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老师没有教过书，她的老公是老师，一家子住在教师宿舍区，邻里朋友见了都互相叫老师。
徐老师这一辈子没有大富大贵过，也没有穷困潦倒过，她是军阀家庭的后代，幼年曾经享有不错的物质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家道中落，自己又无心念书，在一家日暮西山的国企做了三十年小职员。加上老公的收入，算计着柴米油盐，倒也足以过温饱日子。五十岁退休后在六十平米的教师宿舍房里做了“厅长”，对这个家的一切家务事务都享有最高权威：被子每天起床后要反过来摊30分钟散热然后叠好，杯子喝完要倒扣在茶盘上以免积灰，晚上家人都洗完澡后要把洗手间彻底清洁一尘不染，厨房的柴米油盐都有固定位置，油壶必须放在避光的柜子里……这一切让徐老师觉得很有安全感，也很满足。有时候中午吃完饭洗了碗，她想休息一下，望着洗碗台上的水渍不由得又直起腰擦起来。望着整洁的洗碗台，她嘴角划过一丝满意的微笑，但手里的抹布也需要彻底清洁，然后赶着午后的太阳晾晒才能杀灭细菌，她感慨家务活总没有尽头，她总是很累，没有忙完的一天。
徐老师身体不好，这酸那疼的毛病挺多，甲状腺功能减弱需要终身服药、腰椎间盘突出一疼就是好几天、胃疼起来要了半条命、最近牙口也开始出问题了，还有些忽冷忽热说不清的毛病……徐老师把这一切都归结为更年期后遗症，尽管更年期已经快过去十年了。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这毛病都是更年期没更好……得好好调理才行……”具体怎样没更好，她也说不上来，要怎样调理呢，她就开始跟你如数家珍听来的中医养生方法，这是她生活的重要内容。
每天早上徐老师要看一份中医养生报纸或者翻翻文摘杂志、养生书籍，把她认为好的方子方法都详细记录在小本子上，比如淮山小米粥养胃，茯苓乌龟汤祛湿之类的，已经记了厚厚的一大本。她还把一些非常认可的文章做了标记，什么《做好这些可以多活十年》、《警惕健康十大杀手》、《医生不会告诉你的天然补品》，不定期寄给远在S城的儿子，要儿子好好阅读落实执行。每天还有一档她必看的节目叫健康之路，里面的专家不厌其烦介绍怎样吃得健康用得安全，她都捧着笔记记下来，有时候节目播得快记不全，还要老公帮忙记。就这认真劲儿来说，徐老师不愧被称作“老师”。
有了这长期积累的指导思想，生活中当然要遵照执行，于是就有了每天干不完的家务活和处理不完的琐碎事。但生活嘛总不是一切都可以安排和把控的，比如徐老师的老公常常胃口差了点，少吃一碗饭，或者某餐的菜多做了些，徐老师为了不浪费就会勉强吃完它，到了晚上依旧撑着，索性不吃晚餐了，半夜时分就胃痛起来……又比如她终于下定决心把家务事放一放去打牌，一打就连着一星期，导致腰痛发作，在家躺了三天动弹不得……在她决定去看看胃病的时候，医生说还是先把牙疼治好吧，是口腔炎症导致了肠胃不适，于是她悻悻地回到家翻笔记倒腾自己的牙……她的笔记也许记过不止一次“胃病患者要注意三餐均衡饮食”、“腰痛患者不能久坐和过度劳累”，然而，你也知道并没有什么卵用，也许她忘了吧。讽刺的是，在这些养生准则的指导下，她的身体并没有比之前好哪怕一点点。
（二）
八月，徐老师到S城儿子家住小住。徐老师一进家门便皱起了眉头，两天后，她召集儿子儿媳开了家庭会议，严肃指出小俩口在生活中的各种不作为，苦口婆心劝导他们要讲求“健康卫生”。具体地说，就是杂物间要全部清理整顿，厨房的各种用品要换成安全的知名品牌，日常换洗衣物不能和袜子混着丢洗衣机，每个人都至少要有三个专用脸盆，一个洗脸一个洗脚一个洗衣服，徐老师还想更仔细地解释一下脸盆分开的重要性，儿子已经起身回书房加班了。年轻人都很忙，徐老师当时并不生气，攒足了劲要把这个乱七八糟的家好好改造一番。
她拉着儿媳一起整理杂物间，每件东西都问一次：“这个还要不要的，不要我清理掉……”她检查了厨房里的每一个锅，它们都达不到徐老师的“名牌”标准，被要求换掉。儿子急了，问她：“为什么用得好好的要换掉？”
“不安全，你这些都是不合格产品。你看着不锈钢锅那么薄，肯定是劣质钢，在高温下会析出有害物质的。”徐老师振振有词。
儿子再问：“您知道现在钢材的价格多少钱一吨吗，确实，钢材分201、304、309，不同的钢材厚度不一样，但钢本身并不是很贵重的金属，一个锅的成本也就几块十几块钱，便宜不代表它质量有问题，您凭什么断定它不合格呢？”
“健康之路的专家说的，我不管什么钢材价格什么型号，便宜没好货，肯定不合格。我只认品牌，品牌的东西才信得过。”徐老师大手一挥，把不锈钢锅丢进了垃圾桶。
儿子又问：“以您的见识，也就知道几个品牌吧，那除了那些品牌都没好货了？”
“我不管那些品牌以外有没有好货，反正我只认苏泊尔、美的这些大品牌，总不会出错。”当！徐老师又扔了一个锅。
“哎……”儿媳叫起来，“那是我买的德国双立人……”这不禁让儿媳想起上一次徐老师来住，在富安娜买了个枕头给儿子，满是自豪地说：“看我捡多大个便宜，赶上打折，富安娜可是一线品牌，这枕头是最好的，200多呢。”儿媳不想说她现在买给老公用着的是Tempur，因为说了徐老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
“健康之路的专家说，洗衣机比马桶还脏，我要想办法做清洁。”
“健康之路的专家说，经常吸入大火炒菜的油烟致癌，我们以后不炒菜了，只清蒸和炖。”
“健康之路的专家说，夏季蚊虫对孩子身体危害很大，我们要想想办法。”
……
徐老师每天苦口婆心地向家人传道，很多结论她说不出原理，只因那档节目请了个记不住名号的“专家”，便不分真伪地坚决贯彻。有些她无法改变的事，惦记在心里，久而久之成为一项心病，比如儿子这个房子因为推窗和防盗网没有办法装纱窗，她便唠叨好多次夏天蚊虫问题，甚至提出过卖掉换个小一点的房子，也方便她做清洁。她明白自己吃力不讨好，年轻人并不信这一套，但她觉得很心安，因为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她觉得自己是和蔼的可以商量的，一切都以询问的语气对待后辈，“是不是”、“要不要”、“好不好”、“行不行”，但专家的权威性绝对不容置疑，所以她的询问逐渐变成例行公事的絮叨，不需要回复就可以继续执行。
（三）
徐老师是个活得很认真的人，对一切都要求精确。照着菜谱做菜时，恨不得用电子秤秤出所加油盐的克数，蒸、炖、炒的时间精确到秒，正因为如此，当她发现有什么事是无法精确的时候会变得极其焦虑。
给宝宝冲米糊，上面写着倒入热水后静置一会儿让米糊充分吸收水分，徐老师便每天都问：“这个一会儿，30秒可以吗？我看着钟呢。”“哎呀我今天倒的水比较热，放了一分钟，应该没问题吧？”“我知道我已经问过了，但就是想确认一下，今天放了一分钟也是可以的吧？”……
徐老师一贯以对待科学实验的心态来对待生活，她的做事方法在六十平米的房子里有效地运转了三十年，但儿子的方子近三百平，而且临街，灰尘很大。徐老师从早忙到晚用了整整三天才把房子按照自己的标准清洁完，她得意地对儿子说：“你看，我把墙根的瓷砖缝都擦干净了，哪个清洁阿姨能做得那么细致啊！”她正准备好好休息一天，却发现三天前清洁的那块区域，已经蒙上了让她无法忍受的灰尘，她妥善放置好的物件，也在多次取用后乱了方位。徐老师不愿承认自己的力不从心，那等于承认自己的标准有问题，将有损一个家庭主妇的权威，于是她再度全副武装干了起来。
儿子偶尔劝导她放松，过得快乐一点，不要过分灵敏地触向每一个生活细节。徐老师不认同，她忙得很呢，哪有时间轻松。徐老师认为的快乐是一个结果，当她做完了所有的家务，解决了所有潜在的存在着的难题，就会是快乐的一天，她从来没想过快乐其实是个过程，这些家务永远做不完，这些累积的焦虑逐日压垮了她的身体，她过分用力地生活并没有收到相应回馈。看见儿子儿媳吃完饭在书房坐着看书，她忍不住生闷气——衣服还在洗衣机里没晾，桶装水也快没了，用过的功夫茶具都没收起来还原，居然还有心情坐在那里闲着？这个情况连续发生了几天，徐老师不可遏制地发起脾气来，声声数落现在年轻人的不懂事，什么都要由她来做。
终于，徐老师病了。病了的徐老师躺在床上，她觉得很累，却仍然不放心，叫来儿子儿媳，叮嘱他们炒菜少放油、衣服分开洗，还有儿媳的衣柜塞满了衣服该定期清理了……她把这种无法掌控一切的焦虑感散播到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和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们小心翼翼地执行，惴惴不安等候发落，最终只能精疲力竭地放弃对抗，直接对徐老师说：“妈，我们没办法像您一样，我们不干涉您的生活习惯，也请您尊重我们的生活方式。您只是过来住几天，不用事事纠结，生活小事差不多就行了。”
徐老师愣住了。她觉得委屈，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以至于累得病倒了，他们非但不感恩，还指责她。她觉得自己有理由生气，改变这些坏习惯难道不应该么，她所说的每一个建议都是专家的建议，对健康生活大有裨益，是这些目中无人的后生听不进去。她感觉受到了侮辱，什么叫事事纠结，“差不多”就可以了吗，生活中事事都差不多整体质量不就打折了吗。她的情绪持续发酵，正准备酝酿一场大的风暴，抬头却发现儿子已经走了……年轻人太忙，要工作加班要进修学习要兼职赚钱要照顾孩子，谁也没时间为这些生活“重大事项”费神。
一夜之间徐老师苍老了很多，她的病没有好，可能还加重了。她勉强爬起来洗漱，在她的日程表中今天的重大任务是每周一次的清洁冰箱。冰箱里有一罐没开封的鱼子酱，徐老师找来老花眼镜，发现保质期到2015年8月17日——恰好是昨天。她又看到罐子上贴的标签——“欧洲进口，188美元”，很贵呢。
“这鱼子酱昨天到期了，还能吃吗？”徐老师问。
“过期就不要吃了吧。”
“可是好贵啊，丢了可惜，之前怎么就忘了吃呢，你看看你们就是不懂珍惜。”
“那开罐检查一下，如果没变味就吃了它。”
“但是过期的食品万一吃坏肠胃岂不是得不偿失……”
儿子拿过她手里的鱼子酱，连同她所有的纠结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