的怀抱里穿梭,影子斑驳,岁月晶莹。女子一抬手间不经意的微笑,成是我永远忘不了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