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不相识的学生楼梯口放慢脚步,他们侧目而视,丝毫不掩饰脸庞的惊奇。这个女孩子,正从走廊的另一端过来,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七的她看上去像座移动的山峰。终于还是有学生忍不住笑了,悄悄地说偷偷地看,支出的食指如同尖刺指指点点。金蔚婧不可能假装没看见,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视线拨开,尽管表情是那样的刻意,眼神是那样的飘渺。
这是她转校以来的第三所高中,前两所读了第一学期就待不下去了,只能荒度剩下的一学期,以至于什么知识都不扎实。考取大学是唯一可以逃走的方法,带上父母的钱,名正言顺地去到尽可能远的城市。重新开始,做一个全新的自己。金蔚婧小心翼翼地跨进座位,她太胖了,身体被椅子和桌子牢固地挤压在里面,像个膨胀溢出的罐头。
这个政治老师真是奇怪,金蔚婧想,漫不经心地缓步经过走廊。他讲课非常之投入,几乎要倾尽所有的情绪,然后再深入浅出地讲解内容。不过是被重复了千千万万遍的教材啊,可转念一想,学生却是第一次接触的啊。眉目间的皱纹镶嵌的悬针,这个老师总是心神不宁的模样,他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得以把注意力聚焦在紧张的瞳孔里。
他一定很疲惫,金蔚婧想。
每周班级都要调换座位,这样学生就都有前排听课的机会,也不被固定在某一位置。可这样一来,金蔚婧就不在臧承吾的视野范围内了,他感觉很疲惫。由于十一班的位子是固定不变的,所以臧承吾还是坐在靠走廊的窗边,他精神恍惚地望过去,斜对面的人早就变了样。
下午放学到晚自习上课前有一小时的休息,这是臧承吾最轻松的片刻,也是校园最安宁的时光。金蔚婧从不回家吃饭,于是请求臧承吾留下陪她,可何叶就不行了,他要回去,他得听妈妈的话。
“今天上午的讲话,校长是认真的吗?”
“哪部分?”臧承吾不以为意地说。
“胖子和笨蛋全被带走。”
“什么!?”
“你没听见吗?”金蔚婧多愁善感地哀求道,“我会被带走,何叶也会被带走,就像可怜的犹太人被带走,我不想走……”她双手捂脸,指缝里发出悲凉的啜泣,可臧承吾只是纹丝不动地看着。“你真是个残忍的男人,”金蔚婧放下手臂,撅起嘴说,“可是会被送到集中营的!”
“这不好笑。”
“那么十一班有人选了吗?”
“什么人选。”
“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考上西南联大的学生!”金蔚婧腔调说。
“这也不好笑。”
“我也没有笑。”
“好吧,这里。”臧承吾举起食指在半空绕圈,仿佛把整个学校都归纳进一个高度浓缩的概念里,“四中,你看那儿。”再指向一幢教学楼,“看见了吗,那儿,十一班。”他双手一摊,表明了一个不言而喻的道理。
“那你呢?”
“我?”臧承吾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十一班的学生啊。”
“那一个人选也没有咯。”
我想要读西南联大。
臧承吾想起班级日记上的无名氏,也许是教室里为数不多还在学习的人所留下的,可到今天也没同学承认。大家根据字迹推断,可那句话歪歪扭扭,明显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几经猜测,也被别的学生当场否认。
“还是有一个的。”
“谁啊?”
“何叶?”
“噢。”这声感叹彻头彻尾地表达了金蔚婧的震惊,她甚至怀疑是臧承吾在捉弄自己,或者何叶。可臧承吾绝不会做这等过分的事,况且他还真一本正经地看向自己。“怎么会?”
金蔚婧疑惑地压低眉毛,她虽然胖,可却是典型的鹅蛋脸,流畅的下颌线条圆润柔和。臧承吾意味深长地凝望金蔚婧,接着,他们会心一笑,异口同声地喊道,“妈妈说——”
金蔚婧拍打臧承吾的臂膀,两人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逐渐的,臧承吾觉得金蔚婧像是远方寄来的贺卡,那一定是个下雪的地方。暖色调的温馨,以及恶作剧般的古怪,这便是他的感觉。
“你瞧。”
金蔚婧指向暗蓝的天空,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在随风翻卷的旗帜里正扑扇翅膀,那对隐形的爪子似乎想要落脚。
“它在干嘛呢。”
“它要踩在国旗上了。”
“它不可能踩在国旗上的。”
“它想。”
当臧承吾看见金蔚婧专注的表情,便打消了继续反驳的念头。两个人默不作声地仰望傍晚的夜空,褪去白天明亮的色彩,眼中的事物仿佛商量好了般悄然融合。忽然,那只鸟不见了,当国旗最后一次舒展开来,它便消失了——如魔术般惊奇。
“飞到其它地方啦。”金蔚婧心满意足地说,“一个它想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不在这里就好啊。”意识到臧承吾的失落,解释说,“这里也没有不好,只是要去到属于它的地方……”
“你想要变成一只鸟?”臧承吾随意问道,仓促地掩饰自己的窘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可不要变成一只鸟。”
“可是……”
“因为我会变成一只鸵鸟。”说完金蔚婧粉嫩的双唇紧闭一起,做出夸张的笑容;歪斜脑袋,白皙的脸蛋两边各挤出一个小酒窝,她快速地翻眨眼睛,“你想看我变成一只鸵鸟吗。”
“你才不会变成一只鸵鸟。”臧承吾厌恶地答道。
“会,我会的,而你——会变成一只几维鸟。”
“为什么是几维鸟……”
“因为你太瘦了,”金蔚婧欢快地说,“而且我们都不会飞。”
“我不想当几维鸟……”
“噢,对了。”
和金蔚婧在一起最不缺的就是惊喜,她拉开校服口袋,拿出手机。纯白的线条连接彼此,他们各戴一支耳机低头相望。
“准备好了吗?”
“嗯。”
音乐简直就像是沿着脊椎释放出来的,从骨头缝隙里震颤愉悦的共鸣,大脑也失去掌控一切的欲望,意识和旋律完美契合在一起。臧承吾沉浸在美妙的歌声里,疲乏的肌肉放松警惕,这让他重新拥有了一张少年的脸庞。金蔚婧观察他瞳孔里每一毫细微的变化,这和她的内心是一样的节奏啊。欢喜的情感不自觉地迟钝了呼吸,金蔚婧憋红了脸,心跳和歌曲同时达到高潮。
臧承吾猛地抬起头,笑容在脸上显得分外美好,他不停地用食指隔空点击金蔚婧的手机。她明白了,将手机屏幕反过来;臧承吾记住了这首日文歌,《Birds》德永英明。
真是一个声音温柔的男人啊。他由衷地赞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