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看了网上这则新闻,有感而发,联想到身边的人,我写下故事。
01
隆冬的深夜,寒风一阵阵扑打着窗子,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叫。
室内空调调到最高档,我还是瑟瑟发抖。
从得知仲凯跳楼自杀,到他被埋进墓地,这三天,除了声嘶力竭地哭喊,我不眠不休,意识模糊像个行尸走肉,被亲戚们搀扶着完成所有的程序。
闹哄哄的家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儿子豆豆在隔壁房间睡觉,大姐坐在我床边长嘘短叹,我一直不吃不喝,她跟着难过流泪。
万籁俱寂,突然,室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冷不丁间,如同谁恶作剧地扔了一串小炮仗。
大姐一下子地站了起来。
我以为,丈夫突然去世对我是灭顶之灾,万万没有想到,咚咚咚的敲门声才是我真正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开始。
02
从门外走进两个彪形大汉。
影视剧里出现的情节在眼前上演,他们说仲凯欠他们连本带息497万。
他们手里拿着刘凯签字的借条,嘴里说着软硬兼施的话,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但是脸上流露的凶相,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白纸黑字在眼前晃荡,我的心脏像被人紧紧地揪住,一口气提不上来,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一旁的姐姐抹着眼泪,说我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快把她吓死了。
我又住了三天才出院,医生说身体没有大碍,只是太虚弱,需要静养。
03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以为,只要把头缩进脖子当鸵鸟,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么,一切的灾难、痛苦与悲伤便将不复存在。
直到那天中午,我姐排队给豆豆买肯德基,转身发现豆豆不见,急忙四处寻找,个把小时过去,还是还有找到豆豆。
当我姐在电话里叭叭哭泣的时候,我神经质地从床上弹跳起来。
我第一反应,就是豆豆被债主偷偷抱走了。
豆豆是我的命,我发了疯似的,一头冲到门外。
我把自己埋在黑暗中十多天,深冬的阳光居然刺得我眼睛睁不开。
04
短短的三小时,我吓得魂飞魄散。
豆豆跟在长得像“爸爸”的陌生男人身后,七弯八拐走了一段,迷路了。
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我嚎啕大哭,那些被冰冻的沉睡的感觉慢慢苏醒。
我已失去了所有,如果儿子再有什么闪失,那么,我还有一丝一毫的活路吗?
为了儿子,我无路可退。
与其千疮百孔地躲避,不如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往前闯。
就这么直愣愣地走出去,现实的重锤再次迎头痛击,我一次次瘫倒在地,又一次次地咬牙挣扎。
05
仲凯留下的公司,何止烂摊子,简直是深不见底的大坑!
除了银行巨额贷款到期未还,还亏欠职工集资款本金、利息以及工资,加上民间借贷,林林总总达千万之多。
旧债新帐穷追猛打,仲凯病急乱投医,先是求助于民间借贷,再把到手的钱转借出去,以求快速获利解燃眉之急,结果借贷的现金全被跑路。
巨额债务张开血盆大口,仲凯无路可逃,于是选择纵身一跃,让自己永久地解脱。
这些情况,我之前一无所知,因为仲凯向来报喜不报忧,也一直不让我过问他生意上的事情。
我们是大学同学,同窗四年,彼此情投意合,形影不离。
毕业后,我们一起回到我出生长大的这座城市。
谈婚论嫁之时,遭到我父母的激烈反对。
06
我和仲凯之间差别很大。
我父母是大学老师,仲凯父母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而且他的母亲天生聋哑。
我在家里最小,被父母和姐姐捧在手心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
仲凯是家里的老大,高中开始边读书边打工,大学四年资助两个弟弟读高中和初中。
最终,我父母被他的勤奋进取和踏实诚恳打动,并把市中心一套住房作嫁妆,为我们举办了简约又不失隆重的婚礼。
婚后,仲凯的生意越做越好,钱越挣越多,差强人意的是,我的身体适得其反,五年流产三次,生孩子的心愿一直落空。
等到第四次怀孕,我的妊娠反应非常严重,我们两个商量,一致同意我辞职回家保胎。
如我们所愿,儿子豆豆顺利降生。
自此,我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不管寒来暑往,不问阴晴圆缺,有仲凯遮挡外面的风风雨雨,我醉心于优渥的生活,高枕无忧。
置身债务的漩涡,我才彻底懂得,仲凯所营造的岁月静好,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我沉醉其中的美好生活,顷刻间轰然倒塌,并且碎成一地粉末。
07
我被吓破了胆,再次躲进黑暗的房间,整日昏昏沉沉地睡觉。
无论父母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我都无动于衷,一个月之后,父母一人拽住我一只手,强行把我拖到阳光下。
阳光下,两个年过七十的老人,他们头上的白发更多了,他们的腰更驼了,他们脸上的皱纹更密了。
这段日子我过得生不如死,他们也跟着操碎了心。
父母和孩子都需要我,痛定思痛,头磕了碗大的疤,我决定站起来,勇敢地面对。
我求助大学同学。
申请公司破产,卖掉厂房和设备偿还银行,打借条遣散员工,和民间借贷重新签订合同……一番操作,我坚定地牵起儿子的小手,走进一间聊以遮风挡雨的老破旧。
没错,人不死账不烂,我要一肩扛起这千万元的债务。
08
我卖掉名下所有房产与商铺,全部用来还债,只留下20万元,当作日后创业的启动资金。
由于脱离社会太久,我给服装设计室打工,从学员做起。
我本科所学专业是服装设计,再加上在大公司工作的经历,一年不到,我独当一面,收入跟着稳步提高。
根据轻重缓急,年初订立还款计划,年尾努力还款到位,既然如此,除了生活最低温饱,我抠下每一分钱。
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
每天我都像打仗似的跟时间赛跑,两年之后,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一次我带着作品去上海参加设计大赛,夜里儿子发烧到40℃,我姐打电话过来,我急得六神无主,恨不得撂下一切,当即飞回儿子身边。
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煎熬了三天,当我捧着奖杯奔跑进医院的时候,儿子已被烧成肺炎,我自责得差点扇自己的耳光。
09
儿子有惊无险,十天之后出院,我又投入到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去。
忙忙碌碌又是三年,我又创建了服装厂。
除了生产自己设计的产品,我还打通关节,争取外贸订单,我的企业在稳步发展。
跟人打交道时,我端庄大气,光彩照人,私下里,我省吃俭用,没有一只好包,没有一块名表,积攒钱只为一个目标。
债务太庞大,我根本不敢想象什么时候才能彻底还清,我只采取最简单的做法:还一分少一分!
只有外债一分一分地还,压在我心头的巨石才会一点一点地减轻。
当我的工厂年利润达到百万之上时,我才敢对未来展开想象:照这样下去,巨石被清除指年可待。
可是,生活常常与人的设想背道而驰,就在我踌躇满志的时候,意外发生。
10
由于值班工人玩忽责守,大火降临,三名工人被烧伤,所有的成品和布料化为灰烬。
眨眼之间,我又回到一无所有。
望着黑乎乎的墙壁,我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没有时间用来难过,我开始四处借钱借贷,力求最快时间恢复生产。
本身就背负着巨额债务,又是眼前这么个状况,借钱的难度可想而知,人家凭什么相信我?
无路可退,只有向前。
好话说了一筐接一筐,冤枉路跑断腿,服装厂又开始小规模地运作起来,并且一日日向好。
为了拓展市场,我只身一人去海外。
期间父亲突发脑溢血,我姐怕我着急没敢告诉我,等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的时候,父亲已变成了一捧骨灰。
我跌跪在地,内心万箭穿心,那个疼我爱我,经常让幼小的我骑脖子的人,永远离我而去,上天入地,我都不能再看他一眼了。
11
我住的那套老破旧在一楼,前面有高楼遮挡,室内光线阴暗,整日没有阳光照进。
后面又毗邻菜市场,从早到晚吵吵闹闹,窗子里不时飘进来各种各样的烧烤味、油炸味、鱼肉的腥味。
住到第十年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准备买新房,改善居住条件,一位债主跑到我家,他身患尿毒症的父亲已找到肾源,等钱做手术室。
纠结了几个晚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拿出买房子的钱还了他的债。
他的父亲手术后,慢慢康复,他主动来厂里帮我做事,极其认真负责。
后来,我看中的那套房子,几年时间,房价翻了几番。
再后来,实体店销售日渐萎缩,我又开始招兵买马扩展网店经营,买房子的事一拖再拖。
手里有了钱,除了用于生产经营,全部拿来还债,从来没有想过买房置地,也就错过了房地产最旺的红利时期。
我的投资眼光有局限,也是我有钱还债的执念所致。
12
从不食人间烟火的乖乖女(仲凯在世时一直如此),到斤斤计较雷厉风行的彪悍妇,一路走来,我对自己刻薄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不敢玩,从早到晚,像一只陀螺,全年无休,即便过春节那几天,得空我也是趴在桌上,为未来可能的时尚做设计。
我省吃俭用,化妆品用几元一瓶的大宝,内衣内裤不超过50元一套,甚至袖口坏了,补补再穿,袜子是十元无双的地摊货,出外跟人打交道时,才穿一套光鲜亮丽的外衣。
除了必不可少的应酬,上班时,我从家里带盒饭作工作餐,外出时,我包里放着面包、饼干和水杯之类,极少吃饭店。
不了解的人,看我是怪物,也有人背后叫我“葛朗台”、“灭绝师太”,熟悉的我,人前背后夸我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五年前,儿子本科毕业,准备去国外读研究生。
考试过关,各种手续办齐,就在准备出发的前十天,一位债主上门,他的资金链面临断裂,请求我帮助他度过难关。
通过核查,他所言不假,平时也是仗义之人,十多年从来没有上门催过债。
人仗义,我不能不仁,我拿出了手头的所有钱还他,对于他,尽管是杯水车薪,但我相信好人有好运,祝福他平稳度过难关。
13
没有钱,出国读书不成,儿子整整有一年时间对我不理不睬,后来慢慢理解了我的言行,母子冰释前嫌。
让我非常欣慰的是,儿子成了一个诚信、勤劳、敢做敢当的铮铮男子汉。
直到去年,我用二十年的努力,还清了仲凯留下的所有债务。
整整一千一百二十七万,别人看,就是一个抽象的数字,对于我,从一元一角,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积聚,它是矗立在我面前的一座山,一座望而生畏的山,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多少人劝我,仲凯留下的债,凭什么要我来还?他还有父母兄弟家人。
再说,仲凯是仲凯,我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为什么自讨苦吃?
外面跑路的人,多了去,或者,干脆不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明晃晃的老赖,该吃吃,该玩玩,奈他何?
与其整天苦哈哈,不如带着儿子好好过日子,也可以再找个男人嫁,及时享受生活,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14
这些劝慰的话,不是没有打动过我,我也多次就想这么做。
我就是个普通的市井小民,只想过走普通的路,过普通人的生活。
我为什么要特立独行?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自讨苦吃?
白天黑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与其被千万的债务,像镣铐一样死死锁住手脚,不如带着儿子远去他乡,过一份波澜不兴的日子。
可是,我的内心会求得安宁吗?
债主们找不到我,必然会隔三差五地敲打我父母的门,让年迈的老人整日担惊受怕,我于心何忍?
有家归不得,等于出家无家,无数个月色撩人的夜晚,无数个全家团圆的节日,我只能躲在外地,垂泪遥对家乡,叫我情何以堪?
儿子日渐长大,却不能正大光明地走亲访友,对自己的父亲讳莫如深,对自己的祖籍语焉不详,我这是爱儿子,还是害儿子?
我必须让儿子坦荡荡、活泼泼地走在阳光下,我不能让儿子浮萍一样无根生长,这是我为人母亲的责任。
15
从小到大,父母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做人要地道,人无信不立。
仲凯出事后,父母和姐姐一直鼓励我,人不死账不烂,背后被人指指戳戳,像过街老鼠一样被人撵着跑,人活着还有什么脸面?
我终于下定决心。
债务的大山非常可怕,那就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我清除不了,我儿子继续,儿子清除不了,后来的孙子孙女继续。
债务总有被还清的一天,抱着这样的信念,我走上了漫长又艰难的还债之路。
这条路上,我吃了无数的苦,遭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罪,多少次,我想撂挑子瘫地上,又有多少次,我打落牙齿和血吞,跌跌撞撞再向前爬。
生而为人,断不得吃香喝辣,也少不了随心所欲,然而,生而为人,不能挺头抬胸地活在阳光下,人生终究少了许多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