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我的劳大老师们

写在第39个教师节暨劳大首届哲学班开学50周年

印象中,在劳大上学期间,一多半是在开门办学中度过的。开门办学,就是走出校门的社会实践,那年月,大概办大学的人也都提心吊胆,宁愿让学生多和工农群众打交道,也不愿让学生在校内待得太久,免得被“臭老九”们同化掉。

由于一次意外的中标,我用在开门办学的时间比别人更长些,此消彼长,待在课堂上的时间就狠狠地短了一大截。细细码算一下,直接为我传道授业的老师,加起来都不到一手数,令人称奇的是,这几位老师都人如其名,让我受益匪浅。

        吉悌,爱如长兄

吉悌姓任,他是我们政治系分管教学的副主任,也是后来教我们西方哲学史的专业课老师。

我和任吉悌主任打交道,也是在开门办学中。那是在第二学年的下学期,与前几次不同,这一次是带着课题任务出来的,按现在的说法,应该是科研项目。项目的实施地: 徽州地区; 内容: 儒法斗争。具体做法,就是对徽州籍的儒家朱熹和法家戴震的学说思想,分别进行深度挖掘,批朱扬戴,最终编出两本书来。项目分两个课题小组,批朱小组驻歙县,扬戴小组驻屯溪。屯溪是徽州首府,任吉悌主任作为项目的校方负责人,经常往返于劳大、屯溪之间。屯溪不仅有扬戴小组,还有在两个课题组之上的领导组。

我当时是住在歙县的批朱小组成员,歙县是劳大去屯溪的必经之地,任主任每次过来都不在歙县停留,而是通知我去屯溪向他汇报情况。

批朱小组共有7人,其中歙县4人,劳大3人,组长是歙县县委宣传部的汪银辉。我们的任务,是把朱熹的一生编写成一本通俗故事,当然,这故事是带有批判性的。经过一个多月的查找资料,归类整理,然后平均分配任务,各自分头撰写。又过了半个月,任务小成,一共编写出40几个反映不同时期的小故事。就在我们按原订计划,把40几个小故事汇集在一起,进行集体审读时,问题来了。由于各人的职业和写作习惯不同,40几个小故事的风格五花八门,有的半文半白,有的慷慨陈词,还有的像通讯报道,这样的文章组合在一起成为一本书,不用叫别人读,我们自己都看不下去。

组长把问题反映到屯溪的领导组,领导们胸有成竹,迅速拿出解决方案——择优选出一名统稿人。怎么择优?方法也卓绝: 每人拿出一篇得意之作,不记名,统一交到领导组评定,领导组以最终胜出的那篇文章倒追作者,此作者即为全书的统稿人。为了保证公平公正,防止因笔迹识人,要求报审的文章一律打印出来。

这个办法还真管用,但结果却出人意料。也许是因为我的文字过于浅显平淡,歪打正着地触碰上“通俗”二字,领导组最终选定的那篇文章,竟然是我写的《拜师学理》。

统稿人揭晓后,小组的其他人都笑嘻嘻地看着我,组长汪银辉一本正经地宣布: 拥护领导组的决定,就请小欧同志辛苦点吧。

我一言不发,既没有感谢领导信任,也没有豪情满怀地接下令箭,因为我的确有点懵。我们7个人,歙县的4位是当地的文化名人,劳大的3位,除我和同班同学张跃祖外,还有一位中文系的杨逊老师。杨老师是京城下放来的,曾担任过《参考消息》和《人民画报》的编辑,文字功夫十分了得。学校在这个以政治系哲学班为主体的项目中,特地安插一位中文系老师,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让他来把文字关的。现在把我推到统稿人位置,怎么看都像是沐猴而冠,我无法承受这种讽刺的意味。

以往都是任主任在屯溪召见我,这次我没有奉召就主动去找他了。听了我的汇报,他先是感到意外,没想到领导组圈定的文章,作者居然是个学生。继而是开心,说我争到了统稿人,是为劳大政治系争了光,可喜可贺啊!我说我根本就不想争这个统稿人,现在一想到要操刀斧正这些老专家老教师的文章,心里就犯怵。

听我这么说,任主任认真地盯了我一会儿,发现我的情绪有点萎顿,便淡然一笑,说:“工农兵不仅要上大学,还要管大学,怎么,就这点事就把你吓住了?现在不是有句话叫‘人生能有几回搏’吗?你就拿这个统稿人来搏一搏,又有何妨!”

我知道,他这是在激将,而接下来的话就有点苦口婆心了,是领导,更像是一位推心置腹的兄长。他说,领导组这次选人,完全是一碗水端平,不论资排辈,不先入为主,不带任何倾向性,谁有能力谁上,选出的统稿人官冕堂皇,你也应该相信那几位老同志,他们受党教育多年,这点大局观是会有的。又说,年轻人要谦虚,更要自信,你既然能写出《拜师学理》,又有什么理由不能把别的故事改写好呢?还说,开门办学也是学,是在实践中学,你作为这本书的统稿人,责任重,压力大,这会促使你在文字上多下功夫,成书之日也就是你的写作能力提高之时,这对你将来走上社会是有益的……

不得不说,任主任一席谈,终于让我怦然心动,特别是那个“走上社会”。更重要的是,我是党员,任主任的话是代表组织作指示,我必须无条件服从。但我还有个问题不明白,便问:“接下来就我一个人在那里统稿,批朱小组其他人都无事可做,不是说要发挥集体智慧吗,我这样算不算是个人英雄主义?”

任主任听了点点头:“这事我们再商量一下,你回去吧,先把你的事情干起来。”

第二天上班,汪银辉组长传达领导组最新指示: 批朱小组新设一个审稿组,人员由汪组长和几位老专家老教师组成,专事审定由统稿人“统”过的文稿。

我听了长舒一口气,看来任主任是把我的意见听进去了,并及时拿出对策。这个新规的妙处在于:第一,理顺了关系。审稿组在层次上高于统稿人,领导还是领导,前辈还是前辈,我的心理压力减轻,大家的面子都光鲜,批朱小组内部重归和谐。第二,体现了集体智慧。年轻人一马当先,老将们观敌掠阵,前边出力,后边长眼,各尽所能,相得益彰。第三,保证了书的质量。两个层次的安排,一方面可以统一书稿的文风和笔调,另一方面通过集体把关又能避免可能出现的各种错误,实现从形式到内容的整体完善。

遗憾的是,新成立的审稿组,其他人都在,唯独没有我的同学张跃祖。批朱小组从此减去一人,张跃祖打道回府。领导组大概认为,他作为审稿人资格还是嫩了点。

此后的编写,担子主要还是圧在我身上。统这种故事稿,其实并不比自己写省事,不但要把语句顺过来,叙述的层次也要调整,发现情节单薄还得要另外查找资料,充实内容,一般统一篇稿子要花费三四天时间。

我这边统好一篇,立即转交审稿组,老先生们从容淡定,喝着茶,悠哉悠哉,不到半天事情搞定,然后等米下锅。

这阵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用扬鞭自奋蹄,弄得我星期天不敢休息,放暑假也不回家,划地为牢困在歙县。

秋天渐渐逝去,严冬步步紧逼。那时没有空调,没有电脑,我又生得单细不抗冻,只得龟缩在寝室里,裹着棉被,一笔一划舞文弄墨。等到40几个小故事统稿完毕,已快到学校放寒假的时候了。我急忙赶回学校,准备向任主任交差。

回到劳大已近中午,政经班的缪世学请我吃饭。那时我们住在混合寝室,就是哲学、政经两个班多余的人住在一起,我两算是室友。他请我吃饭,是因为我在徽州帮他代买了一本政治经济学方面的书。请吃饭,也就是借一个大茶缸,多买一份饭菜而已。

我两各自捧着一个大茶缸,坐在树林边的阳光下边吃边聊。他忽然酸酸的一笑,出语惊人:

“你现在是高山打鼓,名声远扬了。”

“怎么回事?”我愕然。

“装吧!”他忿然作色,“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

见他如此反应强烈,我也冷静下来,试探地问: “是不是任主任和你们说了什么?”

还真被我猜着了,缪世学说:“上学期,任主任到我们班开门办学的点上检查,专门介绍了你那边的情况。说你在那边独当一面,那些老教师、老专家干不成的事,都叫你干了,他们弄出来的东西,都要你审查、把关。任主任要我们向你学习,放开手脚大胆干,大胆闯……”

我听了哑然失笑,说:“这是任主任在变着法子鼓动你们,兄弟在那边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家都管着我,从来就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潇洒过,现在就等着冲破牢笼呢。”

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暖暖的,任主任能对政经班说出这番话,虽然有借题发挥之嫌,但在主观上还是肯定了我的存在价值,只是他并不知道,我其实苦不堪言。

下午上班的时候,我去了任主任的办公室。汇报,请示,进行得很顺畅,收尾工作也安排得稳稳当当。只是在报销车票时,出了点意外。

任主任拿着我那张贴满车票的报销单,看了足足有五六分钟,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有问题吗?去屯溪,去婺源,这些差事,主任都是知道的呀,他不会忘了吧。

就在我忐忑不安之时,任主任发话了:“这后面四个月,一共是一百二十二天,每天有五毛钱的生活补助。你在这里填一下补助的天数和金额。”他边说边拿着报销单指给我看。

“还有补助?”我掩饰不住惊讶,“上次报销没……”

任主任一挥手,打断我的疑惑:“前面那两个月,大家都在外面,是开门办学的上课时间,是没有补助的。后面你单独在外面,就要按出差对待。别说了,快填吧。”

一下子冒出了60多块钱,这可是一笔巨款啊,要知道,我们平时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八九块钱。任主任真神了,怎么就知道我现在生活拮据,快吃不上饭了?当初进校时身上还揣着点退伍费,几年下来已补贴罄尽,现在这60块钱来得恰逢其时,雪中送炭啊!不行,等明天回到歙县,一定要在县委食堂先来两份红烧肉,已经很久不知肉滋味了。

出了任主任办公室,我脱口哼出两句民歌小调:

“雪山上升起呀红太阳,翻身农奴把歌唱咿呀咿呀哟……”

歌声中,我撩开双腿,直奔在茶叶系那边办公的学校财务处。

        隆德,厚德载物

任主任安排的收尾工作,任务也落在我头上,为此,我又去了一趟歙县,把书稿拿回学校,并落实书稿在劳大学报上的选登。

在教师宿舍二层楼上的一个小套间里,我找到了学报编辑部的金隆德老师。金老师大概也接到了任主任的通知,对我的到来报以热情,让座泡茶,嘘寒问暖,随即进入书稿交接。

学报编辑部刚成立几个月,金老师是从哲学教研室抽出来专门办学报的。他曾和任吉悌主任以及另外两位老师,合作编著《西欧近代哲学史》,这本书在业界反响很好,后来成为各大学的通用教材。在这四位作者中,金老师文字功力最强,要他出来办学报,是人尽其才。金老师年龄也最小,教研室的其他老师都很关爱这位小老弟,我曾亲眼看到,任吉悌夫人王开霞老师亲切地叫他“阿金”,那一声声叫的,是打心底里的呵护。金老师也不恃宠而骄,见人说话,总是憨厚地笑着。

那年月反对“大洋古”,凡事都因陋就简,劳大办学报也秉承此旨。人员,独一无二,就金老师一人蹦来蹦去。场所,似有似无,编辑部无官方办公室,暂以金老师卧室代之。所以,有关书稿的交接、看清样、校对这类琐碎的事,我都是在金老师家中进行的。

条件简陋,并不影响金老师的办报热情和较真劲儿,稿子中的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要做到准确无误。

我们书稿中有这么一段故事:金主完颜亮去世,金廷一片混乱,恰好此时宋廷新皇帝即位,便想趁乱“收复失地”,于是诏告天下有识之士上书献策,朱熹趁时而上,并获准进京“入对”,在垂拱殿上兜售他的“存天理,灭人欲”。

这是朱熹一生中的首次入朝面君,虽然献策的路子与皇上不怎么对路,最终只得了个小官,但这个情节很重要,是朱熹生平的高光时刻,因此故事写得比较细,连皇上宋孝宗的名字都书写在案。名字中有个“眘”字,是个孤僻字,辞书上解释,“眘”是“慎”的古体字,一般用于人名。现代汉语把这个字的下半部作了简化,变“目”为“日”,写成“昚”。

在学报付印时,印刷厂的字库里没有这个古体“眘”字,清样拿过来时,这个字的位置上是个空格。我向金老师建议,既然“眘”是“慎”的古体字,我们就变通一下,直接用“慎”,行不行?

金老师笑着摇摇头,说:“要不得,虽然两个字意思相同,但用在人名上,是不能代换的。”

改用现代的“昚“呢?

金老师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了一句:“宋孝宗是南宋的皇帝,不是今天的皇帝。”

意思很明确,南宋时期还没有这个简化字,硬拿出来就是错字,怎能把皇帝的名字上安上一个错字呢。

问题的最后解决,是金老师要求印刷厂,定做一个新的铅字“眘”。我估计,这个新铅字在这一期学报出版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但我却从这个字中,深切地感知了金老师治学的严谨和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若干年之后,当我成为一名党史工作者时,在主编史书和撰写史论的过程中,每每想起金老师的一字精神,它鞭策着我,细致再细致,严谨再严谨,力争磨出精品。

金隆德老师人如其名,厚德载物,时时处处为他人为事业着想。在我去他家拿样刊的那天,他很认真地询问了我的毕业分配意向。那时,离我们毕业只剩两个多月时间了,而我对未来的去向却一片茫然,说不出所以。他大概知道,我们这一届毕业生多数是要下基层的分配原则,虽然没明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建议我留校,到学报编辑部来给他当助手,并打下包票,如果我同意,学校的工作由他去做。

我相信,凭金老师的人脉和人品,这个包票是不难兑现的。但我此时的心情恍恍惚惚,很糟糕。两天前,二组的同学邹广流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我们班分配到省城合肥那个热门行业的名额,原先是有我的份,只是最后没定到我头上。他说这话时笑容可掬,似乎我能进入老师和系领导的视野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特地过来夸我一下。但作为听者的我心境却完全相反,那种水中月镜中花的失落陡然集聚在心头,成为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我的家乡巢湖离合肥很近,又是很对我光的职业,怎么就失之交臂呢,怎能不叫人痛心疾首!金隆德老师和我谈留校的事情,正是我心情坏到极点的时候,破罐子破摔,省城去不了,留在这麻菇山下的劳大又有何益,便婉言谢绝了他的良苦用心。

3个月后,当我被分配到一座人烟稀疏的乡村中学时,懊悔已经来不及了。

        秉模,教学楷模

劳大毕业后的第二年,国家恢复高考,那时,我刚刚从为期一年的县路线教育工作队回到我所在的区中学,就立即投入到中学教育的风口浪尖——教高中毕业班政治课。

教材有两门,辩证唯物主义常识和政治经济学常识,都是大学学过的课程,掌握起来难度不大。但我的教学经验是零,在此之前从未上过讲台,怎样教心中无数,不由得惶恐踌躇。学生是要考大学的,一点马虎不得。

还有个敏感的问题,当时社会上对工农兵大学生颇有微词,我的教学效果如何,将直接关乎这一群体的价值论定。

我从内心是不服这口气的,工农兵咋的了,难道就不能出类拔萃?我的依据是,我们劳大政治系教师一流,尤其是哲学教研室更是独领风骚,几位老师合著的《西欧近代哲学史》成为全国高校的通用教材,就是明证。名师出高徒,我们作为劳大哲学专业的首届毕业生,怎么着也应该是风景这边独好。

我现在缺乏的只是经验,经验,经验去哪儿找,我寄希望于我的老师们。

大学期间,第一学年基本上是上公共课,什么文学,近代史,党史,政治经济学原理之类。第二年开启专业课,我因为批朱小组的事,把这一年的课程基本都荒废了,只是在最后一学年重返课堂,聆听了三位老师的专业课课程。

最后的都是精华。讲授中国哲学史的冒怀辛老师,是著名哲学家侯外庐的门生;讲授西方哲学史的任吉悌老师,是政治系分管教学的副主任、《西欧近代哲学史》的首席作者;讲授哲学原著的文秉模老师,有着留苏学者的背景,也是《西欧近代哲学史》的作者之一。

三位老师在讲台上风格迥异,各有千秋。从教学效果的角度看,我最欣赏的是文秉模老师,现在轮到我当老师而又特别需求教学效果的这个紧要关头,我毫不犹豫的决定,以文秉模老师为榜样,开启我迫在眉睫的教学生涯。

两根小白棍——右手一支粉笔,左手一支香烟,是文秉模老师课堂形象的一个显著特征。第一堂课,走上讲台的文老师手持一根小白棍,对着下面轻摇着展示一下,就在大家以为那是什么特别的粉笔时,只听丝的一声,划着的火柴点燃了小白棍。

“我上课是要抽烟的,请同学们谅解。”文老师微笑着及时申明。

那时还没有公共场所不能抽烟的禁忌,面对老师这个别开生面的开场白,同学们都龇牙咧嘴地乐了。

随着一缕青烟徐徐吐出,另一根小白棍已操手中,这是真粉笔。转身面向黑板,唰唰唰,潇洒的板书如行云流水,再转身,洪亮的声音似珠玉落盘。如此往复,口不停,手不闲,一堂课下来,播洒着知识,播洒着风趣,也给讲台上洒下一层烟灰和粉笔灰。

因为课堂上的文秉模老师很少低头看教案,眼睛总是直视扫瞄,听课人不得不集中精力;又因为板书亮眼,要点必书,大家的课堂笔记都做得规范完整。

当教师,秉模楷模也。

当我走上讲台,想要一展楷模的教学风范时,却发现根本找不着调。板书,写着写着就像大雁一字变人字一样变阵了; 讲课,本来挺顺溜的家乡普通话讲着讲着变了调,弄得同学们都怀疑我是哪个穷乡僻壤调过来的外地人。第一堂课下来,浑身冒汗,衣服上全是粉笔灰。

课后自我总结,八个字: 只有苦劳,没有功劳。我就闹不明白,文老师一堂课写了那么多的板书,衣服上依然清爽如初,难道我的衣服特别能吸灰?我甚至怀疑,我之所以没有文老师那般潇洒,是因为我手中缺少一支香烟,左右不平衡,失却老师的神韵。但这一条不能模仿,一方面是学校没这个先例,我这个新上岗的教师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 叧一方面是自己承受不起,本来就说得不利索,再一口烟呛着,就更不着调了。

进一步深挖,我发现,我和文老师的最大差距,是我无法做到文老师那样运用自如,我时不时要翻翻书看看备课笔记,卡顿不可避免,哪里还来得及潇洒。我想,文老师之所以不看书不看笔记就能滔滔不绝,是因为他对所教课程已烂熟于心,这是长期教学实践的积累,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但是于我而言,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学生不到一年就要考大学,容不得我慢工出细活。

怎么办?笨办法,死记硬背。我先把一堂课需要讲的内容,全部在备课笔记上写下来,包括什么地方要写板书,需要举一个什么例子,都标注清楚。然后关上门,对着手表试讲,超过或不够40分钟,再对讲稿进行微调。讲稿敲定后,反复看几遍,再默默地背诵,直至滚瓜烂熟。一堂课的教案,忙到深夜才算完工。

再次走上课堂,我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信心满满,侃侃而谈,初步实现可以像文老师那样不用翻书看笔记了。因为我的学生要考大学,我的教学比文老师还多一道程序:一堂课结束后,我让学生打开课本,划出重点,布置一道作业,指定预习内容。这样做,是为了帮助学生强化记忆,加深理解。

我虽然在课堂上变得顺畅了,但是比起文老师,至多只能算是形似,神似还任重道远。为此,我努力搜寻脑子里留存的记忆,把文老师在课堂上的点点滴滴,他的语音语速,他的眼神,他在讲台上的运动轨迹,反复琢磨,引用实操。终于,我的政治课能被同学们接受了,学生听课的专注度明显上升,已经接近语文课的关注度。要知道,中学生对各科兴趣的选择,政治过去一直是排在末位的。

那时,教育刚刚走上正轨,学校的风气还不是很正,学生还不完全认可师道尊严,课堂秩序很难维持。不少教师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只管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交头接耳,嘻笑打闹,则置若罔闻,教与学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面对这样的课堂秩序,我的态度是零容忍,当教师我是新手,但我曾经是个军人,讲究纪律和步调一致。更重要的,我有文老师的杀手锏,能治服这些捣蛋鬼。

文老师的杀手锏,就是在讲台上直视扫瞄,哪里有情况,眼光就扫向哪里。中学生比大学生自觉性要差些,我在实操时另加了个动作——停讲。学生见老师突然停止讲课,都抬头看向我,又顺着我的眼光唰地聚焦到当事人,当事人立即脸红脖子粗。调皮的学生不怕老师,但怕同学的众怒。

几堂课下来,大家都掌握了我的绝招,轮到我上课,课堂上的不和谐因素也都渐渐收敛起来。学校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不知什么时候巡视到我的课堂,竟在教师会上要求大家都向我学习,维持好课堂秩序。

一年一度的高考来临,检验各科教师价值的时候到了。幸不辱师命,我校政治学科不少考生都得了80分以上的好成绩。那时是百分制,80分成绩不低,尤其是政治,即使考题全部猜中,也很难得高分。你永远都琢磨不透,高考政治论述题的评分细则会如何制定,从得分难度上看,高考政治的论述题比高考语文的作文题还要难。

恢复高考的最初几年,录取率都比较低,五六十人的毕业班,最后只有不到10人能录取。我所关心的,是在这些录取学生的成绩中,政治处于何种地位,是弱项还是强项?幸好,不是短腿,还为别的学科背了分。最明显的例子,是一位被安大外语系录取的女生,她除了英语成绩好外,其它各科主要是靠政治的高分才达到本科线。还有一位男生因为政治成绩好,直接被师大政教系录取。

又一年,我在总结上年高考经验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政治80分以上成绩在我的考生中成串出现,还破天荒地出了个93分,成为全市学科之最。同学们开心,我也开心,校长更开心,学校一片喜气洋洋。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文老师。我的教学实践再次证明了那句老话——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那年秋天,省委党校理论班恢复招生。市教育局推荐我报考,最终,全市6名被推荐报考的人员,有2人录取,我有幸成为其中之一。

在省委党校学习期间,有一次党校邀请文老师来校给学员上大课。那次我发现,在将近3个小时的课堂教学中,自始至终,文老师都没抽一支香烟。可见,文老师的教学风范,也是与时俱进的。

        怀辛,妙言至理

苦菜花,根是苦的,花却是香的。冒老师,怀揣艰辛,却妙言至理。

冒老师,全名冒怀辛。他天生一副西方人的身躯和面相,高挺的鼻梁,陷下去的眼窝,微翘的下巴,宽阔的肩膀,一米八几的个头,按现今国际化的审美标准,妥妥的美男子一枚。可能是做学问过于专注耽误了,50多岁还一直单身。

和威猛的外在形象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冒老师性格温和,说话慢声细语,看到学生都笑咪咪的。一次我和几个同学到冒老师的寝室玩,他正在吃晚饭,见我们来了,连忙丢下饭碗,转身进里间捣鼓一阵,拿着一摞纸片来。开始我们以为那是一副扑克牌,心想,冒老师好雅兴,还要和我们玩牌呢。拿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张张拆开的香烟盒纸,牌子不一,图案各异。有同学忍不住伸手去摸,冒老师连忙拦住,说,别碰,别碰,我翻给你们看。接着,像上课一样,指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烟标,娓娓道出它们的前世今生。我们几个都屏声息气,以课堂上从未有过的认真听讲,其实是一个个都在发呆,好奇怪啊,老师怎么研究起香烟盒呢?是童心未泯还是吃饱了撑的?其实那时我们都孤陋寡闻,不知道收藏是一种高端雅趣。

冒老师师承学界泰斗侯外庐,学问精深自然不在话下。文革后高校开始评职称,冒老师是劳大政治系第一个被评为教授的人。

虽然才高八斗,冒老师在课堂上却镇不住。那时的大环境是“读书无用”,学生比老师还牛,能耐下性子在课堂上认真听讲的不多。轮到冒老师上课,学生胆儿更肥,上课不到10分钟,陆续就有人离席而去。讲点礼貌的,打声招呼,“冒老师,我去上厕所。”冒老师微笑着挥挥手,“去吧去吧。”一个班50多人,坚持到下课的只有十四五个。

后来我当教师,从冒老师这里得到一点启示: 教师对学生不能过于慈善,古人说慈不掌兵,其实过慈也不能执教。

冒老师虽然是单身汉,生活也绝不马虎,小锅小灶烧得热火朝天。学校大门口的马路边是个露水集市,每天上午有附近村姑在此提篮小卖。一个星期天我在校门口遛跶,正巧碰上冒老师蹲在那里买鸡蛋,赶紧凑上去帮忙。我随手拣起一个大个的,得意地递给冒老师,一边心想,老师眼花了,这个大鸡蛋就在上面,怎么不晓得拿呢?

谁知冒老师瞅了一眼,连连摆手: “那个不能要。”说罢,拿起他自己刚挑选的鸡蛋,在我面前晃晃:“要这样的,干净。”

我愣愣地看过去,只见冒老师身边铺着一块手帕,上面摆放着七八个鸡蛋,大小不一,最小的只有乒乓球那么点大,却都个个光洁明亮。再细看我手中拿的那个,上面竟有一小块鸡粪痕迹,这才明白,不是老师没看见它,而是它被老师设定的标准淘汰掉了。

不论大小,只要干净,这就是冒老师的选蛋标准。

回到班上,我把冒老师买鸡蛋的事和同学们说了一遍,大家都觉得稀罕,以至后来一说到冒老师就想起这八个字:“不论大小,只要干净。”渐渐地,这八个字竟成了冒老师的标签。

至于这八个字被领悟成一道“护官符”,那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在省委党校学习两年后,被分配到市委宣传部,从学校转入机关,开始进入官场。在官场,你说你不想升官,那就像商人不想赚钱,农民不想增收一样,会被人笑掉大牙。我的官场生涯,因为舞台就那么大,县级基层,虽然辗转了几个单位,看着也是一直在升,最终也只是定格在科局级,对应过去的官分九品,相当于正八品,比芝麻官还小两级。即便如此,这也是县以下机关许多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境遇,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当然,真正心安理得的,还在于参透了冒老师的那八个字。

那时刚进机关不久,一次搬家在整理书藉的时候,翻出一本劳大学报,那上面有我们批朱小组的书稿选登。看到学报就想起在劳大的时光,想起任主任,想起金老师文老师,特别特别的又想起冒老师的那八个字。当时我正在为机关的凶险而迷茫,怎么有的人看着很红,走着走着掉局子里去了,可见这光鲜的职业隐含着危机,还不如当教师来得安稳。就在我为规避凶险而绞尽脑汁时,这本学报让我灵光一现,对呀!冒老师这八个字不就是一道现成的“护官符”吗?“不论大小,只要干净。”真是一语道破官场清明的真谛。

八字“护官符”的践行,其实并非难事,只要你真心想做,就一定能做到。不久,我从宣传部调往某单位任负责人,适逢年终,召集下属单位负责人开总结会,会议临结束时,我特地打声招呼:“快过年了,给大家拜个早年,同时请诸位切记,不要送礼!”

年节是送礼的泛滥期,我在这时候打招呼,自认为是防患于未然。但我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第二天晚上就有不速之客上门送礼,送礼的人还就是参加总结会的的人。我当时脸就黑了,这也太不把我的话当数,公然挑战我的权威。送礼人连忙解释,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一点烟酒,过年都需要的。过年需要我自己不会买?懒得啰嗦,撂下一句狠话:“你们要想不被全局通报,就立即把东西拿走!”

东西是被带走了,但送礼人离开时那种疑惑的眼神,还是让我感到费解。难道他们一开始就认为我是故作姿态,是唱高调?是正话反说有意暗示?不管他,按既定方针办。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又来了几拨送礼的人,我守着门,一律不让进家。三天以后,终于消停了,大概消息已经扩散出去,其他人不想在我这里碰一鼻子灰,都缩回去了。至于他们向不向别的领导送礼,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求洁身自好。

我不允许下面人给我送礼,自己也要以身作则,不向书记市长送礼,不和他们套近乎。我知道,我这样做不一定会引起他们反感,但肯定没什么好感,被边缘化是笃定的。这样也好,没人惦记,我可以一门心思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

很快,我们的工作在系统内做得风生水起,连年被省主管部门评为先进单位。这一来,市里也得高看一眼,按照年终考评的有关规定,凡在省里获评先进单位的,单位负责人在市里就是天然的先进个人,连续三年还要记功一次。当我手捧着市里发的记功证书,内心不禁一阵感慨,我当了八年兵历尽艰辛都没有立功,现在当了个八品小官只是按照冒老师的“护官符”行事,居然就立功了,世事难料啊!

“不论大小,只要干净。”讲究的是“干净”二字,不刻意于官职大小。如此心态,使得我在退休时能够平稳着陆,没有一点失落感,并由官场无缝对接到文场,开启写作生涯。

在职时我就写过一些文章,发表在省级以上报刊杂志上。退休后有大把时间,可以尝试大部头作品。我的第一次尝试,是写了个电影剧本,此作品在第三届安徽电视电影剧本大将赛中获头等奖,得了万元奖金。开门不错,信心大增。接着写小说,十多年来先后发表三部长篇小说(一部纸质,两部网络)。平时的碎片时间,就在网络平台“简书”上写些散文随笔,累积已逾百万字。

当年任吉悌主任曾说,我把朱熹那本书的统稿任务完成后,写作能力会得到提高,这对我以后走上社会是有益处的。如今,他的预言成真。写作的最大益处,就是让我的精神生活更加充实,绝少忧愁,少年不生华发,暮年满头青丝。

阔别劳大已久,教授我的几位老师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他们都是我的人生导师,都是我成长途中的贵人。值此第39个教师节既劳大首届哲学班开学50周年之际,庄严的道一声:

“致敬!我的劳大老师们。”



注: 劳大,是安徽劳动大学的简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劳大在安徽是一所很有名气的大学,改开后,因地处山沟沟,交通不便等原因被撤并,校系被拆解到安大、安师大、安庆师院等省内高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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