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淡风轻
初稿日期 2015 1 18
修改日期 2019 8 21
贵州大山里来的孩子
八五年的秋天,一中外合资的汽车主机厂在全国范围内公开招聘汽车专业的大学生。
公司人事部的招聘小组兵分两路,北线和南线。北线的招聘小组去了北京。在清华大学,经过学校推荐,个人申请,三轮面试,招聘到了十名汽车专业的博士生、十名硕士生。南线招聘小组去了上海交大、华南理工,广东工业大学,名校学子纷纷投递简历,场面很热闹。
中国汽车行业就要扬帆起航,对优秀的毕业生有吸引力,广州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能落户一线大城市是他们人生的小目标。
我参与了南线的招聘。十月份到公司报到的大学生有300人之多。在八十年代的中期,大陆高考制度刚刚恢复不久,一下子吸引了这么多汽车专业的高端人才,在业内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旋风。
如何管理好人才,培养好,让他们安心留在企业发展是个课题。公司领导班子慎重地开会,讨论留住人才方案。董事会决定拿出一部分资金,购买职工公寓,用福利分房留住专业人才。外方高管表示他们有信心培养出中国第一批汽车专家。在欧美,培养一名汽车专业的高工至少需要五年的时间,员工的稳定性至关重要。
福利分房的入围标准,中外方领导们一致认为已婚员工对企业忠诚度高,且专注事业,决定只有已婚的双职工可以享受这次的分房福房。
人事部公告栏前人头涌涌,福利分房的标准贴出来了:凡出示结婚证的双职工均可申请福利分房。外地户口的大学毕业生在广州落户是件很难的事,有了公司福利分房落户口就有了基本保障。喜讯在大学生中炸开了锅,300多大学毕业生奔走相告。荷尔蒙的味道在办公,车间迷漫,爱情的土壤迅速升温,比南方夏日的气温上升的还快。
出贴公告一周后,我在办公室埋头翻译文件,一对刚相识不久的男女大学生从外面走进来,手上拿着结婚登记申请表找外方部长签名。当年结婚是需要单位领导签字批准的。我是外方部长的翻译。那部长一脸迷茫:“这些大学生刚到公司没几天,彼此连对方基本的信息还没搞清楚,就决定结婚一辈子厮守了?他们决定结婚父母同意就好,为何要我批准,我和他们是工作关系,我有权同意或者不同意么?”我耐心做解释:“这是中国国情,企业领导是父母官,签名是必走的流程的喔。”其实我也不认同中国人结婚和外方公领导有什么关系。他无奈地签上了大名。我们刚准备恭喜这对新人,他们已从口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申请福利分房的报告。
有了第一对吃螃蟹的夫妻,效仿者接踵而至。二周内前来申请结婚的新人多达50多对。外方部长到中国不久,记不住中国员工的名字和面孔,他严肃地对我说:“不行,不行,这发展下去太恐怖了。你列一份新婚的人员清单,注明结婚登记每一对新人,他们是哪个部门哪个岗位的,不然他们重婚了我都不知道。随便签字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外方部长有个习惯,每天早晨要去工厂各车间的办公室巡视一遍,与每一位员工握手问好,法语中男士的单词已婚未婚是没有区别的,女士有区别。为避免尴尬我拿着结婚登记清单跟着他后面提醒他,遇到女职工,尚未登记结婚的称呼其小姐,已登记结婚的称呼其女士,一时成为公司的笑谈。
在那批新入职的大学生中,我们部门有一位贵州山区来的电力专业的大学生,高大帅气,喜欢穿件黑体恤,黑色牛仔裤,板寸头。我留意过,他的员工档案资料上有注明。他来自特困家庭,他学院领导欣赏他的才华,特别和招聘小组的负责人交待,说他是经过国家资助才读完了大学学业的,在学校品学兼优,是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希望企业重点培养。
那天,他拿着申请福利分房的申请报告到我们办公室,陈述他家的困难:父母身体不好,母亲是胃癌晚期,父亲是残疾人,他们在广州治病,没有钱租房住,天天在施工工地打游击,找临时住所。根据公司规定单身是不符合参加福利分房条例的,外方部长属技术型的性格,说话不带拐弯,一句Non,je ne suis pas d'accord回绝了他的请求。
他站在那里,面色涨的通红,措词也很愤青,或许少数民族的表达方式比我们更情绪化一些,我和部长都没放在心上。劝他回去安心工作,以后再找机会。他不肯走,还在那里解释诉求。后面又有新婚的年轻人来递报告了,他的脸色变的难堪,我请他别着急,先回去工作。万万没想到,他会因此而钻了牛角尖。
公司宿舍装修完毕,人事部公布了分房名单。发鈅匙那天,整个公司喜气洋洋,员工餐厅里挂起了彩色汽球,扩音器里播放着爱情歌曲。公司要为几十对新人在这里举办集体婚礼。谁也没有想有杀气逼近。他藏了一把细长的尖刀在棉衣里,到办公室找部长和我,想威胁我们,一定要分一间小房子给他家。不巧那天我们一大早去市府开会去了,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有其他办公室的同事看见他转身走了。他回到自己所在部门,朝着主管冲了上去,拿出尖刀捅了主管心脏两刀就跑,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不见了踪影。他不知道,主管和他一样悲催,那主管也是单身,也没有分到房子。
幸亏是大冬天,主管受了刀伤,刀尖只刺在离他主管心脏5公分远的位置上,没发生命案。收到消息,公司保卫处报了警,我们赶回公司处理。公安局派了40多人力封锁厂区,厂区几万平方,到处是刚到的设备,他们进行了拉网式搜索。
找了一天一夜没有发现他的身影。他离开了广州了?因为他带着刀,这个怀疑就更让人担心。
第二天上午,在公司的变电房找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他触高压电自杀了!名校毕业他选择用这样的方式离开了人世。公司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子变得伤感,痛心与震惊。他的老父母来到了公司,颤颤巍巍地跪在人事部经理的办公桌前,为他们的儿子求情,求公司领导不追究他刺伤同事的经济赔偿。
看到这种场面,在场的所有同事都很难过。
为了头上那片瓦,放弃自己年轻的生命值得么?!我无法理解他当时的思路。多年后,我跟随摄影老师来到贵州他的家乡拍摄人文图片,想起他曾得意地对我说过:“娜姐,你是不知道,我们贵州的寨子可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