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卸了牛,扛着犁从山里出来时,被一群孩子拦住了去路。
都不小了。我正吃惊,他们报上了建亭的名字。这个家伙,让他的学生们来堵我,安的什么心啊?
孩子们笑着接过我肩上的犁,就势靠在地堰上。牛看没人驱赶,自己啃起草来。
孩子们执意要我坐到地堰上,说那是主席台。他们要聆听我的论调,当然要给我一个合适的位置。
我笑他们,也依了他们。随手拿起一块小石板垫上,坐了下去。他们坐在我对面,下方的地里,十多个青春对峙我的暮气。
“坐在主席台上的人不一定就是主席,往往此刻台上客,片刻笼中囚。我声明,我不是主席。”我说,他们笑。
将要毕业的大四学生,中文专业。他们问他们以后的路途。他们读了不少的书。建亭极严,羽翼不丰,他不会让他们出师的。
我说,看你想干什么了。你可以进衙门当老爷的秘书,那你首先得收敛了你的书生气,把尊严和风骨打包,埋在你家后花园的枣树下。你得写其实你最不想写的文字,你咬着牙骂着,还得写;你把笔摔了,拾起还得写;你把纸撕了无数遍,还得再写。报纸屁股上无数次出现你的名字,也没有意义。但是熬了几十年你也成了老爷,你有自己的秘书时,你看着如你当年的他,你会笑他迂腐可怜,你会有主子般的自豪。宫廷文学,邸报写手,大抵如此。我好歹没走这条路,零落山野自己作主,你们可以羡慕我,但不要模仿我,我是遗世之人,自然也是被世界遗弃之人。
如果你想从事写作,也可以。可以有作家梦,但一定做好不能成真正的作家的准备。写作对大多数人应该是副业吧,被官家包养的太少,有人会拒绝包养。你干你的工作,好好干,看着老板脸色,同事眼色,偷空可以写作。比如我这样,种地是主业,但也学会打铁、木工,自己做凳子桌子,偶尔心有感触,不发不快,信笔写出,存住,管它阅读量是多少,它又不影响我明日起耕山田,鞭响深谷。把写作当作倾吐,安放心灵于文字间,这可能是会文字爱文学的人的小幸福。被人发觉,有人上门邀约,爱名利你走出,弃名利你依旧,那是你的事,谁能勉强你?
当然,你写久了,你悟性功力已经极高极厚,自认为已经一流,也别轻狂天下,否则会打耳光。陕西我表哥,西京第一名医,到朝廷领特等大奖,回来被当国宝迎接,红毡铺地,绿席罩天。不久,一患者来找,他苦苦治了半年,没有效果。那一日,家属偶然打听到山中老中医,没有执业许可证,没有行医执照,人家就开了一张药方,服药一周,病已好转,又加强一月,痊愈。表哥扔了自己的证书,烧了自己的锦旗,打起铺盖投师去了。可人家坚决拒绝他,老先生照旧日日采药终南,吟诗太白……
这当然是特例。但艺术之道,切莫自大。阁老是职务,不是水平;主席是位置,未必实力。你看见的东西很好,你没看见的东西未必不好,甚至更好。
最后说一句,不要死抱专业不放。真不行,到建筑工地搬砖,到煤窑挖煤,到山上放羊,都可以,都是人生,未必就是坏事。我在杜甫故居,见到杜甫在长安街头卖草卖药的照片,注释说诗人沦落到这种地步,忿忿不平。我纳闷,杜甫就不能到集上卖东西了吗,卖东西就降低他身份了吗?在街上卖东西的长安百姓就低人几等吗?这自食其力难道比他一直乞食他人门下还没有骨气吗?杜甫也是人,人与人哪有根本的差异,哪里有贵族和平民的绝对分野。没有什么能干不能干的。
他们议论和沉思。
夕阳已沉,孩子们和我一起下山去。牛铃叮当,山道上脚步声不绝,远山渐入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