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1

十一

1954年,农历甲午年。注定有成千上万的监利人会成为龙王爷贡桌上的牺牲品。

俗话说万里长江险在荆江。长江是我国水量最丰富、流域面积最广的河流,从宜昌枝城到岳阳城陵矶这一段的长江被称为“荆江”,荆江全长360多公里,因其蜿蜒曲折,迂回婉转的河道而有“九曲回肠”之谓。由于江河水道泥沙淤积,江身日高,旱不能引水,涝无法宣泄,致使荆江地区几乎无年不灾,无灾不重,所谓的鱼米之乡其实更常见的是哀鸿遍野,民生凋敝。自西汉至清末的两千多年间,长江发生有史料记载的水灾共214次,平均约10年一次。洪水来时巨浪滔天、汪洋一片、人为鱼鳖;洪水过后则是满目疮痍、疫情肆虐、饿殍载道。近至民国更发生了1931年和1935年举世震惊的大水灾。新中国成立后的1953年国家决心治理水患,于是在沙市对岸的公安奇迹般地兴建了荆江分洪工程。满以为可以一劳永逸地解除荆江水患危机。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954年汛期,长江中下游持续发生强度大、面积广的暴雨,至七月下旬几乎每天均有暴雨出现, 8月上旬暴雨移至长江上游及汉江上中游。上游下泄的洪水先后与清江、洞庭湖及汉江洪水相遇,加之此时中下游湖泊洼地均早已满盈,以致洪水宣泄受阻,从而形成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新修的荆江分洪工程迅即启动,开闸泄洪,可是这股泄洪之水由湖南南县的河道注入洞庭湖与湘水汇合后直冲武汉,致使武汉水位不仅没有下降反而由28.5米上涨到29.45米,整个江堤跑水,管涌频发,形势十分危险,武汉三镇岌岌可危。在这种情况下,8月7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率副总理邓子恢、省委书记王任重、省防总张体学,空军政委谭天际等乘直升机亲临监利上车湾大月堤察看地形,传达中央确保大武汉安全的命令。

洪水滔滔触及天际,形势险到千钧一发,高层领导当即命令副省长夏世厚率工兵连于8月8日零点35分到指定地点大月堤挖堤分洪。一小时后,挖开10米宽的过水口到天亮时己撕开1026米,每秒流量达9160立方米,第二日下午武汉水位迅速下降到25米以下,武汉安全脱险!荆江大堤也保住了,而监利人民却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付出沉重的代价。据《监利县志》记载,咆哮的洪水天崩地裂,全县一片汪洋,227.4万亩农田被淹,32896栋房屋被毁,农户牲畜淹亡不计其数,灾民达625000人,死亡人数达48502人。离决堤最近的上车地区更为惨重。洪水冲毁良田13500亩,退水后全部沙化,房屋1栋不剩,死亡3500余人(占当时总人口四分之一),家家都死了人。更为严重的是,当时上车地区两万多灾民全部挤在长约9.8公里,宽为4.5米的长江干堤上,由于无帐篷,晴天汗流夹背,雨天浑身湿透,几万灾民吃喝拉撒全在一起,臭气熏天。导致传染性疾病大暴发,先是急性痢疾后发展成霍乱,由于无医无药,瘟疫大面积流行,人死后就在堤坡水边挖坑草草掩埋,死者大多数是抵抗力弱的老人和小孩。那种堤面人挤人,堤坡坟连坟的场面,令人泪目,惨不忍睹。

1954年南仲瑞已经是监利县立中学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根据年近七旬的老校长欧阳文静先生的安排,他们暑假期间要深入民间作社会调查,而且下学期开学要提交一份调研报告。南仲瑞准备以小爷南学郜一家为调查对象,研究长江洲垸里亦渔亦农人家的生存状况。七月初放假,他用一周时间拟好调查提纲,制订了具体的工作程序,但却始终没办法付诸实施。因为从四月以来就是连阴雨,天气始终没晴过,而且进入七月还连降暴雨,看来今年长江汛期洪水来势凶猛,水位之高,汛期之长,为历史上罕见。小爷他们所住的李家垸高坝虽然还没有被淹没,但长江干堤之外已经是一片汪洋。他既然没有办法去作实地调查,这份报告看来也只怕是要泡汤了。南仲瑞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禁叹了一口气,那无尽的雨丝仿佛是无形的鞭稍抽打在他的心上,让人感到沉闷和沮丧。忽然,他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鸣声,他戴上斗笠,走出屋外,发现好多人奔到大堤上去看热闹,一架形似蜻蜓的直升机在低空盘旋,机声轰鸣,狂风呼啸。人们站立不稳仍叫喊着议论什么。南仲瑞一打听,说是有省里和中央的大首长来视察大月堤,新中国的政府果然关心人民,雨下久了怕人民生活有困难,派飞机来视察。飞机忽高忽低,左右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飞走了。——此乃1954年的8月6日上午十时左右。

翌日。或许大领导的光临感动了上帝,天气忽然放晴了。午后久雨的天空阴霾被驱散,几线耀眼的阳光在乌云的缝隙中照射下来,让人眼前一亮。南仲瑞想着若这样再晴两天,他就可以找个舢板划到李家大垸去采访二爷一家,他的调研报告也许还有希望在开学前赶出来。但是到了黄昏时候,天空中忽然出现异象。天忽然黄了!它既不像晚霞夕照,也不是落日余晖,而像是一幕几十丈高的黄尘和水雾迷漫在天空。接着狂风呼号而起,那风也怪并不刮到岸上来只在江上缭绕奔突,江水就像一锅烧开的黄汤, 浪花奔涌,泡沫飞旋,雾气蒸腾。紧接着一阵呜——呜——的啸叫声隐隐传来,天地瞬间又改变了颜色,由昏黄而成青灰,西南方的天空水雾茫茫,乱云飞滚,偶尔露了一下脸的阳光又躲在乌云背后踪影皆无了;随着江水的翻腾呼啸,站在堤上观察水情的人们只感觉脚下的大堤都在随之震动摇晃。有上了年岁的老人不禁变了脸色脱口叹道,可不得了啊,这是大祸将临的预兆。听到此话,三三两两站在大堤上看水的人群逐渐散去,南仲瑞也有一种令人毛发倒竖的诡异感,心情忐忑地怏怏回家去了。很快有消息传来,为了确保大武汉和荆江大堤安全度过汛期,决定在上车湾大月堤决堤分洪。有工作组的同志来动员,凡居住在这一带的村民必须赶快撤离。往哪里撤?那是你的事,只能往上行不能往下走。什么时候决堤?具体时间不知道,反正就在这几天。撤离越快越好。于是村民连夜行动起来,牵猪赶牛,拖儿带女,吆五喝六,村子瞬间便撤得差不多了。当然,人的觉悟不一样,也有走得慢的,还有舍不下坛坛罐罐而不肯走的,或者故土难离宁死也不愿走的……那些都是第一批的牺牲者。南仲瑞听到撤离的消息,第一时间和父母商量如何撤离?可是母亲黄香芹正在打摆子(发疟疾)一时冷一时热,头痛欲裂,厌食呕吐,全身乏力,哪里走得动路?何况大哥南仲礼的遗腹子南新荣才半岁大, 嫂子因为产后抑郁症回娘家疗养后再没回来,父亲还要照顾这个小东西的吃喝拉撒,就这么一家人咋个撤离法?工作组一请二催再不撤离就要动粗了,工作同志最讨厌这些磨磨蹭蹭的人,你磨叽个什么?毕竟都是为你好,何况决堤分洪也是革命行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这个道理谁还不懂,只不过南仲瑞他们家来动员撤离的工作组是一个30多岁的女同志,比较温柔娴静,第三次来催,父亲南学阡除了一条条摆出这些客观条件,又说,我们家在南郑湾的顶头上,地理位置高出他们一截,你们决堤的地方离这里起码两里路,你要决堤也不过50米、100米吧,我们家搬不搬不会影响你决堤分洪,你说是不是?这一问真叫那个工作组的女同志哑口无言,她说,是你们自己不肯搬啊,出事别怪我。

——这一天是8月7日。下午6时许,湖北省副省长夏世厚亲率一个工兵排莅临上车镇,半夜动手在大月堤挖了三条过水沟, 8月8日凌晨通水,凌晨2点钟过水沟即被冲开口门200米,随后扩展到1026米。顿时千里荆江如瀑悬空,砰然万里。那阵势如同有几千只老虎在咆哮,几万只野狼在哀号,又像是千军万马在呐喊厮杀。气势汹汹的江水奔腾而下,激起百丈高的惊涛骇浪,其震耳欲聋的涛声令人胆战心惊。这时的南家尚在梦魇中睡得懵懵懂懂,忽然,摇窝里的婴儿南新荣哇哇大哭起来,南学阡把老伴喊醒说,你看看孩子怎么哭得这么厉害?黄香芹披衣起床,刚一点亮油灯,便大叫,他爹爹,快起来,水进屋了!又把睡在隔壁房里的南仲瑞叫起来。此时水深已然及膝,婴儿睡的摇篮已经飘在水面上,是这个孩子的啼哭惊醒了家中的大人,很快水深就到了腰部。南学阡赶紧到厨房拉出一只大江盆,将婴儿放在盆里,又拿过奶瓶和几块棉絮塞在孩子身边。就在做这些的时间,江水已经涨到胸部了。南学阡嘱咐儿子把他妈妈背到堤上去,自己推着江盆刚走出屋门一股漩流打过来,江盆险些脱手。老人年轻时水性不错,此时急中生智一侧身紧扣江盆边缘,脚下已经离地,他泅浮着划向房屋后面的一片槐树林。这片老槐树还是南在邦当年从江西贩运私盐到监利,登岸定居时植下的,从清末民初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这些树盘根错节,根深蒂固,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坚韧而执着地守望着岁月的轮回。南学阡不禁深深感谢自己已逝的老父有先见之明,当时他若不种下这片槐树,难保他今天这只载着孙儿的江盆不会被掀翻在决堤的江水中。现在,南学阡把自己和江盆牢牢地固定在纵横交错的古槐枝丫间,他希望自己的二小子把他妈妈背到堤上后,会转身过来解救他们。这个二小子南仲瑞论水性和能力比大儿子南仲礼只强不弱,对此他充满信心。便在此时,大月堤掘开过水道引起大堤决口的情况还在继续演化。势若奔雷的江水,翻涌、奔腾着从缺口中狂涌冲袭而下,江水重锤猛击地冲刷着堤岸,还没崩塌的泥沙土块也像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倾倒,南仲瑞刚把母亲从房间里背出来,突然一排巨浪从侧面打过来,南仲瑞感觉肩头一松,母亲被江水卷走了,只有一件衣服还飘在水面上。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影约看见母亲的身子正在转入一个漩窝,他踩着水伸手一抓将母亲从漩流的边缘拉出来。刚要松口气,没想到又一股混浊的江水夹杂着浮木和杂物从刚撕裂的缺口中奔泻而下,激起一片巨浪飞沫,同时还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其状可怕极了! 其中一根带蔸的粗树桩仿佛是张牙舞爪的恶魔径直砸向游往母亲的南仲瑞,眼看大祸临头,母亲黄香芹只喊出一句欢狗子,我的儿啊——浪头把她又摁进漩窝里,南仲瑞在那根带蔸的粗树桩砸到自己的瞬间,他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的姆妈娘啊——

三天后,肆虐的江水略为平缓,尤剩残喘呜咽;暴怒的天空也变得沉静,阴雨似在默默饮泣。荆江分洪的决口处已被冲出一个数万平方米深不见底的巨潭,下午住在李家大垸坝上的小爷南学郜和儿子光伢、友伢一起划着渔舟来到南家探看灾情。曾经显赫一时的南家高瓦屋经此致命的一击,最后一间房屋也彻底坍塌了,仅剩几根柱檩东倒西歪地支楞在泥水中。南学郜吩咐儿子用绳索将那些柱檩绑在一起,希望不致随波逐流,佚散净尽,以备日后重建家园或可派上用场。然后他们划着小船在屋后的那片古槐林伸展在江水之上的树冠中,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大爷南学阡和躺在江盆中安然无恙的婴儿南新荣。在上车湾大月堤决口敞开流淌一周之后,武汉安全脱险,工作组又来了。此次的任务是要将分洪的决口堵上,他们一如既往地全力动员和指挥民工日夜抢工修复江堤,10月24日大月堤决口截流成功,并于次年4月复堤竣工,工兵曾经挖开的长江干堤终于又重新恢复如前。后来人们发现,其实并不需要花费太长的时间,历史就会忘却那些惨痛的经历,一如1954年的荆江监利分洪,复堤之后,除了新增的那一眼深潭如同噙满泪水的瞽目让人触目惊心外,鲜有人再提54年监利上车决口行洪的人间惨剧。

十二

然而,当年上车湾大月堤决口分洪还是有一些溢出效应,引发了某些温情脉脉的感人故事,这是本文所要叙述的。1954年8月8日大月堤凌晨决口引发天崩地裂般的荆江分洪,那股翻腾汹涌的巨流张牙舞爪,奔泻而下,锐不可挡。如同一只凶猛而饥饿的巨兽遇佛杀佛,遇魔杀魔,吞食了洪流所及的村庄和城镇。于当日下午5时左右訇然到达三十里开外的海螺湖。瞬间便淹没了村庄和田野,卷走了牲畜和家产,洪水过境,家园陆沉,满目疮痍,一片哀鸿。为了躲避洪水,很多人爬上了屋顶和高地,人们望水兴叹,愁肠百结,欲哭无泪。然而等待救援在当时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唯有自救才能图存。于是无家可归的人们,有亲的投亲,无亲的逃难,分洪过后,据载监利县有四十万流浪者壅塞于途,三五成群地踏上逃难的征途。海螺湖的舅爷刘承烈打算拖儿带女前去何家祠堂投奔舅妈何大麦的娘家。而南仲砚的父母左思右想了半天终是无亲可投,最后把心一横,带上简单的行李去湖南逃难。一家人也有一个简单分工,姆妈刘爱林讨米要饭,父亲南学陔带领儿子走村串户揽生意补锅,等一年水退后再回家来看有无可能重建家园。说走就走,两床旧棉絮,外带几只锅碗瓢盆,就是一家人的行囊,目标就是经盐船套渡口过江到岳阳,再到长沙。由于要去三洲盐船套坐轮渡也要经过何家祠堂,这一段路还是和舅爷一家相偕同行。凡是淹水的村庄差不多尽数被毁,幸存者纷纷抱头鼠窜,所以一路上逃难者人潮涌动,大人小孩的哭喊声、尖叫声、呼救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混合成一首悲怆的交响曲,令人闻之落泪。

到何家祠堂舅妈家歇息一晚后继续前进,第三天中午时分,南仲砚一家终于行至盐船套。码头上乌压压人头颤动,挤满了要坐轮渡到岳阳去的人,十之八九都是逃难者。面对自然灾害的威胁,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踏上流浪苦旅。这些监利难民历经千辛万苦,只为了寻找一个安全的避难所。他们在心中默默念叨着一句话,到岳阳去,到湖南去,到能够讨米糊口的地方去……盐船套有两个轮渡码头,这个往返监利与岳阳之间的轮渡最大也最繁华,南仲砚一家排 在流浪者的队伍之中,步履艰难地往前挪动。排了老半天还没有进到码头上,前面又发生骚乱,因为有人强行插队登船,互不相让,推搡拥挤中有人掉进江水中了……。而此处的长江虽未溃堤,江水一样汹涌澎湃,如同游龙奔马,东突西撞,拍岸击礁,在几里外都可以听到它的涛声,落入江中的人抢救不及,很快就被浪涛吞没见不到踪影。于是人潮中引发斗殴。后面的候船者想要超越这些害群之马,便争先恐后地抢步上前,维持秩序的兵丁大声喝叱着,挥动皮带乱打一气,人们又骂骂咧咧地慢慢回复到原先的位置。如此几番骚动,排着的队伍不减反增,后面的人越来越多,也越发难耐等候,队伍中的戾气更重。

正在这时,南仲砚用眼角瞟了一下后面的人群,对母亲说,姆妈,你看这个人——。刘爱林顺着儿子的视线看去,惊诧地低声惊呼,这不是胡家舅娘吗?你们也要去湖南讨米啊……。裹挟在人流中的两个人听见问话赶紧走过来说,原来是你们一家子啊。这下好了,我们有伴了。南仲砚定睛一瞧,原来老人身后走出来的正是自己的同窗学友刘月仙,今天竟然走到一起了。她羞涩地抿嘴不语,南仲砚把挑着的担子调了一下肩,朝她笑笑也没开口说话。这时父亲南学陔也走出排队的人群说,这个往岳州的轮渡今天只怕走不成,我们往这边走吧!于是偶遇的海螺湖两家人合作一处退出候渡的难民队伍,转到离此渡口百米之外的另一码头,从那边有简易排筏轮渡通向岳阳广兴洲的洪水港码头,再从广兴洲到岳阳那就方便多了,早几年南学陔就挑着补锅担子循此路走过一趟,所以他感觉把握十足。

果然不到20分钟,一艘小艇改装的轮渡已经靠上码头,船老板大声宣布这个轮渡只靠洪水港码头不到岳阳,坐这个轮渡的大多是湖南广兴洲和监利三洲两地的居民,所以稀稀拉拉十来个人根本不用排队拥挤。南学陔对儿子说,羊伢子,把担子给我,你把我们的行李和胡家舅娘的行李合成一担挑了。刘月仙还要讲客气说不用,我自己挑就行也不重。南学陔正色道,让仲砚挑行李,你把你姆妈和你姑妈扶好一起走,上船下船要小心,滑到江里去就麻烦了。刘月仙这才不再坚持,将行李归置好,让南仲砚一肩挑了,五人相互招呼、搀扶着轻松登船。因为只有几个当地赶街走亲戚的人坐这个轮渡,他们上船后竟然还有空座,他们放好行李担子就家长里短地聊起来。先是月仙妈妈胡三清千恩万谢南家学陔兄弟一家人,不是碰巧遇到他们,只怕轮渡都上不去,还去什么岳阳、湖南。刘爱林无比同情她们母女俩说,都怪狗日的李华陔,你死就死吧,还咬出斌承兄弟说是他的死党,结果把月仙她爷也陪绑镇压了,这到哪里说理去?胡三清摆摆手,别提那些事,也是你兄弟命该如此,他做一届保长族里乡邻都说他的好,你就当个保长吧,还偏要掺和李华陔搞什么政治,也不怪李华陔是斌承自己要求进步,想要参加什么青年党。南学陔插嘴说,斌承兄弟是一个能干人,他要朝命是他的事,只扔下你们娘儿母子、无依无靠,吃苦受累就不应该。你看这一淹水要出门逃难没有一个男人如何应付得过来?——这话一出口,三个女人就泪眼婆娑,语带哽咽。

刘爱林牵着胡三清的手说,你怎么也想到要去湖南讨米的?刘月仙看看姆妈揩眼抹泪说不出话来,就代替她把详细经过简述一遍。原来洪水一来她妈就慌了,本来堂兄刘会波是她父亲在世就说好是大伯答应过继给他做儿子的,那时刘斌承是保长,刘会波当然求之不得,可是刘斌承被镇压吃了花生米,刘会波就改口不承认这个过继合约,依然回到他生父的名下去了。不过刘会波还算良心未泯,他虽然悔约却还在继父留给自己的房屋后面辟出一间偏厦,给已成孤儿寡母的婶娘和堂妹居住,即便面积狭窄总还可以遮风挡雨,强于露宿田间街头。若是平常居家过日子也没什么问题,偏偏遇到倒口淹洪水。那天大水进村许多人都慌了神,刘会波安排照顾他那边家里的父母子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都走光了,只剩下她们母女俩叫天不应,喊地不灵。也没办法好想,母亲胡三清说我们去支四湾舅爷家躲难吧,这样简简单单带了几样东西就出了门。可是到了支四湾只见一片汪洋还哪里有什么村子?原来支四湾地属上车镇,离分洪的大月堤不到五六里地,一溃口他们首先就淹了,所有的房屋家产牲畜都被江水冲得一干二净。胡三清以为娘家人可能遭灾遇害了,就站在路边的高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后来听人说支四湾的人可能转移到大堤上去了,她们母女二人又迂回着来到荆江干堤上,果然大堤上黑鸦鸦挤满了人。她们在人群中打听支四湾的人在哪?谁也不知道。大堤上也没有搭棚,男女老少那么多人乱糟糟挤成一堆,寻儿觅女的,哭爹喊娘的,一片喧嚣之声吵得人头疼欲裂;巴掌大的地方,吃喝拉撒都在那里,臭气熏天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刘月仙和母亲在密集的人群中挨挨挤挤来回找了两遍,根本没有支四湾舅爷家人的影子。话说回来,即使找到了又怎么样?所以那天晚上她们在大堤上见缝插针地找个地方眯了一会,半夜里又有谁家的老人经不起折腾一命呜呼了,于是又是嚎丧的哭得肝肠寸断,悲悲切切,惊天地泣鬼神,那凄惨的哭声萦回在大堤之上久久不能平息。所以不等天亮,母女俩就踉跄着从大堤上下来。那下来又往哪里去呢,母亲胡三清没有见过世面,女儿刘月仙也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左右都不是,最后女儿说就跟着大部队走吧,随波逐流走到哪里是哪里。于是,这一走就走到这里来了。——听了母女俩的诉说,补锅佬南学陔不禁也心酸了,他说,胡家舅娘我们走到一起也是缘分,你放心,就跟着我们走吧,讨米要饭总归是要活命,有我们吃的就不会少了你们娘儿母子的一口。这湖南地界我早年学手艺跟着师傅走过一趟的,你们尽管放心。家常还没唠完,轮渡已经停靠码头,船老板通知大家带好东西准备登陆上岸了。此时夕阳西下,江面上的船只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色。让人感觉广兴洲或许真是一个希望和生机并存的地方。逃难的旅程虽然充满了艰辛和不确定性,但在品尝人生酸甜苦辣的同时,逃难的人们或许也能在至暗时刻体会到了人间的温暖与真情,这才是支持他们勇敢走下去的信念与力量的源泉。这就是南仲砚和刘月仙这一对同窗学友及其家人此时的真切感受。

在广兴洲洪水港上岸后,南学陔挑着担子在前面引路,两老一少的三个女人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儿子南仲砚挑着行李负责殿后。这一支逃难的队伍没有往人烟稠密的集镇中心走,而是径直望人迹罕至的郊外而去。广兴洲在离洪水码头不远处有两个寺庙,东边的是朝阳寺,西边的是江神庙。朝阳寺是一个佛寺,看来香火颇旺,寺中建筑也很规整气派;相对而言,西边的江神庙只是一座野庙,建庙历史应该早于朝阳寺,但因年久失修且无人管理,所以破败萧条,灰头土脸,根本谈不上香火气。南学陔大半辈子的江湖不是白跑的,经历多了就是见识。他胸有成竹地带领大家走到江神庙前停下说,这个江神庙就是我们进入湖南后的第一站,我的想法是,岳阳市内就不用去了。成千上万的监利难民突然一股脑涌入岳阳,当地肯定承受不了,拥挤不堪讨米要饭更困难。我们剑走偏锋不进岳阳市区,就在此地安营扎寨,然后步步为营向长沙挺进。君山也算岳阳的首善之区,用十天半月的时间把君山这边的几个地方细细走一遍,包括许市、柳林洲和钱粮湖,强于跟随大部队盲目行动。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互相依靠,保证安全。这个逃难队的队长把这番话讲完众人都表示赞成,南学陔接着又说,讨米要饭跟我们做生意的道理是相同的,一要发挥自己的优势,讨米也有诀窍,要用自己的长项才能讨得多;二要有“报君知”,就像我们补锅的片儿铃,能够吸引人。他具体到人讲讨米的策略。说他的姆妈,你会讲故事,就要找机会跟人聊天,把监利淹水的苦情说给人听,要让那些善心的人受到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同情就会施舍,你自己也是这样,刘爱林频频点头称是。南学陔又说,胡家舅娘你虽然不太会讲故事,但是你的模样一看就有苦情,你就和月仙配合着卖惨。不知道“卖惨”是什么意思是吧?卖惨就是把自己的形象弄得特别悲惨,以博得别人的同情和帮助。这事要仲砚帮忙。南学陔让胡三清和刘月仙自己简单地化化妆,又跟南仲砚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最后,这个逃荒团队的领队兼教练的补锅佬给大家交个底说,这个岳阳的广兴洲原来是湖北监利的,后来才划归到湖南,所以这里好多人说话都是监利口音,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到广兴洲再讨不到米就说不过去了。最后,他挥挥手,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们就到那边朝阳寺去讨一顿饭吃吧,我把住的地方收拾出来。

三个女人各自背着一只讨米袋子,袋中还有一只搪瓷碗,这就是讨米要饭的基本配置。她们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第一次出手向人讨要会是个什么结果?南仲砚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一行四人朝那个堂皇庄严的庙宇走去,刚走近山门就发现众多香客从寺庙中走出来。她们侧身站在路旁,等这些人走过去了才敢进去。刘爱林走在前面,看看寺中无人就径直向佛寺的前殿走去,那是山门殿,殿内有两个手持金刚杵怒目圆睁的威猛力士,这是守护寺庙的哼哈二将。她们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管他呢见佛便拜,保险没错。嘴里叽里咕哝也不知说些什么?这时一个慈眉善目,身着黄色袈裟的和尚从里面走出来,刘爱林一扭头看见这个老和尚,便转身又拜,口里说,菩萨爹爹,菩萨爹爹,做点好事啊。胡三清也跟着匍匐在老和尚脚前就要叩头,看到月仙杵在那里没有动作,暗地里在她的腿上掐了一把,月仙这才跪下来作势要拜。老和尚敛眉竖掌说,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来此何事?刘爱林操作一口监利话说,菩萨爹爹,我们是监利逃荒来的,求你施舍一口饭吃。老和尚这才明白她们是讨米要饭的,就说是听说上车湾溃口监利大面积受灾,罪过,罪过……一边说一边捻动手上的佛珠。他对三个女人说,你们快起来,跟我来吧!站在一旁看她们表演的南仲砚看见老和尚让她们起来跟他往寺内走去,便也跟在她们身后走了进去。

这个佛寺果然气派,过了山门殿,是天王殿,然后是气势恢宏的大雄宝殿,转过大雄宝殿是法堂和藏经楼。她们一行跟着老和尚转至藏经楼后的五观堂,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和尚垂手站立在路边,老和尚说这是本寺的饭头僧,你们跟他去,他会安排你们吃饭的。老和尚走了,饭头僧说你们是从监利逃荒来的吗?刘爱林听他的语音蛮熟悉就说上车湾溃口监利差不多都淹了。饭头僧也是连声说罪过,罪过,又说我也是监利人,最初出家就在上车湾的祖师庙。一听这话大家都激动起来,居然在广兴洲真的遇到老乡了。刘爱林说,我是海螺湖的,我的一个妹妹就嫁在上车湾,她的屋就在祖师庙后面,我每次走亲戚都要到祖师庙拜菩萨,真是越说越近了。又问和尚你怎么到湖南来了,饭头僧说了本来在祖师庙做饭,这个佛寺的主持——就是刚才那个老和尚在祖师庙那边挂单,觉得他的斋饭做得好,后来就把他带到这个朝阳寺来了,现在这里的五观堂(也就是斋堂)由他负责。这个饭头僧是监利邓家嘴人,姓聂。她们就喊他聂师傅。聂师傅安排四人吃饭又说,你们今天刚到吧,我们寺里慧音法师这一段时间率众修《金光明忏》,因此举行斋天法会,每天都有许多信众在这里过斋,我们人手不够,要不我跟主持说一下,你们每天下午来这里帮忙寺里管你们一顿饭,如何?有这样的美事,大家一听连连说,那好那好。刘爱林说不知做些什么事,我们能不能做得好?饭头僧说,你们吃完了就做一下试试。没有什么特别讲究,就是洗碗,再把斋堂收拾干净。要求整齐卫生,还不能损坏物件。就是这点琐事,对她们在农村干活的人来说不过小菜一碟。等她们把事情做完,主持已经将寺院巡视一遍又回到斋堂来了。南仲砚向主持请求借用寺里的文房四宝一用,要为她们明天的乞讨写一张告示。主持把行客僧叫过来,纸笔墨砚他那里有。主持又问南仲砚你也讨米吗?南仲砚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刘爱林代为回答说,这是我的儿子,他和他的父亲是补锅的,他爷在江神庙那边收拾地方,我们准备在那里住下来,然后一起走路上有个照应。啊,原来如此!主持禅师表示理解。一旁的饭头僧聂师傅听说他是补锅的,就对主持说,我们上次打破的一口锅一直放在灶间,正好明天请他们看看能不能补?又说斋天法会期间请她们在寺里帮忙的话,主持禅师笑着说,好啊,你就安排吧,说完他就转身走了。知客僧拿着纸笔墨砚过来,谁要?南仲砚刚要伸手去接,聂师傅代他接着说你拿到江神庙那边黑灯瞎火也写不了,就放在这里我帮你点一盏灯再写吧。刘爱林对聂师傅说麻烦您再给我一碗饭,老头子还没有吃饭哩,聂师傅拿过她手上的搪瓷碗,结结实实盛了一碗饭,又在上面添了一瓢菜,刘爱林和胡三清两人端着饭走了,南仲砚和刘月仙两人留下来准备写乞讨告示。聂师傅点了一盏灯放在斋堂里的餐桌上,说你们就在这里写吧。刘月仙忙着磨墨,南仲砚请聂师傅帮忙找来一块硬纸板,然后两人就商量着怎么遣词造句编几句话。好在他们都读过一些韵文,便搜肠刮肚、东拼西凑,写了一篇:小女本是监利人,携母流浪到此,乞求诸位帮助,话难说出口,写成数句告示如下。监利决江堤,百里成汪洋。洪水猛于虎,家破人又亡。我父已逝去,只剩儿和娘。哭天天不应,逃难到贵乡。老母肚中饥,小女身上寒。为善真君子,伸手帮一帮。施钱三五毛,舍粮一碗饭,好人有好报,福寿都绵长。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告示牌写好,字迹大体清楚,只是几处有涂改,弄成墨坨坨了,那也没法子。

他们把毛笔和砚盘给聂师傅,请他转交给知客僧并代为致谢。他们起身要依原路返回,聂师傅说我带你们从后门走,明天你们来也从后门走,寺里举行法会信众和香客很多,佛门重地你们穿进穿出多有不便。斋堂转过去就是厨房,厨房旁边一个侧门,出去便是一条幽径,二人很快就到了江神庙。今天出奇的顺利,不仅吃了一顿饱饭,也将乞讨告示写好;父亲将住宿的地方也打扫干净,铺设整齐,他将一个供桌作为隔断,搂来一些枯黄的野茅草铺上,父子俩睡在外间,三个女人挤在一起睡在里间,简直和在家里差不多。大家心情高兴,说说笑笑一会就鼾声如雷,进入梦乡……第二天早起,逃难小分队按既定方针分成两拨,各自行动,女人帮上午下乡挨家挨户乞讨,下午在镇上纷白(说故事)卖惨,以扩大影响为后续的乞讨营造环境氛围——那个乞讨告示就是为下午准备的。把女人们送走,两个男人把行李卷起来归在墙脚,就挑着补锅担子循小路来到朝阳寺的后门,南仲砚借机把片儿铃提在手里,一伸一缩间便打出一首乐曲,清脆悠扬,余音缭绕,透露出他此时欢快的心情。听见铃声,饭头僧聂师傅打开佛寺的后门迎出来,南仲砚告诉父亲这就是昨天关照我们的监利老乡聂师傅,南学阡趋前打躬作揖表示感谢,然后对儿子说,去跟聂师傅帮忙把锅抬出来,我看看能不能补?饭头僧不让南仲砚动手,他进去叫两个沙弥抬出一口大铁锅来,南学阡把铁锈擦去,和儿子仔细审视一番,大约有三寸长的一条缝隙,补是可以补的,比较费事的是那条缝隙下端缺了一块,处理起来有点麻烦。饭头僧听说能补心就放下来了一半,要知道补锅这个行当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是比较吃香的,就因为那时物资匮乏,人们习惯并接受了修修补补的生活,修补是珍惜,是节俭,因而是一种美德。那种贫穷而简朴的生活,砥砺了人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增进了人们节俭朴实的美德。生活拮据的普通人家一口铁锅可能要用半生,何况是崇尚俭省的佛寺,当时一个小沙弥初学大锅炒菜,手上没有轻重,一铲锹下去就把锅打破了。聂师傅为此重责蠢徒也自责不已,此次若能将锅补好,也就去了他的一块心病。那天父子俩用了一上午时间,劳神费力终于将寺里这口大锅补好,作为老乡帮他们逃荒到湖南第一站就在佛寺落脚的回报,补锅匠南师傅坚辞不肯收费。双方争执不下,最后主持法师也出面说,你们是逃荒的,讨米要饭做手艺,我们佛寺岂能占你的便宜?最后,南师傅决定象征性的收了成本费五角钱。

十三

一个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这个来自监利海螺湖的逃难小分队,一是因为选择了正确的流浪途径,二是因为有一个富有江湖经验的补锅佬当他们的领队兼教练,所以在广兴洲的朝阳寺盘桓半个月,初步积累了讨米要饭的实践经验之后,顺势将岳阳市君山区的柳林洲、钱粮湖和许市等地的城乡逐一扫荡,然后辗转经益阳,娄底,湘潭,株洲,最后抵达省会长沙,其间有许多情节经过演绎成为刘爱林后来给孩子们说故事的经典素材。一件事是在钱粮湖讨米时,走到一家看似颇为殷实的人家,一个中年男人对自己大约八九岁的儿子说,去抓把米给人家。儿子本来在门前做游戏,不大情愿,经他老爸催促才跑进屋里抓了一把米出来放在刘月仙斜挂着的米袋子里,他的父亲说还有两个人孩子拉着脸又去抓米;月仙发现蹊巧,就对刘爱林说,这个孩子没有抓米,他握的空拳。刘爱林还不信,孩子又抓了米出来,放进胡三清的米袋里;等他再抓第三把米出来的时候,刘爱林没让往米袋里放,却拿出搪瓷碗让孩子把米放在碗里,这一下就把小孩的把戏戳穿了,原来那个耍小聪明的孩子把手握成一个空拳,再在手指缝里撒上几粒米,貌似抓着一大把米的样子。刘爱林对胡三清笑着说,这孩子这么有心计,以后长大了那还得了?小孩的父亲知道孩子耍花招,上去就是啪啪两巴掌,厉声喝道,快去用应米的竹筒,给人家一人一筒米。你小子这么坏是谁教你的,人家出门逃难才来讨米,讨到你家有就给一点,没有不给也可以,何必耍花招?说着又在孩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那个耍小聪明的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刘爱林看到孩子脸上红红的手指印,倒觉得过意不去,就开脱说小孩子不懂事,他爸说都是我平时疏于教育。她们走出去好远还听到那个父亲在训斥儿子,刘爱林对胡三清说,其实湖南人挺实在的,社会风气也不错。

话虽这么说,可是就像走夜路多了总会遇到鬼一样,流浪乞讨的人难免碰到地痞流氓也是一回事,坏人哪里都有。她们在株洲就发生过一次与二流子短兵相接,大战街头的故事。那一天下午,她们在城市街头卖惨。一个城中村的大榕树底下,聚集了一群老头老太太听刘爱林讲监利上车大月堤决口洪水天崩地裂,全县一片汪洋,死人无数,特别是说到溃口当地的上车镇城乡几万人就都挤在那一段江堤上,吃喝拉撒全在一起,导致臭气熏天,瘟瘟横行,许多抵抗力弱的老人和小孩在那几天就成百上千地死去。死了就在堤坡水边挖坑草草掩埋。那种堤面人挤人,堤坡坟连坟的景象谁看了不心疼。听到这里,许多当地人也不免同情落泪。这时,离刘爱林十来步远的地方,刘月仙和母亲胡三清跪坐在马路边向行人乞讨。胡三清这两天风火牙犯了疼得龇牙咧嘴,那付哼哼唧唧、痛不欲生的惨状都不用装的;刘月仙将那张纸牌告示立在身旁的行道树边,自己跪坐在一块麻袋片上,低眉顺眼一声不吭。这时几个放学的孩子从这里走过,看到月仙身旁的乞求告示觉得好奇,就围过来叽叽喳喳半懂不懂地争着念上面的字句,刘月仙对孩子不知该不该呵斥,脸上的表情很尴尬。

正在这时又从街对面跑过来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男子,他把小孩轰到一边,自己蹲下来看告示,看完了说,你这妹子还蛮有才,写的不错。年纪轻轻讨什么米,不如跟我走,我保你吃香喝辣的,过神仙一样的日子。说着用手指抬抬月仙的下巴,我看看妹子长的什么样?月仙急了随口骂了一句,你个流氓,滚蛋!那个混混也急了,说你敢骂我滚?就要动手打人。坐在一旁的胡三清见流氓要欺负女儿,也顾不得牙疼,匍匐着爬过去一把抱住那男子的脚,大声哭喊流氓打人啦——正在不远处给人讲故事的刘爱林看到这边出事了,她抄起自己的打狗棒就冲过来,那个楞头青小伙子正挣扎着想要抽出被胡三清抱住的脚,冷不丁后背挨了一棒,一脚踢翻纠缠不休的胡三清转过来对付刘爱林。刘爱林一看这个油头粉面的小青年知道今天惹上地痞无赖了,她横下心什么也不顾,把眼睛一闭挥起打狗棒乱舞一气,那个小伙子没有抓住她的竹棍,反而又挨了一棍,更加恼羞成怒,大骂,哪里来的一个不要命的疯婆子,竟敢打我老子?! 刘爱林说我就是一个疯婆子,打的就是你这种小流氓。你们湖南不是有句俗话吗,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告诉你,我就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婆子,监利淹大水死过一回了,来湖南讨米要饭,还要受你欺负。我怕什么死?她又说,胡家舅娘,他要再打你只抱住他的脚我用打狗棒揍他。这番话还真从气势上把那个楞头青压住了。这时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对小伙子说,麻训成,你又在欺负人,还不快滚,信不信我马上把你老爹叫来狠狠揍你一顿?小伙子讪讪地走了,临走还申辩说,我哪里欺负她,只和她开个玩笑嘛。白胡子老人又对那几个在一旁看热闹的小学生说,石岩,火钵,水球,还有你们几个都回家舀一碗米来,跟你妈说就说是东山爹说的,监利淹大水逃难来的跟你们讨米能不打发一下?时间不长,那帮孩子当真都端着一碗米来打发她们了,有两个孩子甚至是用升子端来的,这三个监利讨米婆娘忙不迭给那个白胡子老头和周围看热闹的人作揖,下跪,又有人掏出一些零钱塞到月仙的手里,一场闹剧换回不菲的收入,回到家后,几个人说起疯婆子大闹株洲街头的事还笑得前仰后合。

如果不是那年冬天奇冷将他们困在通往长沙市茶陵乡的一座山神庙中,最后引发南仲砚的肺结核复发,这一趟湖南逃难堪称是天堂之旅。大约是在腊月底了眼看就到大年三十,按计划这个乞讨小分队已经走过了益阳、娄底、湘潭、衡阳、株洲,只差一步就要抵达目的地长沙,忽然天降大雪,气温骤降。他们当时寄住在茶陵塔附近山中的一座尚未完工的道教建筑天官庙中。因为天冷缩手缩脚补锅的生意做不了,南学陔和儿子只在驻地敲打制造补锅所用的铁皮垫子和铆钉,三位女将则照常早出晚归乞讨。队长南学陔发话,我们一路走来还算顺利,只是按我的想法到长沙过年差了一步,也没有必要赶路,过了今天,初一、初二、初三,我们也放假三天,休息整理一下然后高高兴兴直奔长沙城。我们并不是真的乞丐,既然逃难流落到此也要好好地逛一逛长沙这座楚地名城,不枉到此一游。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毕竟大半年来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告哀乞怜,历经千辛万苦也是要休息休息喘口气了。所以姆妈她们一走,南仲砚就到山上去抱回一些枯枝败草,准备晚上点燃篝火以抵御山野极寒。

这座天官庙前面有一条小河通向水库,河上只用两根枯树用抓钉钉住架设成桥,供山中与外界进出沟通。三个女人外出乞讨往返必从此桥经过,天气晴好只要小心并无大碍,但是那天下午雪是停了,但朔风怒号,滴水成冰,看看天晚了,要饭的娘儿们还不回来,父子俩都有点担心。南仲砚说我去接接她们,他刚走出庙门就听到山下有人在喊羊伢子,他循声走过去,原来是姆妈她们回来了,可是结了冰凌的小桥她们过不去。羊伢子自己试了一下还真的不能走。南仲砚对刘月仙说我先扶你过去吧,刘月仙说我手里是在饭馆里讨来的一砂锅带汤的荤菜,可不要洒了,你先端过去吧。南仲砚接着砂锅嗅嗅说好香,他把菜放在地上,再过来搀扶着刘月仙颤颤巍巍走过简易的木桥。到底是年轻,月仙走过去了,轮到刘爱林和胡三清,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原来她们都是裹过脚的老辈妇人,虽然还不算是三寸金莲却也大不了多少,这座结着冰凌的简易木桥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两个年过五旬的老人只有望桥兴叹。

看看没有别的办法,南仲砚说我来把你们背过去。他脱掉鞋子,把脚伸进冰水中的瞬间不禁哆嗦了一下,打了一个寒噤,胡三清说你背我们行不行?一旁的刘爱林说他背肯定没问题,就是别着凉了——先背月仙她姆妈,仲砚用竹棒试了一下水并不深,他背起胡家舅娘,刚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虚水一下浸到半腰,原来小河中间有一个水流冲刷的暗坑,水深齐腰。趴在仲砚背上的胡三清双脚也都浸入水中。南仲砚伸手抓住身旁结着冰凌的搭桥树杆才没有整个人陷入冰水中,挣扎了一会终于把舅娘胡三清背过河去,轮到背自己的姆妈,他汲取教训,手里拄着打狗的竹棒,慢慢地摸着石头过河就避开了那个水下的深坑。等他把母亲也背过了河,冷风一吹,他冻得牙齿得得打颤,话也说不出来。他们相互搀扶着推开庙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篝火烧得正旺。胡三清只是鞋子和裤脚浸进水里,她坐在篝火边烤火;南学陔看到儿子冻得脸色铁青,赶紧抱过被子把他裹紧坐在火塘边,把他脱下来的湿衣服摊开晾在火上烘烤。看他渐渐缓过气来,她们才说起今天在一个饭馆里讨来这结结实实一砂锅荤菜的经历。刘爱林说,这开饭馆的两口子看年龄也不大就四十来岁,月仙插嘴说,真是两个好人。刘爱林接着说,我只跟老板讲了讲分洪的事情,那个老板娘就眼泪都出来了,说这大过年的,天寒地冻你们不要再到别的地方去讨了,就在我这里吃吧。我说我们寄住在天官庙,我的老头和儿子还在那里等我们哩。老板就说今天上午一个开店的白老板在我这里订了两桌酒席中午吃年饭,可能有好几个人没来,剩下不少菜,不如给你们打包拿去吃吧,没有弄脏啊。老板娘就拿了这个炖菜的砂锅给我们装上这一锅,又在饭甑里盛了几碗饭给我们。胡三清略带惋惜地说,要是能配一点素菜,这一大钵菜够我们吃几天……。

这一说,刘爱林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月仙说,让他们烘衣服我们出去弄些菜来。因为刚来的那天她就看到在这庙后面的山坡上有一片菜地,这不正好去挖点菜煮火锅?刘月仙还有点犹豫说,让别人看见了不说我们是偷他的菜吗?刘爱林撇一下嘴巴说,谁偷他一点青菜,要真被人发现我们就给他几毛钱,买他的该可以吧?出去时间不长,她们抱着几蔸包心白菜、七八个大萝卜回来。刘爱林把那一砂锅荤菜分成几份捂在外面雪地里,细水长流也不怕它会坏;刘月仙捡来几块砖头垒了一个灶,将白菜萝卜洗好切碎煮上一砂锅,饭虽然凉了,可用滚汤一泡仍然是热饭热菜,两家人流落异乡却能这样有滋有味地过一个年,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唯一让他们忐忑不安的是当晚睡到半夜时分,南仲砚发起高烧来,接着咳嗽得很厉害,这样持续了好几天,他本来已经痊愈的肺痨竟然又复发了。——这帮人在茶陵镇的小庙里待了十多天,直到天气转晴,她们才收拾打点进入长沙市区,这时讨米要饭已不重要先要找大夫帮羊伢子诊病。毕竟是省会大都市,找了一家医院开了药吃,慢慢就好了,身体恢复如常只是时常咳嗽得很厉害。

历时一年多讨米要饭兼做补锅生意,这个逃难小分队的湖南之行成绩斐然。当1955年初冬回到家乡海螺湖时,每个人都挑着沉甸甸两围兜共百十来斤大米。靠这一趟赴湖南流浪讨米的成绩,两家人顺利地度过了这一场世所罕见的长江溃堤大灾荒。

十四

1956年的监利,在土改的基础上,部分地区开始出现农业合作化的初级形态,即互助组。

海螺湖的第一个互助组就是由刘承烈和南学陔两家建立的。南学陔因为长期挑着补锅担子游走四方,没有务农的精力与经验,虽然土改中划为下中农成分,也分了十来亩田,但靠妻子刘爱林侍弄这几亩薄田养家糊口显然是不行的。所以一开始就要兄弟刘承烈帮忙。这次上车湾决堤分洪后,田地沙化严重,不加以改造种什么庄稼都不成。所以等姐姐和姐夫带着儿子从湖南逃荒一回来,妻弟刘承烈就过来同她们商量,不如把两家的田合在一起种,收成下来了,再两家瓜分。南学陔正为这几亩田如何操弄发愁,亲戚再好也不能完全指望别人,自己吃水自己挑,自己烧材自己砍,这是为人处世的硬道理,如果按承烈说的成立一个互助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听说北方正在搞农业“合作化”运动,就照顾了他们南家的这种情况,他当然赞成。两家将田地、农具耕牛归在一起,干活在一起有时吃饭也在一起。有一天他们在一起改田(将种作物的旱地改成适合种稻谷的水田)时,老姐刘爱林对兄弟刘承烈说,我们家就是干活的劳力少了,占你们的便宜心里有点过意不去。兄弟承烈笑着说,你们赶紧把羊伢子安置,娶个媳妇不就多个劳力了?像你说的这样当然好,羊伢子今年20岁也到结婚的年龄了,刘爱林说。只是他儿时得过肺痨恶疾,最近又常常咳嗽怕是旧病情复发,哪家有姑娘愿意嫁给他?这也是我和你姐夫的一块心病,刘爱林这样说着,不免面露忧戚之色。承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老姐,你们这一趟到湖南逃荒是和三清嫂子一起走的吗?是,纯属偶然。刘爱林就将她们如何在盐船套过轮渡时巧遇胡三清母女俩,然后一路补锅加讨米要饭走遍半个湖南的事情详细说给兄弟听。刘承烈听完故事,一拍巴掌说这不就是缘分吗?月仙的年龄和仲砚应该差不多,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不是现成的一对吗。你只说对她们月仙印象怎么样?刘爱林说,哎,你不说我咋就没想到?月仙还和仲砚一起从先生爹读过几年书。月仙人我倒蛮喜欢,老实本分,就是手脚笨了点。刘承烈开导她说,只要勤快、人好,手脚笨一点不懒就行。刘爱林赶紧说,不懒,不懒,是个勤快人。刘承烈对她老姐一锤定音地说,你回去再跟他们父子俩商量、商量,说妥了我去提亲,那边母女的工作也由我去做……

很快,男方意见统一了,都是一个村子前台后地住着的,知根知底,只要她们娘儿母子不嫌弃,羊伢子这边自然无话可说。隔天舅爷刘承烈就代表南家去提亲了。他先从斌承保长走后胡家嫂子娘儿俩吃苦受难生活不易说起,重点是夸赞胡三清去年淹大水敢带月仙去湖南逃荒一年后平安归来,着实令人佩服。这一说让胡三清打开话匣子,她说自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以前你斌承兄弟在世时,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顶多也就是吃斋念佛,养猪喂鸡,哪敢出远门讨米要饭?要说也是感谢你的姐姐、姐夫她们一家人。说起她们娘儿俩一路上多亏有他们的照顾,才走过大半个湖南后全身而退,平安归来。刘承烈顺势就提出,月仙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要嫁个合适、可靠的人家才好。胡三清叹口气说谁不是这么想?刘承烈接下去说,要说你们也是有缘,相处有一年多吧,你觉得我姐她们家怎么样,仲砚和月仙年龄相当,你们两个家庭也差不多,穷家小户,关系简单,堪称门当户对。要说仲砚有一点不好,他是从洲上过继来的,小时候患肺痨到海螺湖之后开始还怕有传染,是我和他们一起找到天门山竟陵堂的老中医李希凡才把病治好,而且不会有传染。但是这次你们一起到湖南逃难,他好像又有点复发的样子,听说在长沙吃药恢复健康,可现在还会时常咳嗽。要和你们联姻怕你们会嫌弃。胡三清连忙说,这次在湖南他的病就是因为背我过河受冻才发的,我愿意和月仙一起照护他,怎么会嫌弃他?刘承烈忽然感觉到所谓儿女婚姻佳偶天成,原来还真有这回事。他对胡三清说,胡家嫂子,既然这样那些所谓的合八字、下骋书、三媒六证的繁文缛节都可省略,现在你们两家开始准备,到年底还有五个月,咱们抓紧一点,争取春节前让两个孩子拜堂成亲,你觉得怎么样?胡三清没有想到好事来得这样突然,连连说,要得,要得。就拜托承烈兄弟你了。一激动眼睛就潮湿了,她赶紧拉起围裙擦眼泪,刘承烈说,嫂子,你咋流泪了,这是好事啊你还伤心?胡三清说我哪是伤心,是高兴的,你斌承兄弟人要还在也应该高兴,都是托你的福啊……

男女双方的家庭全力以赴地投入筹备婚姻阶段。女方主要是弹被絮,做嫁衣;男方主要是整治过水后的房屋,请木匠打制新房家俱,虽不是精雕细刻却也要简洁实用。转眼就进入腊月,又要杀猪宰羊,熬糖打豆腐。直忙到腊月二十五了,刘承烈查查老黄历二十六就是黄道吉日,适宜嫁娶,于是通知双方的几个至亲到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拜堂仪式,以成南仲砚、刘月仙琴瑟和鸣的合卺之欢。这场婚礼最大的看点是请村塾教师老先爹刘子珊出任证婚人,在香烟缥缈,灯烛辉煌中三跪九叩,拜完堂后,老先爹即兴发表了婚礼感言。他说,我这辈子门生众多,弟子无数,这两个人是独一无二的,月仙是我唯一的女弟子,仲砚是我喜欢的高足,如今看他们花开并蒂,桑结连理,我感到无比高兴,愿为证婚。希望你们相濡以沫,情比金坚,幸福美满,白头偕老。再加一句,同心同德,早生贵子,生了孩子还由我来教。此话一出,顿时满堂喝彩,只把月仙羞得面如桃花,尴尬局促得不敢抬起头来……

结婚之后,一对新人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到刘承烈的初级社劳动中,南学陔也收拾起补锅的担子,生意不做了,只和儿子一心一意务农。这时他的驼背益发显得佝偻,因为旱烟抽得太多,气管炎也有加重的趋势。互助组组长刘承烈就安排他主要负责放牧社里的几头耕牛。也许是老先爹刘子珊在婚礼上证婚感言的最后那句早生贵子的话灵验了,刘月仙于乙未年腊底拜堂成亲,丙申年春末夏初就出怀了。一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那些日子,胡三清和刘爱林两个亲家母有事没事就凑在一起唠闲话,从洲上淹水说到湖南逃荒,还说起他们在离开长沙,准备打道回府的前一天,到新开张的百货大楼逛市场,她们罄其囊中所有分别给月仙和仲砚各买了一件新式衣服,仲砚的是一件咖啡色的毛领短大衣,月仙的是一件枣红底起白花的中长棉袄。当时试衣服时那个女服务员还说,你们这衣服穿着蛮般配,又漂亮又潇洒像一对新人。当时月仙还嗔怪服务员多嘴多舌,胡说八道,没想到还真被那个湘妹子说中了,他们结婚也真的就是用这当礼服,想想还真的一切都是天注定,不然一个湖南小女孩咋就说得那么准?

胡三清自从姑娘出嫁后,就不再和侄儿在一口锅里吃饭,她自己用几块砖头垒个灶单独开伙,愿意就炒碟小菜下饭,不愿意就用瓦罐煨粥,蘸一点盐或者酱油也吃得有滋有味。她养了几只母鸡,下了蛋都收捡着,积攒到十来个就用筲箕端来月仙家让怀孕的女儿补身子。她放下就走,决不多待。有时饭已经快熟了留她一起吃饭,胡三清固执得不近人情。她绝对不在女儿女婿家吃饭,有时刘爱林在家留客像打架她也不肯通融,她的原则就是不能成为她们的负担。刘月仙嫁到南家就成了他们互助组的一个全天候的强劳力,她的确手脚不太灵光,但她相信“勤能补拙”干活肯下力,从来不甘人后。这一点连做婆婆的刘爱林虽以手脚麻利见长,时常笑话媳妇是个“妈丈婆娘”(女人笨手笨脚之意),但也不得不承认月仙做人做事无可挑剔。特别是有了身孕之后干活还不分轻重抢着干,谁劝她悠着点都不听,该挑土时挑土,该插秧时插秧,没事人一样。刘月仙婚后不到半年就显山露水地出怀了。十月怀胎对一个初为人妻的19岁女性来说,是一个关乎身体和心灵的挑战,那是一段既充满期待又充满辛苦的旅程。如何对付腰疼屁股疼坐骨神经疼,实在羞于说出口,那就只有尽可能多地参加生产劳动,忙了屋外再忙屋里,对于持这种态度的媳妇,哪个婆婆不心生怜悯而关爱有加?何况她这样吃苦受累不都是为南家延续香火吗?如此想来,一个年轻的母亲对生命与使命的坚守与奉献,真心不容易。

怀胎六个月时,刘月仙虽然弯腰困难尚且能够坚持下田干活,只是动辄出汗,衣服常常汗湿得都能绞出水来。再往后就由不得她逞能了,一方面腿脚酸软,身上无力;另一方面头昏眼花,浑身胀痛。别说下地干活,就是日常的洗衣做饭她也做不来。天气渐渐寒冷了,但月仙的身材臃肿得连那件枣红花袄都扣不上,此时的她真是心中有苦口难开,躺在床上左思右想睡不着,真想有人来帮帮忙就好,只是这事无人能替代。每天在焦虑中等待临盆的时刻,暗自猜测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自己希望要个女孩,但她知道丈夫和公公、婆婆都在引颈盼望着头胎是一个男孩。想着想着,她在朦胧中睡去,却冷不丁被腹中的胎儿踢了一脚,她又醒过来……就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送走了1956年,迎来1957年的新春。早在56年八月刘月仙身孕刚出怀的时候,胡三清就约了自己的老姊妹、亲家母刘爱林到上车湾的祖师庙去拜观音菩萨。

那一天正是祖师庙举行拜月祈福法会的日子,信众群聚香客如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她们不凑热闹,只带了几个水果,一盘糕点径直来到慈航普度的大悲坛去许愿祈福。这两个五十开外的老姨妈都是求神拜佛的老手,一旦踏进观音殿面对左掌托净瓶,右手执柳枝的观世音菩萨,便将外面的纷扰置之度外,虔诚地进入膜拜状态。她们烧九炷香为三代人祈福,烧香也是很有讲究的:左手拿香,右手拿烛,用烛火将香点燃,而且要点得越旺越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香火旺盛。然后再左手在上,右手在下握住香,高举过头顶作揖;将香插进菩萨前面的香炉中之后,再叩头。这个过程是和神明沟通、交流的过程,默默祈求并许下诺言。她们祈求的内容非常简单明了,希望母子平安……。这个程序完成之后,她们还要占卜问卦;想要知道月仙怀的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事情也真是巧,问了几个卦师,都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是男孩,两个老姨妈笃信此乃天意,于是心满意足、一身轻松地打道回府。在村口碰到刚收工回家的刘承烈,说起在祖师庙求神拜佛、占卜问卦的事,三人更是喜出望外,心花怒放。身为舅爷的刘承烈表态说,这件事交给我,那天孩子落地,这一挂万字鞭我来放。胡三清接着说,还要放三个冲天炮,这是给月仙她爷报喜讯的。要得,要得——刘承烈满口应承。

南家的这个春节是在喜悦、希望和焦虑的感情交织中度过的。一个新生命即将诞生,为家庭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和期待,但也为这个不确定的日期而焦急。正月初一过去了,初五过去了,正月十五也过去了,几个家庭亲人的心都在期待中微微颤抖。终于到了正月二十二,互助组的组长刘承烈都准备安排下地劳动了,忽然隔壁老姐刘爱林过来喊他过去,说月仙发动了。他连忙叫上妻子何大麦一起来到南家。南学陔和南仲砚父子俩神情紧张地在堂屋里等候,一付手足无措的样子,刘承烈让仲砚把那挂万字鞭拿出来,还有三个冲天炮摆放在旁边,随时准备点燃。舅娘何大麦走进房间,产房里生着火盆显得格外温暖,躺在床上的月仙一脸的憔悴和疲惫,衣襟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她微闭双目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接生婆和两位母亲在一旁紧张地守候着,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紧张。显然胎儿在子宫中的每一次运动,都会引发产妇剧烈的疼痛,月仙的呼吸短促而有力,每一次吸气和呼气都伴随着痛苦紧皱眉头。她紧抓着床头的手指,骨节分明,那是她努力抵抗疼痛的证明,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一道灿烂的阳光从泥壁的缝隙中透进来,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一抹新的色彩。

临盆时的每一次阵痛,都像巨浪冲击着海岸,她的腹部在每一次阵痛中起伏,也让人的心随之起伏。这时,伴随着一阵阵强烈的宫缩,月仙又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楚。她不禁大声地哭起来。接生婆鼓励她说,好,快了,再坚持努一把力……,月仙感觉到自己力量的源泉,那是母爱的力量,她停住哭号咬牙坚持用劲。突然,一声像小猫伢的叫声发出,接生婆说,好了,生出来了。胎儿终于降生了——月仙感觉那一刻,所有的痛苦、焦虑和紧张都消失了,眼中闪烁的泪水也化为满足而欣慰的笑容。舅娘何大麦早就抢先一步跨出去,对堂屋里的男人们喊道,是一个儿子、是儿子啊,她舅爷快放鞭啊……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初春海螺湖的天空炸响,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简陋的农家产房中,一切都是那么的祥和、温馨。接生婆最后走出产房,她把用布片简单包裹的胎盘衣胞交给南仲砚,让他用秸梗仔细捆扎好放到河边柳树最上面的枝丫上。回头接过刘爱林煮的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她也的确是累了,从昨晚天刚擦黑月仙第一波阵痛进入产房开始,直到今天早晨九点婴儿呱呱坠地才走出产房,接生婆曾幺儿忙前忙后堪称是厥功至伟,这一碗荷包蛋既是给她补充能量也是对她感恩戴德的表示。

曾幺儿一边吃一边对胡三清说,你去看看你的姑娘,月仙木着个脸跟她说话也不理我,是不是有什么心思,产婆刚出来时她还在悄悄抹眼泪呢! 胡三清赶忙走进房里,她记得已经给月仙擦过汗也换过衣服了,她见女儿的脸上果然又有泪痕就问是怎么了,饿了吗?月仙摇摇头。那你哭什么?月仙充满委屈地撅嘴说,我看别人的孩子生下来白白胖胖,我千辛万苦也是十月怀胎怎么生一个孩子这么丑?你看,细胳膊细腿还一脸的绉纹像个小猴子,叫我怎么见人?原来是为这事生气,胡三清小声地开导说,你真是一个憨巴婆娘,哪个孩子落草的时候不是这样绉巴巴的,慢慢长开了才漂亮唦。是吗?——刘月仙将信将疑,不过那个小东西吃奶倒蛮乖。事已至此多忧无益,那就慢慢往后看吧。

十五

转眼孩子满月了,照样也就是两三家人一起聚餐并没有请多的亲朋。今天只把住在村东头的老先爹刘子珊接来,要请他给孩子取名。按常规婴儿都是家中长辈随意取一个叫得顺口、土得掉渣的乳名,什么猫啊狗啊,豆啊瓜啊的,甚至和尚、尼姑都可入名,说是小名越难听,孩子越好养。南家把这个孩子看得甚是金贵不想随便给他安上一个俗不可耐的乳名,于是趁满月酒郑重其事地请老先爹来主持孩子的命名礼。酒席开宴之前,婆婆刘爱林先煮了一碗酒糟荷包蛋让媳妇月仙捧给自己的老师刘子珊老人,儿子南仲砚早已磨好墨铺好纸。老先爹根据孩子的生辰八字仔细推敲,又参考了南家的辈份顺序,最后在那个大红的书帖上写下三个字:南怀玉。南仲砚将命名书帖拿给父亲南学陔和舅爷刘承烈看了,又让刘月仙转告在厨房里忙碌着的亲人们,“南怀玉”大家欢欢喜喜地念叨着、夸赞着,真是一个好名字……。舅爷刘承烈一边铺排酒席,一边问老先爹,这个名字应该有些来历吧?老先爹刘子珊理一理胡须,呵呵一笑说,那是当然。然后将这个名字所包含的意思和典故细细阐释。从五行的角度来说,怀字五行为水,玉字五行为金,水金组合其寓意为高洁自信,敏锐灵活,正直善良,暗含着坚韧努力、不惧挫折的品格,这种水金组合还意味着具有很好的贵人运,表示他能够在众人的帮助和支持下取得事业成功。“怀玉”一词典出于《老子》圣人被褐怀玉。意思是说要像圣人那样:外穿粗布短衣而内怀稀世珍宝。南仲砚对老先爹为自己儿子取名的那份匠心和用意似懂非懂,却心领神会,感谢不已。

那天喝过满月酒,举行命名礼之后,补锅佬南学陔心情大好,晚上家人都睡了,他端了一把竹椅,坐在门前的桃树下抽旱烟。一连抽了三斗,又咳嗽了一阵仍然没有睡意。儿子南仲砚躺在床上也没入睡,听父亲动静知道他睡不着,就披衣下床也端一把竹椅出来陪他坐。南仲砚看着父亲烟斗里的烟丝燃起的明灭星火,忽然想起自己自六岁起从洲上的南家高瓦屋坐父亲的补锅担子来到海螺湖,转眼过去了十五年,自己从一个奄奄待毙的病儿长大成人,现在结婚生子得以为南家延续香火,这都是父母的养育之恩啊。要说虽是继嗣可南学陔和南仲砚之间的父子之情,因有人世间的痛苦与劫难经历打底,便有了超乎血缘的默契与感知。一如世人所言:父爱如禅,不便问,不便说,只能悟。今晚父子二人都感觉不能入睡,是有话要说。只是因为两个男人平时不习惯用语言交流,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是夜,月色幽深,朦胧而柔情,在春风吹拂下,树影斑驳的月光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亦如梦境一般温馨。父子心头此时都缱绻着一种感恩之情,父亲南学陔感恩的是自己的兄长南学阡,是他把小儿子过继给自己,才有了今日一家和谐美满的幸福生活。儿子南仲砚则是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恩,是他们付出的心血和汗水为自己铺设了人生的道路。从小到大,家庭和家族都是我们人生的坚实后盾,是她为我们遮风挡雨,引导我们艰难前行,幸福才会如此源远流长。父子二人在那棵桃树筛下的月光里默默地坐了许久,心灵的默契跨越了空间和语言的障碍,让他们心意相通而沉醉不语。

南学陔又抽了三斗烟,感觉今天的烟瘾过足了,才将那紫竹烟杆的黄铜烟斗在椅子腿上敲了敲,将烟灰叩出后把烟杆收捡起来,对儿子说,想当初你的在帮爹带领一众族人从江西贩运私盐来监利就在南郑湾登岸落户。那时你大爷是长子,承担了维系家族生存繁荣的使命。他的三个儿子齐崭崭,人见人羡,谁不夸南家气派。他看我流落到海螺湖后继无人,才答应将你过继给我。谁知道世事无常,盛衰荣辱只是转瞬间的事,到现在你大爷倒成了一个顶着空名的地主坏分子,而且无儿无女无妻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真叫人伤感又心酸。古人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自家亲人。现在是我们还情报恩的时候了! 看仲砚神态凝重,若有所思,南学陔站起身说,你想想应该怎么做。古人有语,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你先想想,我们抽时间再说。一片薄云遮住月亮,父子俩起身回屋睡觉去了。中国传统的价值伦理体系的基石是孝。所谓“百善孝为先”,意即要做一个好人,孝顺父母是最重要,五常八德第一位的就是孝。孟子更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意思是说,通常一个人不遵孝道有这样三种情况:一是陷亲于不义;二是不为禄仕而致亲贫;三是不续香火绝先祖祀。在这三种情况中,尤以后者是最严重的不孝。“无后为大” 是对祖宗的最大不敬。因为那意味着断绝后代,那已经超越了个人善恶的价值评判,而危及家族的繁衍与发展。

南怀玉出生三个月后果然长得索体些了,脸上的绉纹消除,皮肤细白嫩净,眼睛又黑又亮,嘴唇红嘟嘟的,模样着实招人喜欢。而且不认生,见人伸手他就扑上去和人亲近。南家隔壁住的刘承元老汉,儿子和南仲砚属于上下年纪,还在前面一年结婚却尚未动胎。媳妇姓郭本家是七姓台,人生得富态性格也很爽快。没事也过来逗逗隔壁的新生儿怀玉,希望沾点喜气自己也早点怀个儿子。这个邻居郭妇在娘家时有个交好的闺密张妇嫁在藕湖周家。一次两人赶在一起回了娘家,聊天中郭妇说起自己邻居得子怀玉,言语中露出欣羡之色,张妇顺嘴说她的邻居最近也生了个小丫头,如何如何。郭妇对闺密说,要不咱们撮餐酒喝怎么样,给他们两家牵线让丫头小子结个摇窝亲?1950年代的乡村海螺湖还风行结摇窝亲,也就是孩子出生不久尚在摇窝中就由媒人传话,双方家长同意再传庚帖,合八字,证明是“天赐良缘”之后就定下终生大事,只等成年(一般指18至20岁)便结婚成家。这是中国传统婚俗的现代延续,其价值理念是儿女婚姻爱情事小,而家族繁衍、香火延续、传宗接代事大,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婚姻底线的传统观念。——怀玉躺在摇窝里签订的这桩婚约是在父亲南仲砚起念,经祖父南学陔审核批准,并由郭张二媒婆摇唇鼓舌予以说合而最终形成契约。这种极富传统色彩的摇窝亲订婚模式虽然因其越庖代俎而无视当事人的意愿表达而饱受诟病,但相对于指腹为婚而言,它还算是比较合理的,如果社会生活相对平稳,没有大的变局与动荡,随着时间的迁延而顺理成章地步入婚姻阶段,爱情是可以培养的,也有许多摇窝亲夫妇生活美满、家庭幸福。当初南仲砚正是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怀着良好的愿望将儿子怀玉的人生纳入整体家族计划来设计其婚姻模式的,事实证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随着历史的起落更替,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的命运都会发生改变,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人生也不存在可以套用的模式,此是后话。

只说南怀玉出生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急剧变革的时期,三面红旗猎猎作响,人民公社一马当先万马奔腾。南怀玉一岁半断奶要吃饭的时候农村忽然没有饭吃了。起初幼儿南怀玉还跟着家人一起去吃过几天公社食堂,各家各户灶不冒烟,都扶老携幼去吃大锅饭。开始感觉很新鲜,吃饭不要钱当然好。但是没几天食堂就吃垮了,大家还是各回各家生火做饭,自己吃水自己挑,自己砍柴自己烧。但是揭开米缸才发现一大二公的公社化运动没有给农民留太大的余地;紧接着就是三年自然灾害。开始还遵照辩证法原则干稀搭配着对付了一阵,后来就只能吃糠粑粑了,连糠饼子也没得吃了就煮野菜糊糊。两三岁的南怀玉常常饿得哇哇啼哭,因为营养不足而面呈菜色,祖母刘爱林和家家胡三清心疼得厉害,想着怎么才能度过饥荒,把宝贝孙子养大?胡三清将平时节省下来的两升白米拿过来,每次煮一大锅菜糊糊时就在锅中间放一撮大米,算是特供怀玉的营养餐。两升大米能顶什么用,当三年天灾人祸进入深度饥荒时,连野菜都吃光了,人们一时陷入了混乱和恐慌。

一天刘爱林系着围兜在田野的阡陌上搜寻可以食用的野菜时,偶然碰到村东的曾幺儿,两个好朋友便坐在田埂上闲聊起家常来。20年前日本鬼子占领监利县城时,三十来岁的她们曾经是村中妇救会的领头人,所谓妇救会也不是正式抗日组织,只是民国时期保甲治下的一种临时性派生机构。当盘踞在县城的“老东”(乡民对东洋鬼子的篾称)下乡来抢掠,接到通知的妇救会马上就将村中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的脸抹上锅灰后悉数疏散到庄稼地里隐蔽起来,这叫“跑兵”。曾幺儿负责村东,刘爱林负责村西。骑着大洋马的日本兵三天两头下乡,平时也不打仗,这帮鬼子就干两件事,一是抓鸡赶猪,另外就是找“花姑娘的干活”。说起妇救会前后三年的活动她们颇感自豪的是村中妇女没有一个人遭到老东的祸害。现在,那种日寇铁蹄下的动荡生活自是一去不复返了,可是让人想不到的竟然因为自然灾害而吃不上饭。两人不免长吁短叹一番。曾幺儿安慰刘爱林说,看今年天气算是风调雨顺,庄稼长势不错,应该有个好收成明年大概不会再饿肚子了。刘爱林撇了一下嘴说,但愿如此。只是眼下青黄不接,大人系紧腰带顶一顶也许过得去,孩子无奶又无粮怎么办好呢?刘爱林的宝贝孙子南怀玉是曾幺儿接的生,说起常常半夜饿醒了哭得差不多要闭过气去,曾幺儿也不免心生怜悯,叹口气说这、这如何是好……刘爱林放低声音征求曾幺儿的意见说,我想到一个办法,不知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再合作一回?于是二人商议今晚去生产队的豌豆田里剐嫩豌豆角子。

事隔多年,怀玉已经成为海螺小学高年级学生、少先队员的时候,祖母刘爱林还经常将那天晚上偷剐生产队的嫩豌豆角的事讲给孩子们听。那天晚上接近半夜时分,被刘爱林约来的三个半老婆婆:胡三清、何大麦、曾幺儿连同刘爱林一共四人,一色的夜行打扮,黑灰衣服,裹紧绑腿,腰缠围兜,看看月黑风高,大地已经沉睡村庄寂静无声,她们鱼贯地悄悄溜出南家的后门,魅影般地潜入远离村庄的一片庄稼地。时值仲夏星月索然,黑沉沉的夜宛如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狗的吠叫,旷野里寂静无声。时间不长她们每人都剐了半围兜豆荚,刘爱林为安全计告诉大家今天到此为止,准备回家了。她们背起围兜刚钻出庄稼地,准备从大路上返回村子,忽然发现有巡逻的干部说着话朝她们走来。她们心里一惊,赶紧匍匐着退回田中,东拐西拐转到一片田埂下,这才敢猫着腰喘气。那天本来是有月亮的,只是被云层遮住,加上夜雾袭来四野里一片漆黑。开始还见巡逻干部手电筒的亮光慌乱地划过浓重的夜幕,听到有人压低嗓音说,快,快,可能是从那边跑了……,她们感觉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趴在田埂边的草丛里大气不敢出。等到追赶她们的那些人渐渐走远,没有了声息,她们这时起身想走,却被鬼迷住了。往这边走几步,一脚踩下去是水;回过身朝那边走,刚走两步,哗啪也是水。越急越走不出去,几个人感觉周围都是什么把水打得啪啪响,真是出鬼了。刘爱林是一个生性胆大的人,她说,你不想让我们走,是吗?我们今天就不走了。她们几个人就背靠背坐在田埂下,听青蛙呱呱打鼓,蟋蟀悠悠弹琴,在豆棵子下面还有带颤音的歌声,那是纺织娘在唱夏夜曲。——就这样坐着、等着,一直等到鸡叫。刘爱林后来讲故事时这样说,鸡一叫,月亮钻出乌云,跟前的路清清白白,哪里有水?都是鬼在作怪,想吓唬我们。她们从从容容回到家,一夜什么也没发生。

就靠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动,南怀玉度过了他吃糠咽菜的幼儿时代。一晃四年过去,1960年代到来了。1961年,海螺三队后刘家的新一发男孩子相继出生成长起来,启蒙教育的问题由此提上日程,经过族中协商延请老先爹刘子珊于3月再度设席开馆授课。原来的祠堂已经拆解瓜分,学校就设在家境相对好一些的富农刘克汉家的一间厢房里。这一年南怀玉年方四岁,南仲砚和父亲南学陔都有意让他也跟随入学,这样看似显得家长性急了一点,但若错过这一届又不知道拖延到什么时候下一个班才会开学?南仲砚于是就去征询老先爹的意见。年届八旬的刘子珊老先生沉吟了一下说,先让怀玉跟着上几天学看情况再定。好在南怀玉的父母都曾是老先爹的学生,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几本蒙学经典教科书也还收藏在家里的箱柜底下,翻检出来,拍打拍打就可用上。所以,那年正月十五吃过米团子,各家准备入学的顽劣小子都被邀集到克汉老汉的家门口,那天老先爹依惯例率领众弟子向至圣先师孔子的像行跪拜之礼后,放了一挂千子鞭,三声炮响后宣布正式开学了。此后每一天早晨住在村东的老先爹都要经过怀玉家旁的村路到下台上的克汉家去,每次经过老先爹都要喊一声,怀玉,走,上学罗!闻听呼唤,小怀玉雀跃地跑出来,斜挎着简易的毛蓝布书包,一手抱着砚盘一手牵住老先爹大衣的衣角,欢欢喜喜去上学。老先爹一边走路,一边询问昨天的作业完成情况,或者给怀玉讲些书上的典故,非常的慈祥、和蔼和善良。四五岁的小怀玉脚上戴了一只玲珑剔透、缠着红丝线的银脚钏,一跑动那铃铛便在空气中奏出清脆悦耳的乐音,不止家人高兴,老先爹也爱听。所以有两年每天总看见宛如祖孙的二人走在上学的村路上,想想那是一幅何等温馨的画面啊……

此时的南怀玉虽然不再是一只丑陋的小猴子,可也一点都不壮实。他文静瘦弱,象牙色皮肤细腻的脸上,额角青筋清晰可见,一头黑而微卷的细软头发耷拉在小脑瓜上,小小孩童竟颇有几分神韵,常常薄唇紧抿,目光高远,而且唇如涂丹眼若点漆,秀气得像个女生。这时的塾师老先爹年届八旬,精力依然健旺,一绺长须已然雪白,脸上几粒黄褐色的老年斑并不代表衰老而象征着他人生经历的风雨痕迹。老先爹与当地普通老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冬天不穿那种长棉袍加外套的马褂,而穿一件西式大衣,这就有了几分斯文和洋气。尽管一冬一春都是这件衣服向来不洗也不换,蓝黑色的布料已经看不出棉纱,袖口和胸前泛着一层油光。他丝毫不予计较。另一件象征知识与权威的装备,是他戴一副镀铬的银边眼镜。左边的镜片摔出细细的裂纹,这使他在给学生“上书”时,不得不让眼镜掉下来一点,以便目光从破损镜片的上方看过去,这样好看得更明白一些。老先爹最经典的标志性特征,还在于寒冬腊月最冷的时候,他的鼻子尖上经常挂着一滴清亮的鼻涕,颤颤悠悠。这让怀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非常地不踏实,老是耽心什么时候这滴鼻涕挂不住就会掉下来,其他同学想必也有此感受,只是为尊者讳他们不便给老先爹当面指出,怕他在面子上过不去,好在这事并没有真实发生过。南怀玉成了老先爹的得意门生,虽然年幼却聪慧异常,他不仅跟上进度而且超越了同窗们,一般三年村塾老先爹要求将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三本经典做到四项全能,即读熟,背会,书写,诠讲。怀玉不仅四项都高分通过了,还比别的同学多读了一本《增广贤文》,这也不全是怀玉聪慧努力的结果,其中有父亲南仲砚的一份功劳。既然夫妻、父子都是老先爹的弟子,高年级的学长南仲砚便理所当然地充当怀玉的辅导老师,每天放学回来除了督促怀玉将功课做完,南仲砚还有一套亲子游戏唱儿歌。其中有一首与怀玉的情形非常吻合:三岁的伢穿红鞋,摇摇摆摆上学来。先生先生你不打我,回去吃口妈妈了来……。

就在怀玉跟随老先爹上学的那一年的中元节,南家在祖父的主持下举行了一次较为隆重的南氏家庭祭祖仪式,按照传统的习俗,民间相信祖先一般会在每年的七月半返回家中探望子孙,所以要在这一天祭祖。其意乃在感恩祖德,慎终追远,固本思源,同时将家庭的幸福和丰收的喜悦禀告祖先并与之分享。所以这一天虽名为“鬼节”其实很阳光而且很温馨。那天一大早,祖父南学陔就砍了一把麻采了一束谷穗,分扎成两把置于大门两侧;婆婆刘爱林和媳妇刘月仙一起宰杀了两只肥鸭,一早就用砂锅炖上,加了许多调料,不仅有生姜桂皮还有平时不用的枸杞、百合。加足冷水先用武火煮再用文火炖,等怀玉下午放学回来已经是满屋美味喷香,令人垂涎欲滴了。那天照样把舅爹刘承烈和老先爹刘子珊请来做客。依然是焚香烧纸,顶礼膜拜的一套礼仪,礼毕,南仲砚问老先爹把怀玉过继给自己已经去世的二哥南仲瑞为嗣是否合规,有无不妥?刘老先生沉吟了一下说,你说的是过阴继吧,这古已有之,唐王李世民就曾将自己的儿子李泰过继给弟弟卫怀王李元霸为嗣以让卫国的社稷后继有人,但是后来李世民后悔了把儿子要回来,从而引发剧烈宫斗,结果造成七个儿子惨死。所以你要拿定主意事非儿戏不能反复。南学陔于是将为何要把怀玉过继给长房次子仲瑞为嗣的起意絮絮叨叨说了一番,意思就是今日祭祖旨在还情。20年前,南家高瓦屋兄长学阡因懊念老二学陔膝下无子,遂将长房的幼子仲砚过继给弟弟,今日海螺湖的南家香火得继,而兄长的两个儿子先后殒殁。老大仲礼还留下一个遗腹子,老二仲瑞因天不假寿眼见得后继无人了。所以为还这份情,学陔仲砚父子俩合计愿将长孙怀玉过继给长房次子仲瑞为嗣以传承其香火。舅爷刘承烈在一旁将南氏家族发展过程的细节加以说明,老先爹听罢,大加赞赏,说那是一份族中高情厚谊应该不会有反悔的事情发生,遂作为见证人将此事敲定。又说,古人有言,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你们既然已经祭过祖了,也当着我的面敲定了这事,那么从今天起怀玉就是仲瑞的儿子,是仲砚和月仙的侄子,称呼也要有所改变。那应该怎么称呼合适?仲砚说,怀玉叫我三爷(发腮牙音),叫他姆妈干爷(发该牙音)。老先爹把趴在桌上吃得正欢的怀玉叫到身边,提耳面命道,怀玉啊,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仲瑞的儿子,所以你要叫你的父亲三爷叫你的姆妈干爷,听见没有?听见了,怀玉说。听见了那就喊一声试试。那是为什么呢?老先爹又他的手指点点怀玉的鼻头:现在说你也不懂。你只听我的话就是。于是怀玉稍稍顿了顿对着仲砚叫了一声“腮牙”,又对着月仙喊了一声“该牙”。清亮的童音在屋宇里回荡,余音绕梁,激起一阵缠绵回响,席间大家竟相夸赞今天的鸭子烧得入味,又香又酥太下饭了……

十六

清代梁绍壬所著《两般秋雨盦随笔》中记有一首村学诗,诗曰:“一阵乌鸦噪晚风,诸徒齐逞好喉咙。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这正是老先爹主持海螺三队村塾学童们放开喉咙、诵读课文的景象。村塾的教学通常采用一对一的模式,虽然基本教材也都是那几种,但教学进度和学习重点是根据各人的情况来安排的。这种特殊而宽松的教学方式,减少了同学间的竞争压力,增加了自主学习的乐趣。南怀玉在后来相当于学前班年龄的三年间学完了四本蒙学经典,能认能写上千个繁体汉字,培养起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兴趣,应该说受益匪浅。

时光荏苒,转眼便来到了1964年,按照老先爹的授课计划,南怀玉要进入更高一层次的学习,这一年他要读两本书:一是《论语》,二是《诗经》。得知怀玉的学习如此进步,祖父南学陔心情异常兴奋,根据老先爹的旨意,他特地赶到县城的民间书坊花两斗米的代价,买了一本夹江纸石印版的《论语》作为怀玉的新课本。书买回来,一家人小心异异地传递着欣赏了一遍纸张的细腻和印制的精美,然后,将其郑重其事地交到小怀玉手里,仿佛这上面凝聚着一家人的希冀与期望。为此怀玉的祖母那个身材瘦小但精力旺盛的老太太刘爱林,也决定兑现曾经许诺给孙子的奖品——一个铜铸的小笔架。以表彰他学习的进步。那天她三更起床摸黑赶到车湾镇的铜匠铺专门定制了一个笔架。这对于一个发蒙的村塾学童来说,已超越普通“文房四宝”的范畴而属于奢侈品了。原因是此前怀玉看到老先爹的书桌上有一只铜笔架,那是一只振羽引颈打鸣的公鸡,造型古朴而精致,怀玉曾站在先生桌前端详良久,心说如果我也有一只笔架那该多好啊!写完字的毛笔就不至于随手一放就满桌滚动,弄得到处都是墨汁。何况笔架本身就是一件让人爱不释手的精致玩具。他们那一帮同窗学友中还没有见到有谁拥有这等稀罕的文具。现在他有了,那是多么荣耀且足以为傲的事。当然,说实话这个可同时搁放两支毛笔的笔架,造型并不那么美观,那造型就像一个写得并不雅观的“山”字,制造工艺相当拙劣草率,基本上没有欣赏价值,不过还比较实用罢了。

那天怀玉带着新的装备来到学堂,无疑要在同学中先炫耀一番,再向先生作了汇报,回到座位上,心里仍然痒痒的,先生给我上完新课,记得第一次新课上的是“子日,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诵读十数遍后,又描红写大字。早早做完功课,就想搞一点让先生和同窗学友刮目相看的名堂。可能是小孩子通常会有的炫耀心理作崇,怀玉把书翻看了一阵,忽然灵机一动感觉有了点子:何不为新书的封面画一幅插图?刚好前几天海螺湖为庆祝南港河上的汇水桥落成请来戏班,在“三户公”露天搭台唱了三天京戏,十分热闹。唱的是《穆桂英挂帅》,怀玉跟随祖母去看戏。虽然他根本听不懂“咿咿呀呀”唱的是些什么鬼,但戏台上的排场和人物扮相却让他艳羡不已,特别是穆桂英头上珠光宝气的头饰中插着两支彩色雉翎、背后还插有三面三角彩旗,浓装艳抺的演员粉面朱唇,举手投足间韵味十足,这是小怀玉第一次体味到女性之艳美绝伦。晚上躺在床上不禁动了凡念,心中暗想今后若找媳妇一定就找穆桂英这样的。诚如孟老夫子所言食、色,性也,真是不假,五岁的孩子看了舞台上的妖娆女子的美艳扮相,竟然就动了找媳妇的念头,可见童心亦不清纯。当时社会闭锁,断没有黄色读物污染心灵,完全是出于天性。那天在课堂上又想起穆桂英的美妙芳姿怀玉不禁心头一动,提起笔来,也不打草稿,完全依照心目中的形象,在洁白细腻的书页封面上画了一个手揑雉翎、彩旗飘拂的戏剧人物。画完后,左右端详半晌,为求完美一再添加修改,结果改来改去,改出许多浓黑的墨团,但自我感觉尚差强人意,若能涂上颜色那就是他心中的美人了。正因为有此瑕疵,怀玉感觉不便请同学欣赏,便兀自收拾书包,怏怏地下课回家了。

怀玉在新书上画画的事,终于没有逃过老先爹的法眼,第二天一早,老先爹就让怀玉站在上位(先生的书桌旁)一侧等着。等他给其他同学上完课、讲完书后,吩咐怀玉把新书拿给他看,此时怀玉才意识到事情不妙。战战兢兢地想把书藏匿在背后,但遮掩已经毫无意义,老先爹一把拿过被他的涂鸦之作弄得污浊不堪的新书,心疼不已。厉声责问道,你画的什么鬼?为什么在新书上胡画,怎敢如此不敬惜圣人之书!说完也不听怀玉辩解,只是让他伸出手,老先爹第一次如此大动肝火,挥起兼作镇纸的戒尺,重重地击打在怀玉的掌心上,左右两手各打十板,啪、啪、啪,随着清脆的击打声,手心马上红肿起来,怀玉强忍着不哭出声来,但哽咽之间,泪水早已婆娑了双眼。在经受了先生的责罚后,回到家里,屁股又挨了祖父一顿好揍。这算是南怀玉人生第一次遭受重挫,但偶像穆桂英遭致亵渎尤其让他难以忍受。从此之后不仅他和老先爹的亲近关系迅即生分,而且学习热情也一落千丈。每天只和比较淘气的几个同学玩一起,放风筝、打陀螺,或者在田野上毫无理由地撒野、疯跑、恶作剧,而对那些“子曰诗云”的词句再也提不起兴趣了。过不多久,怀玉和邻近的几个同学,凭借一个纯属胡诌的鬼话干脆上演了一曲集体逃学的闹剧。

那天,刚下过一场暴雨,积水尚未排尽,他们前台上的四个学生结伴赶去上学,在经过竹园后面的一段林荫茂密的巷道时,远处又有阴云翻滚着从子虚乌有之地汹涌而来,巷子里光线显得特别暗淡,“呱叽呱叽”赤脚踩在被雨水浸透的枯枝败叶上,空寂的巷道濺起一串回声,四个学童大的十岁,怀玉最小不到七岁,走在阴恻恻的巷道里不免有几分胆寒。就在这时,突然一条金蛇从乌云密布的空中划过,轰隆隆的雷声随即在头顶炸响,噼噼啪啪几颗豆大的雨滴打落下来,眼看又是一阵大雨即将袭来。孩子们正走到一棵年愈百岁的老木籽树下,这棵树干中空、枝叶繁茂的老树,平时就传说藏有树精,就是大人胆小的阴雨天也不敢单独一人从树下走过,现在虽有四人同行但都是孩子,何况此时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气氛阴森可怖,大家都怀有几分畏惧心理,走在前面的艾德金猛然抬头,喊了一声“有鬼!”大家顿感毛发倒竖、心胆俱寒,胆小的刘承举面色发白,扭转身,书包一丢,跟着大喊“有鬼呀!”撒腿就往回跑,其余几个人也都慌了神,一边扔下书包和手里的笔墨砚台只管快快往回跑,一边嘴里“咿咿哇哇”地哭喊起来。等到跑出巷子口,胆量略大一些的刘克勋,把大家叫住说“别跑了,你们真的看到鬼了吗?”他这一说,大家才镇定下来。其实,刚才都没看清,只是树倒猢孙散,一听说有鬼大家就慌了,心气一散,就作鸟兽散。看到前面的人扭头跑了,后面的生怕跑慢一步,被鬼拖住不放。经此一问,这才发现谁也说不清究竟有没有鬼?最早喊有鬼的艾德金可能怕大家责怪他,现在反倒是一口咬定:他清清楚楚看到木籽树顶上的树叉间坐着一个长毛女鬼。他既然言之凿凿其他人也便随声附和。大家又琢磨:如果大人问起来鬼长得什么样,如何回答?于是他们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最后,达成一致共识,这个鬼披头散发,红眉毛、绿眼睛,白森森的牙齿。我们看到她时,正坐在树叉上梳头发,还望着他们笑。一个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鬼故事就在他们的集体创作中变得煞有介事了。

出了这等怪事,把家长也吓坏了,艾德金的父亲祖全姨爹亲自到巷子林荫道进行实地考察,发现几棵大树遮天蔽日,树下环境幽暗惨淡,的确有几分像是鬼神出没之地,于是和其他几位家长商量一下,将几棵有近百年树龄的大树一一锯倒,又在巷子里焚香烧纸,祈求神灵保佑孩子们平安吉祥、祛病除灾。怀玉由于年纪最小,又连遭涂鸦事件的责罚和此次撞鬼的惊吓,回到家里当晚就发起高烧,卧床不起并偶发喃喃呓语。舅爹刘承烈第一时间来看过,说是怕掉了魂,于是一番传统套路焚香烧纸招魂,随后老先爹刘子珊也来探问。一周之后才慢慢好起来。南怀玉原本就瘦骨伶仃的样子,此时更添了几分孱弱之象。这事引起父亲南仲砚的担心,觉得南怀玉如此瘦弱怕不是有病吧?他怕自己将痼疾肺结核传染了儿子,那可是了不得的。为此父子俩几次到县人民医院检查身体并透视拍片,但医生都说没有问题,瘦弱可能是营养不良引起的。南仲砚想想营养不良不应该啊,即便三年自然灾害,大人吃糠咽菜也总在锅中央放一撮白米那是儿子的特供米饭,平时小怀玉也是一家人关注的重点,怀玉吃饭也不挑不拣,怎么会营养不良呢?左思右想不得要领,补锅佬祖父最后急了,说营养不良那就得进补啊……

其时乡人少有医学知识,只知道人参是上等补品,进补就吃人参呗。于是祖父把他压箱底的洋钱拿了十只银元到县城药铺买了一支东北产的老山参。也不知该怎么吃问过大夫,说是要用冰糖炖服。因此那一个星期,借着受惊疗养的机会,每天晚上临睡前南怀玉就在一家人的监督服侍下喝完一盅碗浓浓的参汤,连参渣也细细咀嚼了吞下去。开始觉得有些苦,但冰糖水是甜的也不难喝。经此大补,南怀玉的身体素质应该有了改善,但瘦还依然是瘦。毕竟增膘也不是人参的功能,此后一生南怀玉的体质偏于阴虚,想来应当与他儿时接受此次人参“恶补”有关。

海螺湖后刘家的村塾出现历史性的转折,南怀玉有十多天借故和同学们只在家中休养,上学读书一事竟不再提起。由于一下子有近四分之一的学生停学在家,而撞鬼的故事在学堂里越传越神,在校的学生也提心吊胆,学习纪律非常松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先爹自从责罚过怀玉之后,似乎心有不忍,那天晚上踱步走到南家,怀玉已经和祖母刘爱林睡下,便和南仲砚、刘月仙夫妇谈起怀玉的事。老先爹先作自我批评,说他不该对怀玉惩罚太重,伤了他的自尊心。夫妇俩连忙表示老先爹没有错,老师教学生就应该严格,他们平时一味溺爱重话都不说,我们知道这样对孩子也不好。老先爹点点头说也是这样,只是怀玉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今天来要跟你们讲的就是对怀玉的教育问题。二人一听这话立马正襟危坐,作洗耳恭听状。老先爹说你们一家这三个人都是我的学生,要说仲砚原来在南家高瓦屋就受过名师教导,在监利县这方圆百里的范围内我最佩服的就是唐久岸先生,所谓名师出高徒,我以为你的表现就很不错了。可是同怀玉相比,你这个做父亲的也只算是资质平平,我这一辈子教过的学生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了,真正算得上天赋异禀、聪颖过人的只有怀玉一人。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孩子今后是会有出息的。当然,究竟有多大的出息,成就在哪一方面现在还不好说。那要看他的运气和后天的条件。我只从他的灵性慧根而论,这一方面表现他超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另一方面还有他的主见和创意。就说这次他在新书《认语》的封面上画画这事,一个五岁的孩子看了戏就凭自己的印象画出他喜欢的戏剧人物,没有老师教他如何画,画在哪里?他完全是凭自己的感觉在做。最后他挨打不是因为他画得不好,是因为他画的地方不对。说起这事老先爹的眼镜后面闪过一抹含意复杂的目光,有欣赏,有叹息,也有不得已的无奈,他深邃的目光一霎间竟有泪花闪烁。老先爹略略停顿后接着说,其实我很欣赏他,但我还是要打他,因为他污秽了圣人之书,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通过这一番话夫妇二人更理解了老先爹对自己儿子怀玉的一片良苦用心。老先爹理理自己的一部美髯雪须接着说,我的年纪大了,无缘看到怀玉长大成人,本想再教他两本书《论语》和《诗经》,这是我最喜欢的两部经典,一直找不到机会教给学生,好不容易碰到玉这样一个天赋异禀怀的学生,只怕还是没有机会教给他了。刚才我说怀玉今后会有出息的,我看不到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活不到那一天是我的遗憾,你们作为他的父母既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责任。有一句话我要教给你们: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这是古人的话,从“鲤鱼跳龙门”化用过来的。意思是说既非凡俗之物,就不会一直待在一个池塘里,只要遇到风云相助,就能飞黄腾达,化身为龙。这比喻是说,有才能的人只要遇到合适的机遇,就能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老先爹咳嗽一声接着说,我的意思不是说怀玉一定会成就惊天动地的旷世伟业,他会做出多大成绩那还要受到很多因素的制约,但我敢断定他一定不会是一个安于平庸,在海螺湖碌碌无为终其一生的人。你们也许不能为他的发展铺路助力,但你们要理解他,支持他,不要拖他的后腿。——老先爹说完这席话,便起身踱步,南仲砚和刘月仙恭送自己的恩师出门。夜色浓重,怕老先爹行路不便,南仲砚让妻子把房里的手电筒拿出来,他要把老先爹送回家去。路上,老先爹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停下脚步对仲砚说,你是把怀玉过继给你已经去世的二哥仲瑞了的,虽然名义上他已经不是你的儿子而是你的侄儿,但怀玉仍然要由叔叔兼生父的你来抚养。严格地说,还情不止是换个称呼的事,要等到怀玉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你二哥这一支的香火得到继续,你们海螺湖南家二爷欠洲上本族大爷的人情才算是还上了。仲砚频频点头说,就是,就是。老先爹接着对他说,仲砚啊,你的责任不轻呵,实际上你是把南家长房、二房繁衍发展的担子一肩扛起来了。看你近来咳嗽厉害是不是肺痨又犯了?如果社会和谐、家国安泰,人生顺风顺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怕就怕天灾人祸,世事无常,痼疾难愈又添新疮,那就难免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遑论家族的振兴与繁衍?——老先爹感觉话说得重了些,恐慌怕南仲砚情绪受影响,就又补充说,我只是提醒你不要把太大的责任和压力加在你和怀玉的身上,你们有还情这份心就好,当然理应尽力而为,但不一定非要达成某种目标。切记不要勉强!

在历史的舞台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担当过主角,演绎着兴衰荣辱的人生悲喜剧。不同的是季节轮回与舞台更迭,变换了自己的是角色与责任。

1964年春,在风雨飘摇中迎来了关乎私塾生死存亡的一件划时代的大事:公立海螺小学成立了。此前,就盛传过一阵子说要开办公立的海螺小学,但一直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这次情况不同,上级一次就派来三名公立教师,参与筹建海螺小学。教室就用充公的刘家祠堂的一大间正房,还专门辟有操场,竖起蓝球架,建起了围墙,一所很气派的新兴的海螺小学不经意间已是赫然在目。学生有来自海螺大队十二个生产队、近七个自然村的上百名学生,闹哄哄的人气颇旺。村干部和公立老师分头到我们这些原来上私塾的学生家中走访做工作,动员他们退私塾而去上公立的海螺小学。怀玉此时身体既已渐渐复原,未及与先生告别,便已拿定主意转去上公立学校了。也有刘承举等少数几名同学坚持追随老先爹,直到私塾最后被强行取缔,才极不情愿地转到海螺小学来,那时新校已经上了快一个学期的课了。私塾停办后,老先爹无所事事。他的住处就在紧邻海螺小学的不远处。有时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有时则孤身一人在村路上徜徉踟躇,嘴里还像原来那样哼一些诗文,但明显少了文采。有时走到小学门口,会停下来,愣愣地怔住,可能回想起私塾里书声琅琅的时光,有时恰逢学生下课,孩子们叫喊着嬉戏逗闹,他会拍拍孩子的头叫他别摔着,如果恰巧是他原来教过的学生,对他恭恭敬敬地躹一躬,他立刻像受宠若惊一样手足无措。有一次,怀玉背着书包、拿着字纸去上学,远远地看到老先爹走过来,就垂手站在路旁等候。他走到怀玉跟前,怀玉说了一声:老先爹好!他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摸摸怀玉的头,态度安详和霭地问他读的什么课文,写的什么大字?怀玉一一简单作答。他似乎意犹未尽,还有话要说,但上课的预备铃已经响起,怀玉匆匆鞠了一躬侧身离去,在跨进校门的瞬间回头看时,发现老先爹一付失魂落魄的样子,茕茕孓立地站在海螺小学门前的路旁,迟迟未肯离去。

大概两年之后的深秋,忽然传出消息说老先爹一病不起,既无人照顾又无钱医治,这样拖了一个星期便遽然逝去。老先爹出殡倒是十分热闹,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为他送行,一路敲锣打鼓,鞭炮轰鸣。适逢星期天,怀玉和一帮同学也执着孝棒跻身于抬棺的队伍中,并向恩师行了最后的跪拜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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