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外面有一条人行隧道,
每天下班或者从地铁站回家,
都要经过那里。
跟其他的人行隧道不太一样,
“我不想走那条跟下水道一样的路。”
这是她之前经常给的评价。
隧道口有卖各种东西的小贩,
砂糖橘、手抓饼、糖炒栗子或者热干面。
但是他们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就像我跟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一样。
卖臭豆腐的阿姨出现过一次,
也就一次,
后来就没有再出现。
我很庆幸,
要不然味道随着风飘散到隧道里,
就真的跟下水道一模一样了。
隧道口还有一个拾荒大爷,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那,
在他周围放置着自己的杂物,
他的被褥看起来很暖和,谢天谢地。
每天经过隧道的人不计其数,
各式各样的人,
男的女的,上班的,下班的,下夜班的,穿着短裙的,穿着廉价西装的,提着尼龙袋子的,
每个人经过那位大爷都从不看一眼,
仿佛是在透明的人间,
你知道的,大城市里就这点好,
大家都各过各的,
对陌生人连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个故事跟这位大爷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任何交集。
只是他出现在那里,分明不能忽略,但是又仿佛并不存在。
你不能不提到他们,许多人都是这样。
隧道里面也是一样的纷杂,
雨天会有卖伞的阿姨,
各式各样的伞,张开之后支在地上,
像是一朵朵媚俗的花。
或者有手机贴膜的,静静地坐在隧道一角,
也不说话,好像摆摊只为打发时间,不为生计。
或者卖各种手机配件,充电器或者移动电源,
用着扩音器喊,“亏本甩卖!亏本甩卖!”
周围毫无意外的围着一圈人。
没有“两块钱你买不了吃亏,两块钱你买不了上当”,
他们可能看不上这样的地方。
有时候也会有卖唱的,
还是个团伙,不,团体。
电吉他效果器都有,
对着麦克风唱“萨菲娜只有我知道你珍贵”或者“细风带雨湿透黄昏的街道”,
吉他箱里散着一块五毛的零钱,
看起来也相当可观。
我会注意他们的钱,是因为我也缺钱。
所以从来没有往那里面投过任何人民币,
当然这也跟总是戴着耳机有关,
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也就没有没有任何的义务表示些什么,
这很公平。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条隧道,
如果我没有遇到那个人,
一个算命的。
假设你对一个地方的所见所闻熟视无睹,
一旦出现了什么不太一般的东西,
就会格外关注,这个很好理解。
那天是2014年的最后一天,
在这样的一个特殊的日子里,
人们总是会期待着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然后我在快要走出隧道的时候,
看到了他,那个算命的。
留着圆寸和山羊胡子,
面前摆着一个罗盘,一块布,布上画着一个八卦,
旁边摆着两本书,《周易》《奇门遁甲》,
和其他江湖骗子没有任何特别。
但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年轻人,留步。”他抬起头来。
“我不算命。”我说。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就说两句。”说完示意我坐在他面前的板凳上,
我知道一旦坐下,就是要达成了交易,
那样就得掏钱了,
我缺钱,就这样站着。
“人生海海相见就是缘分,我就说几句,对了,你就姑且听着,错了,走开就是。”
算命先生也有销售话术,
跟你在商场碰到的兼职大学生是一模一样的,
“不好意思耽误你点时间,麻烦帮忙做个小调查,扫码我们就送纸巾。”
抑或是你在房产中介档口多站两秒,就会有穿着西装的小哥出来,
“先生是要租房还是看房?”
或者在食街的大排档,还有百货区的日化店,
都会有各式各样的人挡在你的去路上,
说出早已培训好的台词,
然后意图给你这个和尚卖一把梳子。
大多数时候你摇摇头、摆摆手,
连不要都不用说,
他们就无计可施。
但如果说出:“不好意思我不要。”
那你就完蛋了,
他们会很热衷于把培训讲师的话语拿出来实践,
试图证明“我行!我可以!我真的很不错!”
热血会充满他们的头脑,
仿佛只要完成你这笔订单,就可以从此走上人生康庄大道。
所以遇到这种事情,
低头走开就是。
可我却说:“我不算命,我不信这个。”
“坐下吧,没要你钱,我就说几句,信不信由你,这种东西随缘,不强求的。”
随缘,
这两个字仿佛是有别样的魅力,
跟别的说辞不一样,
这种欲擒故纵又带有神秘感的术语,总是会让人欲拒还休。
要变换一种方式。
“我信你,你是大仙,再见。”
“口是心非。你不信我,但这也由不得你不信。你说我是大仙,怎么证明。”
要我证明?像这种人也难免走火入魔,江湖术士也有千百种。
这种情况,顺着他的话就好。
“我不用证明,我信你是,你就是了。”我竟然接了茬。
“你坐下,我来给你证明。”
“你没明白,你是不是这无所谓,不用什么证明。”
“我是大仙。”
“嗯我知道了。”
“年轻人,这种机会可不常有,缘分来了要抓住。你看你就经常抓不住。”
我往周围看了几眼,对他说,
“你看那边那个驼背中年没有,跟他说,他抓得住。或者那个浓妆艳抹的短裙小姐,她也抓得住。”
“抓不抓得住,我看得出来。今天这里走过这么多人,就你有缘分。”
这太直白了,印象中的道人说话不能这么直接了当,
《道德经》说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直接把话说尽了,就没意思了。
他接着说:“他们来算,也只是想听些入耳的话,说完之后,心情愉快,隔天就忘。这无关缘分,心理安慰罢了。”
“这也挺好的,至少心里舒服,算命不就是也为这个。”
“听着舒服,业障还在,解决不了问题的。”
这个观点我倒是同意,心灵鸡汤喝再多,也治不了病。
可我不能这样想。
“随你说吧,我不跟你聊了,我急着回家。”
“你不急着回家,没人等着你回去吃饭,而且你已经吃过了。坐下来听贫道说两句,反正你回家也不知道干嘛。”
说对了,但不想承认。
“不管用,天气冷,我回家没事干也比呆在这里好。你说你是大仙也好,跟我没什么关系。”
“你看你还是不信。”
“信不信有什么所谓呢。”
“小时候,你爸开了个厂,送你去私立学校上学,那时候你们家家境不错。家里圈了地,但从那以后就不行了,厂子收了,钱也少了,你爸开始炒股了。但即便如此,还是有算命先生说过你以后大富大贵,前程无忧。”
“你怎么知道?”
“看你这年纪,这样式,大概也都这样。”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就有自信这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事。这不是我的故事。”
“你爸是个普通国企员工,后来下海经商,发了一笔财。迷上了炒股之后,在几年前被套牢,你家里的情况每况愈下,现在日子已经难以为继,捉襟见肘。”
“捉你妹。”
“你不要以为我是随口胡说,都是有规律的,年轻人。算命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这你倒是知道。不要说了,我从小生活平淡,一点波折没有,就这样长到二十几岁。我现在不信你了,你是不是大仙跟我没甚关系。”
“呼……”他叹了一口气。
我想终于可以大步走开,理直气壮。
“你承不承认无所谓。反正我话也说了,是不是这样,你心里还是清楚的。”
“这都是你的猜测。”
“对你的猜测如果对了,那就是命数。这些都是早就注定的。”
“肯定是我身上的什么特征,让你做了这样的判断。先有情节,再有判断,就是这样。”
“你看你这就唯物主义了,许多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故事发展有剧本的,看了剧本,故事就知道了。”
“你特么还懂唯物主义。”
“哲学都是互通的。洋为中用,有何不可。”
我觉得有必要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了。
“我高中选修的就是政治,唯物主义是世界本源。我们世界观不一样,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连世界都没观过,哪来的世界观。”
“这是电影里面的台词。”我忍不住说,看来我真的太无聊了。
“我们听过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我承认听到这句话从一个算命先生嘴里讲出,还是忍不住笑了。
“为什么一定要我信你。”
“说到重点了,年轻人。你知道,天下神祗都要有人相信,才有力量。我飞升在即,世人的信任是我渡劫力量的源泉。”
“你有病。”
“你看你信了。”
我脑子一片晕眩,
不知道为什么对话会进行到这种程度,
这种感觉就像所有人生目前为止的认知都被卷进搅拌机了,
打碎之后充分混合,
然后生出一种新的东西。
这种感觉并不好,黏黏糊糊。
再这样下去我该吐了。
“这不关我的事,你不该找我帮忙。”
“随缘就好。”
“你干嘛不摆个棋局,或者去买两支粉笔,还可以去借个自行车套装,六块钱回家,这样子快些,要么干脆买把刀,再不济用甩棍都行。”
“是要渡劫,不是抢劫。”
“算了,我直接给你钱吧,你就说你一般要多少。”
“你先信了我,再给钱。”
我遇到过很多骗钱的骗子,没有一个像这样的。
去过一个旅游景点,一座庙,庙里端坐着一个和尚。
你走进去,他跟说些话,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然后给你一个开过光的金佛像,
收你二十,
但那个和尚没叫我信他。
比起赤裸裸的要钱,这个更让人惊讶一些。
这里面一点说不过去,
一个要渡劫的人,干嘛跟我要钱,他要钱干嘛,
金钱就是力量?渡劫也要交钱?
我想得头晕脑胀。
一个快要成仙的人跟你要钱,开什么玩笑。
这时候他开口说话了。
“不要想了,你给我钱,我不白要。”
“别给我开光佛像,我不要那东西。”
“我是道士,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这话信息量太大,我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我要世界和平。”
“做不到。想点别的。”
我在想钱。
“我不能给你钱,快要渡劫,不能干预凡人生活。”
“那我想不出别的什么了。”
“钱我不能给你,等价的东西倒是可以。”
“什么东西?”
“你现在信不信我?”
我毫不犹豫,“现在信了,你说就是。”
“年轻人,挺好。看的出来你发了善心,给你个东西。”
他在布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彩票。
“这东西就是钱,明天早上,2015年第一期彩票二等奖。20万。”
“你怎么知道这明天就能中大奖?”
“概率、博弈、拓扑,懂么?”
我没理他。“你有这东西管我要钱?”
“你的钱是我力量源泉,彩票的钱对我没有意义。说了,有缘人,你信了,就给你了。”
“你不是说不能干预凡人生活么。”
“你看你慧根还是不够。这不是干预,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命运是注定的,也是可以改变的,但归根到底还是注定的。”
“是我的,就是我的?”
“对头。”
“我只能中个二等奖?”
“二等奖。你看看,给你一等奖你也不信,天生你就是备胎的命。”
“说的太对。”
“这下子你是完全信我了吧。现在再给钱吧。”
“干嘛要现在给?”
“现在你信我了,钱对我才有意义。”
“给个多少?”
“随缘,给个500吧。”
“这点钱就够飞升?”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多大的能量给多少的钱,这都是注定的,多了也没用。”
他笑呵呵地把钱装进了布袋里。
“年轻人,发善心,结善缘。今天你我相见都是缘分,明天中了20万,别忘了给我烧柱高香。”
“自然。”
“好得很,有慧根。那我就走了,不用送。”
他收拾好东西,走出隧道。
我目送他上了一辆出租车。
莫名其妙地,拾荒大爷对着我微笑。
2015年元旦,节日祝福多如牛毛,在电磁波里来回穿梭。
街上倒是满是萧索,
我站在彩票站门口,
手里捏着一张没用的彩票。
新年第一天,我就遇到一个自己无法解决的困惑,
而且这个问题肯定还将迷惑我许久:
到底我是一个被江湖骗子耍了一道的倒霉蛋?
还是一个被得道高人开了个玩笑的幸运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