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是一座一字排开的三间土坯红瓦房,两边厢房门开居中的堂厅。故土乡亲的房子,基本都是这样的格局。雷同,也许是乡土气息另一种表现——与他人的差异,就会让人有不入时宜之嫌。
记得小时候,每当夜幕降临之后,夜色把寂静的乡村吞噬,两扇木门敞开的堂厅里,父亲裤脚挽着坐在八仙桌边,煤油灯吱吱喳喳地燃烧着,灯光左右摇曳,被夜风拉得稀薄绵长,几欲湮灭。父亲一副清瘦长脸,轮廓分明;双眼深陷,目光坚定;颧骨高突,黑紫的上唇,是一撮深黑的胡须。干枯凌乱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之下,像一扎野草在野蛮地生长着,父亲右手握着葫芦酒壶手柄,慢慢倾倒酒壶,一道细长的农家米酒自壶嘴溢出,沥到泛黄的瓷碗里,响声清脆,泯上一口米酒,筷子夹着一粒饱满的花生仁,熟练地向嘴里抛,嗄吱嘎吱地嚼起来。父亲寡言少语,也不善于交际,酒壶似乎就是他一生最亲密的朋友。很少见到父亲滔滔不绝的高谈,也很难寻觅他神采奕奕的张扬。以至于父亲已故两年之后的今天,我搜寻记忆,也找不到父亲的哪怕一句豪言壮语来诉给后人听。八仙桌上葫芦状象牙白的酒壶,依然静静地等候着,壶胆里,盛满了父亲的一生,沉淀在岁月中,经久弥香于故园祖屋的堂厅里,让我陶醉其中。
父亲是病故于食道疾患。母亲在父亲病故后的时日里,经常在我们子女面前唠叨:“喝酒害了你爸!”言辞中有责怪,也流露出一丝歉意之情。几乎每次过年过节母亲总是这样重复这句话。听久了,我们都有一种父亲是酒鬼的印象。但是,我从记忆以来,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父亲每次喝完酒,把他的酒壶收藏好之后,自个到房间里安静地躺下,不吵不闹,静静地进入梦乡。第二天,依然如常地下地劳作。我似乎也没有看到父亲嗜酒如命的模样,他也没有到每餐必酒的程度,可是他几乎都是不喝则罢,一喝就一醉方休。我不思其解,先贤之辈"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父亲是一介农夫,何忧何愁让他如此沉醉?
“你父亲兄弟多,爷爷奶奶没有传下一点家产。”母亲围在火堆边,一边用她苍老而颤抖的嗓音向我们娓娓道来,那是父亲离世之后的春节里。
“那和喝酒有何关系呢?”我不得其解。
“那些年,你还没有出生,因为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房子,而我们依然和爷爷奶奶挤在一起。”母亲动情得眼角溢出泪水“你爸白天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养家,晚上摸黑到山脚下的竹林里,砍来一捆捆竹子,夜深人静的时候,关起堂厅木门,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小心翼翼地剥竹子,编竹筐……”母亲一口气几乎把话说完,急得呛咳不止“不敢动静太大,以免被他人听到。”
“你爸连夜编好的竹筐,趁着清晨的朦胧赶到集市上售卖。”母亲激动不已“这样起早摸黑地折腾了大半年,手上的钱差不多可以起一套房子了。我和你爸爸正张罗选个良辰吉日,把房子起了,以早日有一个真正的家。”
“接连不断批斗,你爸成了走资派。”我不忍心打断母亲的话“大会小会站在会场边角上,恶语相向是小事,皮肉之苦是家常便饭。”
“那不是无法无天了?”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无法体会其中滋味,只是义愤填膺地反问母亲“通过自己的劳动过好一点的日子,何罪之有啊!”
“时代如此!”母亲无奈“幸亏你伯父在部队里,知道情况之后,来信向大队支部过问之后,情况才有转机,新房才得以建成。”
“也就是我们家现在的祖屋吗?”我将信将疑。
“是啊!”母亲长吁一口气“从此你爸就有事没事拎来酒壶,独饮一杯,这习惯一直一生不改。”
听完母亲的述说,我想起了我孩提时代的一个春节,因为母亲生病,把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光。大年三十了,家家户户贴春联,迎新年,一派喜气洋洋之中杀鸡宰羊。村里习俗,过年挂腊肉,这是雷打不动的习俗,我们家里异常安静,半条腊肉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堂厅上的挂钟嘀嗒嘀嗒的响着,尤为刺耳。时钟已经指向晚上九点多,父亲在八仙桌前拎起酒壶,倒尽最后一滴酒到碗里,一饮而尽。披上外衣,向黑夜里走去!
父亲出门不久,村里舞狮队的锣鼓喧天,我知道一年一度的舞狮拜年就要开始了。舞狮是村里传统习俗,舞狮队给村民带来一年良好祝福的同时,每户人家也尽其所能地给舞狮队员每人一个利是封。这也是一个不小的收入,不过,舞狮是个体力活,一般人不是那么容易吃得消。
从村头舞到村尾,还是到了我家门口,家里没有可以拿出来的利是封,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母亲在床上用微弱的声音叫喊着我把门打开,迎接舞狮队拜年,我只好遵命。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是父亲。他已经全副武装地跟着舞狮队在卖命敲锣打鼓,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满脸通红。看到了我,他向我使一个眼色,我立刻向父亲靠近,他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扎利是封,我如释重负地解决了燃眉之急。经过一番的喧闹之后,乡村恢复平静,当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厨房里放着一大盘猪肉,父亲正在专注地把猪肉切成一条一条长条状。在盆里洒上食盐,倒入酱油,把切好的猪肉回放盘里,来回拌着,然后一条一条挂起来,算是我们过年的腊肉。当父亲起手挂起腊肉时候,我看到他的手掌破了一块皮肉。我突然明白刚才父亲腌制腊肉时候皱眉的原因了!
父亲还是坐在八仙桌旁,还是一向的沉默寡言,象牙白的酒壶里,装满了父亲的生活苦酒,他却一个人独自斟酌着。我似乎看到了一种纯朴的担当,这已经融入到我们家里每一人的血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