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结构与人物
第一节:人物VS人物塑造
人物塑造是一切可以观察到的人的素质总和,一切通过仔细考察便可获知的东西:年龄和智商;性别和性向;语言和手势风格;房子、汽车和服饰选择;教育和职业;性格和气质;价值和态度等。这种各种特质的独一组合便是人物塑造……但这不是人物。
人物性格真相在人处于压力之下做出选择时得到揭示——压力越大,揭示越深,其选择便越真实地体现了人物的本性。无论其面貌如何,在人物塑造的表面之下,这个人到底是谁?在他人性的最深处,我们将会发现什么?得知真相的唯一方法就是看他如何在压力之下做出选择,在追逐欲望的过程中采取哪种行动。压力是根本。在没有任何风险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意义甚微。压力之下的选择将会剥下人物塑造的面具,我们将窥探到他们的内在本性,并在智慧之光闪现之际把握住他们的性格真相。
第二节:人物性格揭示
对照或反衬人物塑造来揭示人物性格真相,是所有优秀故事讲述手法中的基本要素。生活教给我们这一宏大原则:看似如此其实并非如此。人不可貌相。表面特征下掩盖着一个深藏的本性。无论他们言说什么,无论他们举止如何,若要了解深层的人物性格,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他们在压力之下做出的选择。
当人物塑造和人物真相完全吻合,当内心生活和外在表现就像一块水泥一样同为一物时,这个角色便变成了重复出现的、可以预见其行为的一份目录。这并不是说这样一个人物不可信。浅显和没有维度的人的确存在……可他们实在乏味。
在人物塑造的对照和反衬中进行人物深层性格的揭示,对主要角色而言是一条根本原则。小角色也许无所谓隐藏的维度,但主要人物必须得到深刻的描写——他们的内心绝不能和他们的外表一模一样。
第三节:人物弧光
最优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性格真相,而且还在其讲述过程中展现人物内在本性中的弧光或变化,无论变好还是变坏。
在整个虚构文学史上,人物和结构之间常见的运作方式。第一步,故事铺陈出主人公的人物塑造特征:从大学回家参加父亲葬礼,哈姆雷特心情极度悲伤、迷茫,恨不得自己已经死去。
第二步,我们很快就被引入人物内心。他的真实本性在他选择采取这个行动而不是那个行动的过程中得到揭示: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声称,他是被当今国王、哈姆雷特的叔叔克劳狄斯所谋杀的。哈姆雷特极力克制自己不成熟的冲动和鲁莽,这种选择暴露了他极度睿智谨慎的本性。他决定复仇,但必须等到能够证明国王的罪恶之后。
第三步,这一深层本性和人物的外部面貌发生冲突,即使不完全矛盾,也要互成对照。我们感觉到,他并不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样子。他不仅仅悲伤、敏感和谨慎。在他的假面之下还蛰伏着其他品质。
第四步,在揭露了人物的内在本性之后,故事便开始给他施加越来越大的压力,要他做出越来越困难的选择:哈姆雷特追寻到谋害父亲的凶手,发现他正在跪地祈祷。哈姆雷特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国王,但他意识到,如果克劳狄斯在祈祷中死去,他的灵魂就可以升上天堂。所以,哈姆雷特强迫自己等到国王那“注定要永坠地狱的灵魂幽深黑暗不见天日”之时,再把克劳狄斯杀死。
第五步,待到故事高潮来临,这些选择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人物的人性:哈姆雷特已知和未知的战斗都已到达尾声。他步入了一个平和的成熟境界,他那充满活力的灵性已经长出了智慧。
第四节:结构和人物的功能
结构的功能就是提供不断加强的压力,把人物逼向越来越困难的两难之境,迫使他们做出越来越艰难的冒险抉择和行动,逐渐揭示出其真实本性,甚至直逼其无意识的自我。
人物的功能是给故事带来人物塑造所必需的素质,让选择可以令人信服地表演出来。简言之,一个人物必须可信:以适当的比例,足够年轻或年老,强壮或虚弱,学识渊博或目不识丁,慷慨大方或自私自利……每一种搭配都必须给故事带来合理的素质组合,以令观众相信,这个人物能够做到而且很可能会做他所要做的事情。
结构和人物是互相连锁的。故事的事件结构来自人物在其压力之下所做出的选择和采取的行动;而人物则是通过在压力之下的选择和行动来揭示和改变的生物。两者是同时被改变的。如果你改变了事件设计,那么也就改变了人物;如果你改变了人物的深层性格,也就必须再造结构来表达人物被改变了的性格。事件设计和人物设计互成镜像。没有故事设计,人物就不可能得到深刻的表现。
人物的相对复杂性必须与类型相互适应。动作/探险片和滑稽剧要求人物保持简单,因为复杂性将会把我们的注意力分散开来,而惊险动作和滑稽笑料是这些类型不可缺少的。人际和内心冲突的故事,如教育和赎罪情节,则要求人物的复杂性,因为简单化将会剥夺对人性的洞察,而对人性的洞察又正是这些类型所必需的。
第五节:高潮与人物
故事是生活的比喻,而生活是在时间中度过的。所以,电影是时间的艺术,而不是造型的艺术。“电影讲究的就是最后二十分钟。”换言之,一部影片要想在世上有成功的机会,最后一幕及其高潮必须是最令人满足的体验。因为,无论前面的九十分钟成就了什么,最后一节如果失败的话,这部影片在首开周末就会死去。
最后一幕高潮的创造是一切意义、情感的汇聚和顶点,其他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完成这一任务所做的准备,这是能否让观众满足的决定性时刻。如果这个场景失败,那么整个故事必将失败。如果你未能实现这一飞跃,前面的一切场景、人物、对白和描写都会沦为一个复杂精巧的打字练习而已。
假设,你一朝醒来,灵感突发,写出这样一个故事高潮:“英雄和恶棍在莫哈韦沙漠上徒步追逐三天三夜。离最近的水源还有一百英里,他们都口干舌燥、精疲力竭,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正在这个时候,他们短兵相接,一决雌雄,终于以一方的死亡告终。”这确实令人震慑……直到你回过头来看一眼你的主人公,才想起来他是一个七十五岁的退休会计,走路必须拄着双拐,而且对灰尘过敏。他会使你的悲剧性高潮变成一个笑柄。这时找到你的主人公出场的那一页,定位于页面上的“杰克(75岁)”这一描述短语,然后删除7,插入3。换句话说,重新进行人物塑造。人物的深层性格保持不变,因为无论杰克是三十五岁还是七十五岁,他都有不惜走到莫哈韦沙漠尽头的坚强意志。但是,你必须使他变得可信。
1924年,埃里克·冯·施特罗海姆创作了《贪婪》。影片高潮表现了英雄和恶棍在莫哈韦沙漠上三天三夜的较量。与天相接、重重叠叠的一片白茫茫的盐沙之海。在那似火的骄阳之下,英雄和恶棍,皮肤干裂,犹如脚下焦灼的沙漠,正在进行生死决斗。在这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之中,恶棍抓起一块石头,砸碎了英雄的头颅。但就在英雄临死之前,他凭着最后一瞬间的意识,挣扎着伸出手来,用手铐将自己和凶手铐在一起。在最后的画面中,恶棍倒在尘土之中,和被他刚刚杀死的尸体紧锁在一起。
《贪婪》精妙的结尾产生于那些深入刻画了人物的终极选择。人物塑造中可能削弱这一动作可信性的任何方面都必须牺牲。即如亚里士多德所指出的那样,虽然情节比人物塑造更加重要,但故事结构和人物性格真相是从两个视点看到的同一现象。人物从他们的外在面具后面所做出的选择同时塑造了他们的内在本性并推动了故事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