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秀英已有二十多年了。她属鸡,每天她和公鸡约好,只要它一叫,她就起床干活。上山种番薯,下地种青菜,养猪喂鸡……各类农活不在话下。
她怕饿,一天不吃白米饭就心慌的那种。每次看她吃饭的模样,我从心底想笑。
每次劳作回来,她就大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往往这口饭还在嘴里拌着,又扒拉起下一口。吃急了眼,她会端起大碗,就着碗口灌上几口咸菜汤。咕噜咕噜,脖颈里的喉咙被带动着一上一下的。
两三分钟不到,一大碗米饭下肚,她把筷子重重一放,舔着嘴唇,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每次看到秀英吃饭的德行,我总笑她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不过,她确实饿过,也差点饿死。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家家户户温饱都成问题,何况出生在穷乡僻壤的山沟沟。
那一年,秀英15岁,却是她上小学一年级的年纪。她揣着1块5毛的学费,硬是和七、八岁的小孩成了同学。说是上学,真正学习的时间少之甚少。早上她做饭、喂猪、洗七口人的衣服,再匆匆奔向学校。屁股没坐热,字没认两个又赶回家烧中饭,下午没到点放学,她又要跑回家里煮晚饭。就这样来回奔波,她也读到了五年级。至于她认识了几个字,我想最多一小瓢,也难怪她一看到不认识的字就喜欢读半边。
生活的贫困,加上四个年幼的弟妹,小学一毕业已到高龄未婚的她被逼着接受一个上门女婿。得知男方在精神方面有问题,秀英死活不依。在母亲毒打后,她偷偷跑出了家门。一个人在后山过了七天七夜。白天,她漫无目的地从这座山游荡到另一座山,晚上寻一处草垛睡下。抱着饿死的决心,挨过一天又一天。
到了第四天夜里,她回到家后门,瞥见母亲跪在门前,手里拿着香朝天跪拜。母亲一边求老天保佑女儿早点出现,一边保证自己再也不打女儿。秀英冷笑几下,扶着墙,捧着空肚摸回山。
她知道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烧再多的香也是笑话。
有次秀英没把母亲的衣服洗干净,母亲二话不说上前就把她的眼皮一顿乱揪,教训她下次眼睛看清楚。
在那个油米稀缺的年代,秀英烧菜放了一小棵辣椒。等菜端上桌,母亲一尝,扔下筷子,往菜里连吐几口水。
“我吃不下,你们也别想吃!”
秀英不晓得母亲嘴里长水泡,想吃的菜又被母亲糟蹋,心里不是滋味,下意识地把铲子扔在锅里以示抗议。
母亲操起脚边的扫帚就朝她砸去。一旁的妹妹见了帮着劝,结果两姐妹就被母亲追着满屋子打,直到两人被逼进床底。
还没等她俩喘口气,母亲从锅灶里倒出带火星的炭,唰唰唰地往床底下泼。好家伙,两个姑娘连滚带爬,哭天抢地的求饶声响彻整个小山村。
暮色四合,秀英靠在高高隆起的草垛上,回想起这些年母亲像地主老娘似的对她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的事情,她泪水怎么也流不干。现在母亲竟然让她和一个傻子结婚,她不如饿死算了。
深夜,山上传来野狼的吼叫,秀英浑然不觉得恐怖,她倒是想让野狼吃了她,一了百了。
饿死自己成了秀英对抗母亲的唯一方法。她躺在草堆上,一动不动,又熬过了两天。第七天,她饿得开始流鼻血了。一滴,两滴……把黄黄的稻杆染红了一片。精神恍惚中,她想起临死前要去见一眼老实巴交的男人——一位在家毫无实权,默不吭声的父亲。
十分钟不到的路程,秀英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挨到家附近,正好碰到准备去远方亲戚家寻找她的父亲。看女儿蜡黄的面庞,倔强的神情,父亲只有苦口婆心地劝说。虚弱的秀英听着父亲的话,眼泪、鼻涕像水一般流淌下来,弄湿了胸前一大片领子。
母亲听到声音,忙把女儿叫进门。她看女儿杵在原地犹豫不决,举起三根指头放在脑门,发誓说不打她了。
三天后的凌晨,还在睡梦中的秀英就被母亲死死绑上,带刺的藤条往她身上一顿乱抽……
日子还得过下去。心如死灰的秀英最终还是和一个傻子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并不如意。傻子不傻,懂得好吃懒做。秀英一人担负起八口人的吃穿。她比以前更勤劳了,早出晚归,她想让劳累麻痹自己,试图在忙碌中忘却那些伤痛。
第二年,懂草药的母亲误食野草抢救不过来,死了。
秀英,最终还是逃跑了。这次不是后山,而是远离了那个落后的山村,逃离了给她肉体与精神带来巨大创伤的过去。
眼前的秀英絮絮叨叨地聊着她的故事,那双被密密麻麻的鱼尾纹包裹住的双眼,时不时泛着泪,让人心疼。
秀英快速抹去眼角的泪水,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拿出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的姑娘长得挺俊俏,面庞瘦削,眉宇之间露着隐忍与坚毅。
“你现在还恨你母亲吗?”
“有什么恨不恨的,对吃黄泥的人,恨有什么用?”秀英望向远方,不吭声了。
一阵沉默。
“人要往前看,活在过去太累了。”秀英回过头,对我更像是对她自己说。
太阳西下,倦鸟也归巢了。秀英起身走进里屋,步态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